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om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飞云冉冉 作者:羲和若木 文案 这是一段湮没于五胡十六国烽火中的旷世情缘,是一段从一开始就被诅咒,不被祝福的不伦之恋。 13岁的她遇到年近而立的他,是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,更是养女身份的情殇。她身世成谜,历尽磨难,当她终于冲破重重枷锁,决心与他相守之时,却不得不远嫁敌国。从不后悔这样爱上一个人,爱到忘了自己,不求有结果,不求同行,不求有曾经拥有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依然感激上苍,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他。 他是天生的战神,生于贫寒,起于微贱,最终问鼎帝位。他的心在修罗场中,而她是一道救赎他出这黑暗的光。他本能的靠近,不顾被灼伤。他决战杀伐,却无法摆脱命运的桎枯,他生杀予夺,去只能看着她渐行渐远。他爱了她一辈子,然而,终其一生,也没能娶她为妻。 一枚奔马骨雕吊坠,引出十五年前一段爱恨纠葛的家国情仇,皇室宝藏是否真的存在? 战争,爱情,阴谋,痴恋……他们深爱对方,但既不是夫妻,亦非情人,这段情长且累,却并不苦涩,亦无怨怼。惟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 一日心期千劫在,后身缘,恐结他生里,然诺重,君须记 ——《金缕衣》 纳兰性德 内容标签:边缘恋歌 宫斗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:主角:云冉 ┃ 配角:石勒,刘曜,刘聪,羊献容,程姝 ┃ 其它:晋朝,虐恋,不伦之恋,宫斗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楔子   话说天下大势,自东汉以来,群雄割据,魏蜀吴三足鼎立,263年,魏灭蜀,265年,司马氏灭曹魏,建立西晋。280年,晋武帝司马炎灭东吴,自此统一全国。 公元三世纪,经历了八王之乱(1)的大晋帝国已是烽烟四起,中原大地经历短暂的统一后,又陷入一片狼藉。篡权者东海王司马越于洛阳毒死傀儡惠帝,软禁皇后羊献容,另立豫章王司马炽,是为怀帝,改元永嘉。   司马氏昏聩懦弱,又内斗不休,而周边胡人却趁晋国内乱迅速崛起。其中,匈奴族的五部大都督刘渊在故乡左国城建立了汉国。 309年,即永嘉元年,一股以汲桑,石勒为首的羯人反晋势力偷袭邺城,守将司马腾弃城逃跑,被石勒劫杀。汲桑攻破邺城,纵火焚烧晋帝行宫和曹操的铜雀台,大火连烧数十天。 晋朝掌权者东海王越派兖州刺史苟晞清剿匪乱。汲桑,石勒与苟晞在平阳展开了三十多场拉锯战,终攻不破。 是年7月,东海王越驻兵官渡以支援苟晞,拖住汲桑石勒部队右翼,苟晞趁机发动拼死一击。汲桑抵挡不住,大败十几里。苟晞向汲桑大营发动突袭,连续攻破九道大营,危机之时,石勒冲破重重包围,从后方赶来,救汲桑一命。 经此役,汲桑石勒主力损失殆尽,二人商议前往并州投奔刘渊。半路遇晋军袭击,汲桑死于乱军之中。   而此刻晋军营帐中,东海王司马越立在案旁,烛火映得他的脸晦暗不明,他出神的看着案上的一幅画,画上是个女子,清丽绝伦,衣带飘逸,正拈了一朵花,巧笑着。 题跋为“晚香玉人归”   (1)八王之乱:晋武帝司马炎病逝后,继位的晋惠帝痴呆低能。司马氏同姓王之间为争夺中央政权而爆发的混战,前后历时16年。战乱参与者主要有汝南王司马亮、楚王司马玮、赵王司马伦、齐王司马冏、长沙王司马乂、成都王司马颖、河间王司马颙、东海王司马越等八王。最终东海王司马越夺取大权。“八王之乱”对统治造成了严重破坏,被认为是导致西晋灭亡的原因之一。 ☆、第一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      邺城城郊,初夏,夜。   云冉站在一处小山包上,望着远处邺城的熊熊火光,她几乎听见城内百姓的哭泣和呼儿唤女的哀嚎。心下黯然,宁为太平犬,不做离乱人,在这乱世之中,连苟且偷生都不能够。她想象着父亲汲桑是怎样沉着冷静的指挥将士攻城略地,杀敌制胜,而无辜的百姓又在怎样垂死挣扎。   而这原本该是黄莺争暖树,新燕啄春泥的美好时光。   云冉对着邺城的方向叹了叹气,转身走回营中。母亲正在描花样,烛光拉长了她的身影,面容有些模糊不清,虽已年过四十,那美却没有一毫松弛,就如同花季里开到最后的荼蘼,知道花季将了,是以开得格外凄艳。云冉摸摸自己的脸孔,她的五官没有母亲那般精致,但目光明亮,神采飞扬,母亲曾感慨,她一生都不似云冉这般活泼明艳。   云冉凑过去,拿起剪子,剪去烛花。母亲描的是一株淡雅的栀子。   “娘什么时候将这朵栀子绣在我的衣裙上?”她撒着娇凑过去,依偎在母亲身边。   “这不是栀子,这叫晚香玉,在夜间开放,有缘人才能得见,”汲夫人宠爱的抚着她的头发。   “那么娘是有缘人吗?”   汲夫人笑而不语。汲夫人裴氏貌美而才高,云冉自小跟随父亲征战,便是由母亲教授诗书琴画。军中人都疑惑,如此清雅的母亲怎会嫁给了当时还是强盗的父亲。云冉也不能懂,从小只见父母极为恩爱,即使颠沛在征途,父亲也从不让她们母女受一点委屈。   云冉与母亲坐在马车中随军而行,邺城之战收获颇丰,听说还斩了守将东赢公司马腾。大军行至兖州,遇到了当朝名将,时人将之比为韩信、白起的苟晞。在后来的几年中,每当念到这个名字,云冉都要握紧拳头才能让自己的身体不再颤抖。   苟晞的大军来势汹汹,与汲桑相持数月,决战三十多次,互有胜负。晋廷东海王司马越驻军官渡,为苟晞声援,汲桑一方渐现颓势。汲桑希望他的副将石勒保存实力,杀出重围,只带少部与苟晞决一死战。   石勒,云冉曾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,他出身低微卑下的羯族,从未读过一天书,靠卖苦力为生,后又被卖到仕平当奴隶,而父亲赞他是盖世英雄,是百年难遇的将才。云冉从未想过,她会是以这种方式见到他。   汲桑的军队大败几十里,半夜,苟晞杀到营前。侍卫护着云冉与母亲撤退,云冉远远望着敌军阵前的那个人,竟是出乎意料的文雅,翩翩有名士之风。   云冉不是第一次见到战争,可眼前的惨烈还是灼痛了她的眼。飞溅的鲜血,零落的肢体,她甚至看清了那与尸身分离的头颅,是曾牵过她的马的小兵……母亲不见慌乱,只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。   那是父亲!!   苟晞的银枪已穿透父亲的右肩,正欲取咽喉,父亲力竭,闪躲不及,云冉不由骇得惊叫。   这时,一把长刀霍地挑开了夺命的银枪,那高高在上的男人,铁马银甲,如神兵天降。   石勒,他竟突破重围,赶了过来。   周围的拼杀声都仿佛离她远去,那个浴血的身影却是渐渐清晰。这样的相遇,不能算是美好,然而很多年之后,深宫之中,午夜梦回,她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,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,忘了刀箭,忘了恐惧,只是仰望着她的王,她的神。   这场厮杀到凌晨才以苟晞撤兵结束。云冉端着伤药,一路上只见伤残的兵士三三两两靠着营帐呆坐,有人扑在抢回的兄弟的尸首上哀嚎。为了温饱而从军,为了活命而杀人,人祸永远比天灾更加可怕。   她踏入父亲的营帐之中,父亲正与石勒议事。她走过去,站在父亲身边,熟练地为他换伤药。云冉虽从军,母亲从不让她随意出入,而如今,却是顾不得那许多了。   “经此一役,我军主力几乎损失殆尽,实无力再与晋军抗衡”   云冉抬眼看向坐在帐中的男子,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,麦色的脸庞,如斧削的轮廓,深眸,瞳仁乌黑透着蓝,鼻梁挺直,薄削的唇紧抿着,浓黑的头发微微弯曲,被汗水濡湿,贴在鬓边,仿佛有独立的生命。他的铠甲已被划的破烂,发髻散了,臂上也有几处伤痕,却不见丝毫狼狈。   “苟晞……”汲桑咬着牙吐出两个字,伤口渗出血来,云冉手一抖。   “东海王越还在我军右翼虎视眈眈”石勒道“只有保住现有兵力,才有可能图谋将来”   “有何良策?”   “投奔并州刘渊”   汲桑沉默不语。   “云冉曾听说,汉国国主刘渊,贤明有德,知人善用,唯才是举。很多受朝廷迫害的人去投奔他,他都不问出身,是个英雄呢!”   石勒似是不意云冉会说出这样的话,转头看过去,那女孩子,太阳花一般的脸庞,乌发雪肤,透着那个年纪女孩子的娇憨。她笑靥如花,颊边有浅浅的梨涡。只是荆钗布裙,周身却流转着灼灼光华。并非绝色,只那双眼睛,清澈,灵动,直指人心。可惜当时的他并不熟悉那种感觉,那种如沐春光的感觉。   “闺中女儿都听闻刘渊威名,可见不假,就依此行事吧。”   这时,汲夫人挑帘进来,石勒见过礼后,步出营帐。   “受了这样重的伤,还不好好歇息?”汲夫人上前搀住他。   “劳夫人挂心了”汲桑安慰般的拍着夫人的手。   见父母如此,云冉在一旁吃吃的笑,“如此情景,倒让云冉想到一个词,相敬如宾!”   汲桑失笑,对汲夫人道,“你平时就是这般教她的?”   汲夫人笑道,“她实在顽劣,我也无可奈何。”   云冉一径笑着,跑了出去。汲桑收起了笑意。   汲夫人握着汲桑的手,微微颤抖,“可是司马越的大军吗?他还是追来了,终究……是我连累了你。”   “贞儿,你我之间,没有这样的话。”   “可怜了云冉,我如何能忍心……”   汲桑拥着泣不成声的夫人,千言万语,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。   为防苟晞再次反攻,石勒第二日便集结剩余部队,赶向并州,直至夜半,才安营扎寨。   汲夫人独自坐在书案前,案上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描金鸾鸟朝凤纹的紫檀木匣,泛着幽幽的色泽,极为玲珑精巧。她见母亲的手在盒子上摩挲着,很是出神,连她进来也未发觉。   “娘,”她轻轻开口。   汲夫人将她拉到身边,打开盒子,里面竟是一枚不足半寸的骨雕奔马吊坠,云冉拿在手中,这坠子像是有些年代了,微微泛着牙黄色,触手如玉般润泽,雕工栩栩如生,鬃毛仿佛迎风招展。   “精致得很,只是骨雕并非珍品,母亲这样珍藏,可是有特殊的意义?”   汲夫人有几分赞许,转而肃穆道,“这是你的外祖父传给娘的。”   “外祖父!”云冉奇道,她自小从未见过母亲的家人,母亲也从不提起。   “当年父亲沉珂在床,将它给我,对我道是一件信物,要我珍而重之,务必妥善保管”云冉安静听着,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。   汲夫人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,“此物关系到一桩皇室秘辛……”   “后来,父亲去世,家中巨变,你父亲带着我逃了出来,便再也无从考究此事真伪,”母亲只是说的云淡风轻。云冉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。   “云冉,你虽然一向聪慧,但终究还是个孩子,若不是情非得已,娘绝不会将它交给你”,汲夫人说着,拿出一个根丝线,将奔马坠挂在云冉的脖子上,贴身放入,接着说道,“此物万不能落于他人之手,亦不可为外人道,云冉,你能不能答应娘?”   云冉从未见过母亲如此郑重,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,她看着母亲的脸,母亲的神色凛然,她只能重重点头,“娘,我答应你。”   汲夫人叹息,拉过云冉,一下下轻抚她柔顺的长发。   “娘,您家里……外祖父究竟是何人?”云冉问道。   汲夫人的眸光暗了一暗,“山西闻喜裴氏。”   山西闻喜裴氏,是自秦汉以来,声势显赫百余年的望族世家。为官为将不计其数,更是出过数位驸马,王妃,盛名享誉朝堂内外。   云冉惊讶到极点,而母亲脸上淡淡的,像与自己无关一般。   “可还有亲人?”   “亲人?” 汲夫人一阵恍惚,怜爱地看着她,“不,再无亲人,云冉,我可怜的孩子”   “可裴氏是大族,至今……”   “那是不相干的人,就好似根深叶茂的树,一枝枯了,自会有另一枝繁盛”汲夫人道“云冉记住,你只做你自己。”   营外忽起一阵喧哗,侍卫急匆匆进来,道“夫人,小姐,晋军杀过来了,快随我走!”   晋军!!我们都已如此了,还要赶尽杀绝吗?!云冉握紧了拳头。冲杀声越来越近了,箭矢破空之声,利刃刺入血肉之声,声声逼得他们无从遁逃。   汲桑军中只剩残兵败将,颓势已现,晋军却越战越勇。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,父亲满脸血污,神色焦灼,想过来她们身边,她看到父亲身上又添新伤。一把长□□来,父亲险险躲过。   苟晞!   云冉看着那人的双手,修长,白皙,绝不像是用来杀人的。可这双本该握笔描丹青的手,在下一刻,将银□□入了父亲的胸膛。   东方的天空中,破晓的晨光冲破薄暮,却再也照不到父亲的脸。云冉浑身颤抖几乎站不稳。   “将军!!”她听到石勒的大吼。   石勒奋力想过来,可身边的敌军却怎样也杀不完,他血红的双眼,满是狠戾,脸上的血不知是敌军的还是他自己的,手中的刀狰狞的挥舞着,云冉却愈发镇定了,拿出防身的匕首,汲桑的女儿,即便是死,也要手刃几名晋军,即使不能为父报仇,也不能白白的去了! 母亲紧紧握住她的手,微笑着摇头,“自你爹起兵,娘已料想到会有今日,娘不悔,可你,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。”   云冉望着父亲不能瞑目的双眼,大恸,而母亲却是微笑着,她慌张的忘了哭泣,牵着母亲的衣袖,“不要,娘,别丢下我……”   石勒终于冲破重围,策马过来,电光火石之间,母亲把她推向前去,转身拿起父亲手中的长刀,竟是横刀自刎了!   “娘,娘……啊啊……”云冉惊呼着要扑过去,冷不防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拎上了马。   “放开我,放开我……”云冉尖叫,本能的挣扎。   石勒一只手握缰绳,一只手将她禁锢在身前,低沉而清晰的说“别怕,云冉,别怕。”   座下宝马疾驰,云冉回头,看到父母倒在一起被追兵践踏的尸首,泪终是落了下来,酸楚而滚烫的泪滴落在他的手上,这一生,一直到死,他都不曾忘却这泪水的温度。   石勒将云冉从战场上救出,后来,却是云冉使他走出了自己的黑暗,实际上,是云冉,拯救了石勒。   一口气跑了百余里,直到跑进了绵云山,才不见了追兵。绵云山林深茂密,鲜有人迹。山路难行,人和马走得同样吃力。   “我们要翻过这座山吗”云冉尽力跟上他的步伐。   “翻过山可以取近路至并州,况且躲入山里,才能真正甩掉那些追兵。”石勒淡淡的道,仿佛方才那场杀伐不曾有过。   云冉一路小跑的跟着他。石勒侧过脸看这个小女孩,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桠,细碎的洒在她的脸上,挽发的珠花不知掉落在何处,此刻她蓬头垢面,疲惫不堪,却一声也不吭。他不由放慢了脚步。   忽听得潺潺的流水声,云冉奔过去,果然一条小溪自山间蜿蜒而下。奔逃了大半日,云冉渴极,用手捧水喝,山泉甘甜清冽。然后洗脸,重新绾过头发。   石勒这才走过来,取水喝,然后慢慢的解开上衣。云冉顿时红了脸,低下头,觉得耳根都在发热。而石勒只是露出右臂,扭着身子清洗。云冉见他姿势很是别扭,不知何故,看过去,竟见他右臂有一道血肉模糊的刀伤。云冉心中一揪,掏出帕子,用清水沾湿,走过去,轻轻为他擦拭。   “小伤而已,”石勒不以为意。   “虽未伤筋动骨,可没有伤药,也是难以愈合”云冉从衣裙上撕下一条布,小心翼翼的为他包扎。她的手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肌肤,石勒心中泛起奇异的暖,多年来,孑然一身征战四方,早已习惯了孤寂,自认心已如冷硬的铁石,而她的手,却拨动了他从不认为会存在的柔软情愫。   他心中突然一阵莫名的恼火,“还是尽快赶路吧,天黑之前,要找个栖身之所”说完,大步向前的走了。云冉不知这山里能有什么栖身之所,只能跟上前去。   有风吹过林间,树叶沙沙作响,她跟随着这个男人,踏过斑驳的树影,走向了未知的将来。   当他们走到这座高大破败的山门前时,已是向晚黄昏。云冉仰望这座巍峨的汉白玉牌楼,四柱三楼坊,匾额上的描金彩漆已然斑驳,却依稀可辨“斗南山庄”四个大字。   “北斗之南,唯一人而已。庄主才甚高,气甚傲,”云冉道。   却见石勒俯下身,仔细摸索台基上一处花纹,道,“除了当朝司马氏,谁能称唯一人而已?”石勒指给云冉看,“这是司马氏的称帝前的族徽,我曾在邺城王府见过,王府的牌楼上刻有同样的奔马纹饰。”   云冉心中惊疑不定,下意识抚向胸口。这个纹饰竟与挂在她胸前的骨雕吊坠一模一样!   “怎么?”石勒察觉到她的异样   “哦,这里……这里似乎不像有人的样子。”云冉把目光投向荒草丛生的小径   “至少我们今晚无需露宿野外了。”石勒牵马走过了山门。   即便已荒芜破败,但一湖一亭,一殿一阁,犹可想象当年的盛景,他们踏上大殿的台阶,大门洞开,雕着百蝠的长窗垂落在地,在夕阳的映照下,更见凄凉。   石勒趁天明出去找吃的,云冉踱步到殿外,昔日朱红栏杆的九曲回廊此刻只剩断井颓垣,回廊尽头,是一排厢房,云冉推开门,被落下的灰尘呛得咳嗽。借着昏暗的光打量,这应是女子的闺房,桌椅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,绕进内室,窗前有一张妆台,抽屉全被拉开,想是被贼人一扫而空。   地上散落着一幅卷轴,云冉捡起来,是一幅已泛黄的画卷,寥寥几笔水墨,画的是横塘暮色,水边几株香草,待看到题字,云冉不禁愣住了   那字提的是“飞云冉冉蘅皋暮”。   “你在这里,”石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云冉这才发现,外面已夜色深沉,自己竟然立了这么久。   石勒手上捧着些野果,红彤彤的,粒大多汁,看上去有些过分的熟。饥荒连年,野物都躲到深山里,难觅踪迹了。   云冉有些惊讶,“这里能找到苦糖果?”说着,摘下一枚,粘稠的浆液沾了她一手,吃到嘴里,凉凉的,酸甜可口。   “这是山里最好吃的果子,小时候跟爹爹上山,爹爹……"她的声音哽住了,却还是将果子举在他面前。   “并不饿”石勒说。   “你若饿死了,我们便出不了山了”云冉执意放在他手上。   石勒轻笑着拿开,说道,“若那么轻易就饿死,我早就活不到现在了。”   山中的夜色浓黑而凄清,石勒在房中燃起篝火,只听得柴火的噼泼声。   云冉坐在篝火旁,幽幽的火光映着素白的脸,衣裙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,她抚摸着襟口上的刺绣,那是娘亲绣上去的樱花瓣,心中不禁一酸,爹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,一夕之间,竟已是天人永隔,独留她一人在这痛苦的人世间挣扎。她低着头,眼泪一滴一滴,滴落到地上,她紧咬着唇,尽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。   石勒伸手揽住她颤抖的双肩。她抬头看他,泪眼里满是凄楚惶恐,他的心在那一刻被打动。   “我会照顾你,我……会做你的父亲”他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令他追悔半生的诅咒。 ☆、第二章 自来不识帝王面      云冉迷迷糊糊地打瞌睡,朦胧间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啸声,石勒迅速翻身而起,挡在她的身前,脊背紧绷,如蓄势待发的弓。云冉一下子清醒了,一动也不敢动。啸声由远及近,二长一短,渐渐有规律可循,石勒拔出剑,剑锋轻颤,发出清越的龙吟声。   “属下桃豹,拜见将军。”窗外传来男人粗重浑厚的声音。   “进来吧”石勒语调平淡地说,握剑的手却不见丝毫松懈。   云冉见到一个髯须大汉走了进来,提一把马刀,刀刃上的血迹已然干涸。甫进门便跪下,“属下们护主不利,请将军责罚。”   “刀兵无眼,怪不得你们,”石勒亲手扶他起来,“都进来吧。”   话音方落,陆续走进来几个人,云冉借着火光仔细辨认,这些人是王阳、夔安、支雄、冀保、吴豫、刘膺、逯明。原来,他们几个在战场上拼死逃脱,循着石勒一路留下的标记,找到了这里。正是这些人,成就了日后石勒麾下闻名天下的“十八骑”。   火光映得石勒的脸晦暗不明,“诸位兄弟追随石勒,未享过一天富贵,此番却险险丧命,石勒如今兵败,而以诸位才干,不难另投明主。”   “将军就是明主,”桃豹率先跪下。   众人亦都跪下,“属下们愿誓死追随主上!”并无一人有一丝迟疑。   云冉看着他坚毅的侧脸,她想,就是有这样的男人,无论处于何种情势,依旧气势凛然,依旧让人臣服。   夔安率先认出了云冉,“这位……这位莫非是汲将军的……”   “汲将军正是家父,”云冉低声说。   想到汲桑夫妇惨死,众人皆默然。   有几分书生气的逯明说道,“弟兄们都是粗莽的汉子,小姐跟着多有不便,在下在并州城内有门表亲,生活颇过得去,为人亦豪爽,小姐若不嫌弃,在下可将小姐送至他处,好过跟着咱们颠沛流离。”   云冉心下明了,她此时无依无靠,对于他们来说亦是负累,情势并没有留给她什么余地,她横一横心,手紧紧攥住裙角,上前一步,“但凭将军……”   “她哪也不去,从今往后,她便是我的女儿,自然要跟着我,”石勒斩钉截铁地说道。   逯明一愣,随即低声称是。   “我必定手刃苟晞,为汲将军报仇。”石勒看着她,郑重地说。   云冉心中五味杂陈,要知道这世道人命尚不足惜,更何况丢弃一个孤女,她不是不感激石勒的。   “日后如何行事,还要请主上定夺,”桃豹道。   石勒不假思索道,“还是依计投奔汉国刘渊。”   众人称是,随即漏液上路不提。   云冉与石勒共乘一骑,她又饿又困又累,在马上摇摇晃晃直打瞌睡,石勒会不时扶她一下,温暖的大手隔着衣衫传过来的温度让她心安,那山路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,如同梦中的时光,缓慢,悠长。   并州城内,人群熙熙攘攘,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,一派热闹的景象。   “中原战祸频频,百姓流离失所,可这并州城着实安定繁荣。”云冉道。   石勒牵着马,走在她身边,“的确如此,可见刘渊确是有治世之才。”   说着便走到了并州的府衙前。   逯明上前对侍卫道,“上党石勒携下属求见汉王,烦请代为通报。”   侍卫道,“石勒?火烧邺城的石勒?”   “正是。”   “稍后片刻,小人这就进去通传。”   须臾,小黄门打扮的人出来,恭敬地说,“有请石将军。”   他们跟随着小黄门绕过影壁,来到大厅之上,厅上一人正襟危坐,云冉低着头随众人下拜,只看到他浅绛色绣虎跃龙蟠锦袍的衣角。   “石勒见过汉王,”石勒沉声道   “邺城一场大火,扬了将军赫赫威名!”那人的声音不怒而威,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石勒。   “败军之将,何敢言勇,”石勒不卑不亢。   刘渊却走下来,亲自扶起石勒,“不以胜败论英雄,石将军仪表非凡,正乃人中龙凤”转首对座下人道,“得此良将,孤之幸甚!”   石勒只淡淡道不敢,抬头看刘渊,只见刘渊英姿勃发,仪表堂堂,俨然一派王者风范,从他身上,他感觉到了那种他熟悉的凌厉的杀气与残酷的果决,是无数次与命运惨烈斗争而活下来,无数次踩着别人的尸首站起来的人才有的气息。   刘渊赐座,石勒坐下来,众人纷立在他身后   “不知石将军可有字?”刘渊问道   “世龙,”石勒答道。   “好,世龙,”刘渊抚着手掌,“孤封你为辅汉将军可好?”   云冉暗暗咂舌,辅汉将军不过是个九品杂牌将军,身边的逯明亦不动声色的皱皱眉。   石勒起身拜谢,“汉王威名,石勒久久心向往之,今日才得效力帐下,只是石勒既无军功,何德何能得汉王封赏?”   “孤王不会看错,”刘渊笃定地说,“你定会成为我汉国之栋梁,到时封侯拜相,亦是少不了的!”   云冉点燃风炉,煮水沏茶,看着茶叶在滚水中上下翻滚,反复煎熬。她以石勒义女的身份留在了军中,在石勒的营房之后,辟出一个小小院落,兼顾卧房与厨房。   “刘渊其实并不完全信你,”云冉倒了一杯茶,茶叶是陈年的,沏茶的手艺到家,尚入得了口   “这也是人之常情,”石勒道,“我不过是个贸然来投的小小军士,无兵无将,更无地盘。”   “所以少不得暂且忍耐,以待良机。”   石勒一愣,嘴边浮起略带讥讽自嘲的笑,“我石勒能活到今日,有什么是忍不得的。”   “能屈能伸,大丈夫当如是,”她的手摩挲着桌面的纹路。   “你……竟能这样想?”石勒惊奇但赞许的看着她。   云冉低头不语,只是笑笑。   石勒把玩着粗瓷茶碗,环顾四周,“这里诸事简陋,委屈你了。”   云冉摇摇头,起身道,“饭快好了呢,我去瞧瞧。”   片刻,石勒闻到香气,却见云冉端着砂锅过来,“桃将军昨日猎了两只野鸡,虽然瘦,但煲汤是极鲜的。”   “似乎有种特别的味道,很香,”石勒尝了一口。   “加了细辛,”云冉带着几分得意的笑,   石勒有一时的怔忪,女孩那清浅的笑容,如同喷薄的朝阳,明媚而温暖,这种感觉太久远了,久远的他几乎忘了,或者说,他从未有过。   云冉又端了几道清炒小菜,可口又下饭。   “许久不曾吃过这样的家常饭了,”石勒叹道,“没想到你这样能干”   云冉道,“能干倒不敢当,不过几道小菜而已。”   “我本来说要照顾你。”   “那是自然的,”云冉笑道。   石勒终于笑了。   云冉每每想到那时石勒的笑容,冷峻的脸,深不可测的眼,温柔的嘴角,以及那强大的,王者的自信。云冉想,正是那明暗交织的晦涩的笑容,将她拉入了无底的深渊。   次月,将将归顺汉国的辅汉将军石勒叛投乌恒族头领伏利度。刘渊震怒。   话说这伏利度,聚众两千,盘踞乐平,刘渊数次招抚,却自恃强横,拒不受降,石勒战名在外,且备受刘渊赏识,却前来投奔自己,伏利度喜不自胜。石勒与他手下的强盗头子不同,领兵极有谋略,每次出兵,都大获全胜,伏利度更是与石勒称兄道弟。而石勒对待属下恩赏有加,军心渐渐朝向石勒。   时已近岁末,天寒地冻,云冉不得不破冰取水浣衣。她清楚地记得那日在并州营中,她也是在河边浣衣,那个面若冠玉的公子,披着银灰狐裘,配一把宝剑,通身富贵气派,神态却轻佻浮浪。   “小娘子生得这般俊俏,怎的不入我红鸳帐中,好过与人为奴为婢,”那公子戏谑道   “这位公子生得倒是齐整,也不知为何在这风口上大放厥词,不怕闪了舌头么?”云冉怒极反笑。   年轻公子也不着恼,走近她,用剑柄抬起云冉的下巴,“你可知我是谁?”   云冉垂着眼,冷冷道,“登徒浪子。”   一旁的侍从跳出来,“大胆妖女,快快向四殿下下跪请罪。”   云冉傲然道,“我乃辅汉将军石勒义女,何须向他请罪?”   “石勒?一个羯奴罢了,今日若我一定要你,他也只能将你洗洗干净,乖乖的送上来,”说罢,哈哈笑着走了。   事后,石勒听闻大怒,当场与刘渊翻脸,当天便带着云冉投奔了伏利度。   脚步声打断了云冉的沉思,一双大手从旁边将衣服抢了过去。   “别做这些活,太冷了,”石勒扶她站起来,见她一双手冻得通红,便握在手中。   云冉笑笑,仿佛想起什么似得,道,“当日也亏得你,请动四殿下,演得一场好戏。”   “刘聪么,并非是我相请,而是他主动前来。”石勒正色道,“连汉王都不知。”   “莫非这四殿下……”云冉心惊,“可他上面还有三位兄长……”   “好男儿只需建功立业,不论尊卑嫡庶,”石勒说话间眉宇中带着豪气。   二人进到屋内,云冉在炉边取暖,“要下雪了呢。”   石勒望着窗外阴沉的天,不语。   云冉知道,就是今日了,前番种种谋划,不过是为了今日。   这时外面来了个小兵,道伏利度请石勒过去赴宴。   云冉拿过大氅,仔细为他披上,石勒在她耳边轻声道,“我此去若不能得手,你……”   云冉伸手捂住他的嘴,“此番必定顺遂,你别想丢下我。”   石勒皱着眉,目光深邃而阴郁,抚了几下她的长发,转头走了出去。   云冉背靠着木门,缓缓的蹲下,摸出了怀里的匕首。不成功,便成仁吧。   “石勒兄弟,快过来喝酒,”厅内灯火通明,伏利度坐在当中虎皮椅上,已是一脸醉意。   众人见石勒进来,纷纷站起行礼,“众兄弟不必客气,石勒晚到,先自罚三大碗!”石勒高声笑道。   酒至半酣,伏利度喝得醉醺醺,手搭着石勒的肩膀,道,“多亏了石兄弟,我们寨子的日子是越发好过了,哈哈,兄弟们说,是不是!”   “石将军勇武过人,我们都佩服啊!”众人纷纷道。   石勒却冷冷一笑,电光火石之间抽出佩剑,架在伏利度脖子上。   座下顿时一片静寂,伏利度半晌才反应过来,结巴道,“你,你要,要造反吗?”   外面的侍卫听见声音,立即跑了进来,持着剑,对着石勒,而石勒的身边,一个随从也没有。   却见石勒从容道,“当今中原大乱,诸位是要偏安一隅,等着别人来剿灭,还是趁此时机,成就一番大业?”   “别再胡说八道,快,把他给我绑起来,”伏利度怪声喊道。   并无人应他。   “若要干一番功业,诸位是要跟着他,”石勒的剑锋向下压了几分,“还是追随石勒?”   片刻的沉默,忽然一个人站起来,道,“我们跟随石将军。”   众人纷纷站起来,道,“我们都追随石将军。”   有人上前拿绳子将伏利度绑了,石勒道,“诸位今日的盛情,石勒绝不辜负!”   安顿好军中事宜,天色已蒙蒙亮。石勒推开房门,一个身影极快的冲过来,石勒只见匕首闪着寒光,下意识伸手隔挡,将其制住,反剪手臂抵在墙上之后发现竟是云冉。   “我还以为,还以为……”云冉似是惊魂未定。   “以为我死了?”石勒没有放开她。   “昨夜夜宴提前结束,寨中突然间戒备森严,而你一夜未归,军中却不见有何异样,这不正常,”云冉吃痛地蹙眉。   “你以为我遇难,便想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?”   “我还能如何?”云冉挣扎着转过身。   “真蠢,”石勒用手捏住她的下巴,“你给我记住,屈辱的活着也好过愚蠢的死去!”   云冉咬着唇,倔强地看着他,眼泪一滴滴,滴落在他手上,他滔天的怒火在这一刻平息了,她终归跟他是不同的。他早已看淡了生死,多年征战杀伐,死亡最是司空见惯的,即便是落到自己身上。就如同对于汲桑夫妇的死,他只是出离愤怒而并没有悲伤。可是云冉,她还是个孩子,她只有他可以依靠。   “你要信我,我不会死,也不会丢下你。” 石勒的语调和软了下来。   云冉抽噎着问他,“从今往后,你走到那里,都带着我?”   “是,不管走到哪,我都带着你。”   “你保证?”   “我保证,”石勒拥着她,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,像安抚一只小猫。   三日后,石勒率众归顺汉国刘渊。伏利度及其族人亲信尽被诛杀,伏利度当时匍匐在地,恳求饶过其幼子一命,而石勒连眼睛都没有抬,只说了一句,“做事便要做绝,”众人终于见识到了石勒的狠绝。   在汉王府的庆功宴上,刘渊举杯笑着说,“世龙行此妙计,收服伏利度部众,实是解了孤一桩心事啊!”   以刘渊之兵力,若发兵剿灭伏利度,不费吹灰之力,可若如此行事,却是有损仁德,即便归顺,也非真心实意,却道是为武力所迫。石勒这一计虽险,却全了刘渊的贤名。   “石勒深受王恩,虽死不能报万一,何况若无四殿下,此计亦不能成。”石勒恭谦地说。   刘渊看向刘聪,微笑着点头称赞,“老四最肖孤。”   刘聪慌忙起身道,“父王谬赞,石将军以身犯险,功不可没!”   “说的有理,”刘渊道,“传旨下去,石勒加职为督山东征讨诸军事,伏利度的部众交由石勒指挥。”   “谢汉王。”石勒起身下拜   “听闻世龙的义女亦是有功,何不传上来一见?”刘渊道   石勒称是,转头对身旁的桃豹说,“去叫云冉觐见。”   不过片刻,云冉走了进来,只穿素布衣裙,并没有刻意打扮,端端正正俯身下拜,“臣女汲云冉,拜见汉王。”   “免礼,”刘渊和颜悦色地说,“你小小年纪,便有如此胆识,当真是不让须眉,来呀,赐明珠一斛,以示嘉奖。”   云冉拜谢。   “这么好的女孩子,光赐明珠怎么够?”刘渊身旁的王妃呼延氏笑道,“石将军若不嫌弃我们刘家,这丫头我可要去了。”说着,拿眼觑着刘和,刘和乃刘渊长子,在坐席上仅次于刘渊。   石勒方要接话,刘聪却站起来,“不怕母妃笑话,儿子与云冉小姐曾有一面之缘,之后便日日思念,还请母妃做主,成全儿子一片痴心吧。”   呼延氏不意有此一节,只看着刘渊。   云冉上前下拜,“臣女资质鄙陋,实在不配服侍四殿下。”   刘渊意味深长地笑问,“你不愿嫁给孤的儿子?”   “臣女不愿,”云冉抬起头,“臣女尝听先父说,汉王是有怀仁之心的明主,所以臣女斗胆,请汉王收回成命。”   “好个伶俐的丫头,你如此一说,孤到不得不做明主了。”刘渊笑道   “汉王恕罪,小女年齿尚幼,未到婚嫁之龄,且生性顽劣,还请汉王为四殿下另觅良配。”石勒道   刘渊的目光扫过刘和,石勒,最终落在刘聪身上,道,“既然世龙舍不得,便罢了吧。”   红罗炭哔哔啵啵的烧着,云冉歪在榻上翻看诗经,石勒推门进来,带着一股寒意。云冉见他有几分酒意,便端上一盏木樨金橙茶。   半晌,石勒喝过茶,看着她说“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。”   “如何说这样的话呢?”云冉笑道   “明眼人都看的出来,今日汉王其实是想借呼延王妃之口,将你配与刘和,却被四殿下抢了先”   “汉王看重你,想与你结为姻亲,他怎么也想不到,你竟然拒绝了。”云冉走到窗边,听着沙沙的雪声,“而四殿下急于拉拢你,恐怕汉王也看出来了,所以顺水推舟,送你一个人情。”   “汉王四个儿子,四殿下允文允武,在朝中人望甚高,二殿下,三殿下都无甚才干,大殿下更是成日斗鸡走狗,无心政务,但毕竟是嫡长子,深得呼延王妃的喜爱,汉王怕是终要传位于他。”   “所以汉王一方面倚仗刘聪的才敢,一方面又要防着他做大,以免威胁到大殿下的地位,”云冉起身往火炉里添了几块炭,“今日若应允刘聪,恐怕汉王也要疑心你了。”   “我并不在乎这些,”石勒轻笑,“若你真心愿意,那也无妨。”   “谁愿意了?”云冉横了他一眼,“说这疯话,别想吃我的茶!”说着竟真的自石勒手中夺走了茶碗,赌气似的撂在桌上。   石勒不禁抚掌而笑,手指节在云冉的额头上轻轻一敲。。   新雪初停,白茫茫大地如玉砌银塑,鲜血,枯骨,饥馑,流离都被掩埋的干干净净。   校场上,石勒骑着马,玄色战袍烈烈生风,他勒紧缰绳,举目看去,几千兵士寂寂无声,却神情奕奕,这些人在他手下,将在不是只知抢掠的强盗,而是正规的生力军。   阳光自厚重的云层倾泻下来,在石勒的身上度了一层灼目的金色光辉,云冉远远望着,一将功成万骨枯,这条路一朝踏上,再无回程。她伸出手,描摹着他的身影,轻轻笑了。    ☆、第三章 晓寒鼓声惊叵测      永嘉二年,汉王刘渊遣抚军将军刘聪南据太行,辅汉将军石勒东进赵魏。   “项羽数侵夺汉,汉军乏食,与郦食其谋桡楚权。食其欲立六国后以树党,汉王刻印,将遣食其立之……”   石勒靠在榻上阖目养神,云冉倚在脚踏上读《汉书》,当读到这段郦食其劝刘邦分封六国时,他蓦地张开眼,诧异道,“此法失当,高祖何以得天下?”   云冉笑笑,继续读,“以问张良,良发八难。汉王辍饭吐哺,曰:“竖儒几败乃公事!”令趋销印”   石勒道,“楚霸王分封诸侯,将辛苦打下的江山送掉大半,以致兵败如山倒,为己招来杀身之祸。”   云冉揉揉腿,“可项王是真正的英雄。”   石勒只淡淡地说,“成王败寇,自来如是。”   石勒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,他从未读过兵法,亦未习过经史,他的谋略判断除了实战中拼杀出来的经验,便是上天赋予的天分。多年之后,云冉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残酷,他是上天拣选的明主,而她,从来都不是他的锦上花。   云冉制一杯茶,方才坐了许久,身上的云纹绉纱裙团的有些皱了。军旅生活不可谓不艰苦,幸亏从小自军中长大,懂得忍耐及苦中作乐。发兵当日,石勒毫不顾忌的把她带在身边,并且毫无保留的信任她。   “从未想过还能在军中喝上热茶,”石勒道   “军中伙食也是太差,桃将军好骑射,明日叫他猎几只野鸭子,我做八宝鸭你吃,可好?”云冉笑着说。   “我领兵的大将竟让你指使成了伙夫,”石勒笑道   “唉,那里做得成伙夫,也就做个猎户罢了,”云冉佯装叹息   石勒失笑,食指的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。   “咦,”云冉翻看着军报,面色凝重起来,“汉王收编了王弥”   王弥,山东莱州人氏,反晋势力首领,拥众数万,永嘉二年,率军进逼洛阳,却为晋军所败。寥寥数笔,道不尽那场声势浩大的战役,而打败王弥的,正是晋军大将,苟晞。云冉眼前闪过那双手,修长的,握银枪的手。   半晌,石勒只淡淡道,“汉王又添臂力。”   滔天的火焰,兵戈的碰撞声,凄厉的呼号,面目模糊却狰狞的男子将银□□入另一男子的胸膛,兵器刺入皮肉的声音,父亲缓缓倒下,母亲将长刀划过脖胫,血光飞溅,云冉想过去,却似有无数地上生出来的手紧紧拽着他的脚踝……   “啊!”云冉惊醒过来,浑身已被冷汗浸透,一抹脸上,尽是冰凉的泪。   “我会替将军,夫人报仇的,云冉,你放心。”石勒低沉而清晰的在外间响起。   片刻的沉默,云冉清泠道,“我自然是信你的。”   她的心安定下来,她决意将悲伤和仇恨隐去,她相信这个男人,相信这个男人的奇异的力量。   二月末,石勒进军常山郡,遭遇到了来自晋军的最猛烈地进攻。晋朝安北大将军王浚带领鲜卑段务勿尘等十余万骑兵来攻。鲜卑骑兵勇猛彪悍,战事拉锯数月,石勒于飞龙山大败,损兵万余。   空气里有初融的泥土的芬芳,云冉在在军帐外拔了几株薄荷草,细细洗净,石勒已多日不曾休息,主帅营帐夜夜灯火通明。   云冉撩开帐帘,见石勒靠在椅子上,似是睡着了,立在一旁奏读军报的亲随李和正犹豫是否要上前唤醒他,见云冉进来,求救似的看着她。云冉摆摆手,反而轻声问道,“逯明伤势如何了?”   李和道,“伤势虽险,好在并未伤及要害。”   “去瞧瞧他,嘱他好生休养,将军得空便去看他。”   李和答应着下去了。   石勒睡得似乎不大安稳,她看着他,即便睡着,眉头也是紧皱的,片刻都不得放松。她放下茶盘,着手整理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。   “我竟睡着了,”石勒醒转。   “只一个时辰。”   “李和呢,怎不叫醒我?”   “是我吩咐的,你有多久未曾休息了?”云冉嗔道。   石勒眼中布满血丝,满脸的疲惫,“我二十岁从军,遇敌无数,自诩善用骑兵,然而鲜卑骑兵的强悍的确在我军之上……”   “用些薄荷莲心茶罢,最平心降火,”云冉递过茶盏,“温温的,正好喝。”   石勒接过喝了一口,眉头纠结在了一起,“好苦,”   云冉绕过桌案,站在舆图前,道,“辽西鲜卑分为三部,段部与王浚交好,拓跋部与并州刺史刘琨结盟,而慕容部明哲保身,从不参与争战。其中段氏最为强盛,在辽西煊赫数十载,如今却肯听命于晋庭。”   石勒冷笑,“单凭王浚,如何与我交锋?”   “鲜卑族人人精于骑射,所用铠马更是精良,”云冉道,“然而行军作战并非是一味的好勇斗狠。”   石勒盯着舆图,眼中一亮,道,“曾听你读《淮南子兵略训》,可还记得?”   “故用兵之道,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,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,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,将欲西而示之以东……” 云冉娓娓道来。   石勒唇边一丝笃定的笑意,吩咐道,“李和,传桃豹、夔安帐中议事!”   数日后,石军避开北部鲜卑骑兵,向南退据黎阳,在敌军以为石勒退却之际,剑锋一转,进攻信都,连败晋将,并斩杀冀州刺史王斌。刘渊大悦,授石勒镇东大将军。石勒遂率三万众进军顿丘,魏郡,沿途五十多村垒望风而降,石勒加授都尉印绶于村垒头目,并挑选军士五万,而百姓则在原地安居。一时“军无私掠,百姓怀之”。   灰紫的天空聚着团团乌云,月亮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,暴雨将至。   石勒穿着便服,站在帐外看着如繁星密布的一个个营帐,目光并没有焦点,眉头紧锁,似是不得开怀。云冉看着他孤凉的身影,心下有几分感同身受的寥落,石勒看见了她,向她伸出手,她走了过去,端详他片刻,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紧蹙的眉心。   云冉轻声问,“位极人臣,统帅三军,石勒,你快乐吗?”   “快乐?”石勒不屑一顾地笑,“不,这世上,哪有快乐的事,我并非天生以杀人为乐事。”   “那么,同我一起,也不快乐吗?” 她仰起栀子花一般晶莹如玉的脸。   他从心内发出微笑,如同乌云背后透过金光,“云冉,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色彩。”   头脑昏涨涨的,云冉勉力睁开眼,却一片黑暗,眼睛被黑布蒙住了,嘴里塞着布团,不能发出声音,尝试着动一动身子,却发现手脚都被绑住了。   云冉心惊,外面暴雨如注,眼不能视物,不能分辨现在是什么时辰,时间过去了多久,她只记得昨日与石勒用过一盏莲子荷叶汤,便回帐中歇息,之后醒来,便在这里了。最初的惊慌过后,她心中不禁踌躇,什么人绑了她来,又意欲何为?   外面廊上传来脚步声,云冉听见有人推门进来,忙屏息静气。有人点燃烛火,云冉隐隐感到些光亮。   “这么绑着她,惹恼了裴大人,你我可担待得起?”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叫道。   “石勒营中守卫森严,若不是我装成侍卫,用了迷香,又有这场大雨断了踪迹,恐怕早就被石勒擒住了。”另一人争辩,“况且裴大人只说要活的,就能跟朝廷换粮饷……”   “你这蠢货,给老子闭嘴!”   这二人说话间,外面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似是拥进来一队人。   “郝亭,我的贵客呢?”云冉听得一个温文的男声。   “快,快去松绑”那人低声下气的说,“裴大人莫要见怪,从石勒的营中劫人着实不易,在下也是不得已……”   有人来解下覆眼的布,云冉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眼,嘴上的布团也被拿掉,云冉活动着手腕,戒备的看向那伙人。   “你便是云冉?”一个男子温和的问,听声音是那个被称为裴大人的。   云冉环顾四周,见自己身处一洁净厢房,又看问话的男子一眼,只见他仪表堂堂,通身华贵装束,言语间更有一种闲逸疏离的贵族之气。她不答话,转而看着另一个彪形大汉,问道“你就是郝亭?是你劫了我来?乞活军何时也为晋军所驱使了?”   乱世出流民,近些年黄河南北征战不休,这乞活军便是在战争中失去家园和土地的农民,为求活命,自发组织起来的一支武装力量。其中,最勇猛强悍,战斗力最强,规模最大的便是郝亭率领的这一支。   郝亭面目有些扭曲,却不敢说话,裴大人笑道,“他们早已暗中降了朝廷,比那石勒识时务多了。”   “你劫我来也无用,石勒不会受人威胁,”云冉冷冷地看着裴楷。   “我没那么蠢,”裴大人依旧那么温和,似是有无限的耐心,“石勒果然厉害,不过两天时间,他已查出是乞活军郝亭掳走了你,并于今晨出兵,攻打乞活军在赵郡的大营”   郝亭顿时变了脸色,“裴大人,这……”   “郝亭,你军中虽有三万众,却并不是石勒的对手,你还是速速回营去吧”裴楷慢条斯理地说。   “裴大人,我们可是为您办事的,您要救我们啊”郝亭不住地哀求。   “你先回去,我自会接应。”   郝亭匆匆走了。   “你们也都下去吧,”裴大人对随从道。   房内就剩下他们两人,裴大人走过去,轻轻扶起云冉,“你莫要怕,我是不会伤害你的。”   云冉躲开他的手,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,问道,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  “魏郡太守府,”裴大人温和的说。   “你是魏郡太守?”   “并非,我乃是豫州刺史,裴楷,”他顿了一顿,说道,“世袭山西闻喜裴氏一族族长之位。”   裴楷的话如平地炸雷,云冉蓦然睁大眼睛,直直盯着他,强自镇定说道,“我并不关心你是谁,只想知道你有何企图。”   “企图?”他含悲含喜地看着她,语气有几分哀伤,“你的母亲裴贞,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,你是她唯一的女儿,我自然是来寻亲的。”   “我不懂你说什么,”云冉淡淡地说。   “你娘当年被马贼汲桑掳走,我找了你们十五年,直到去年在兖州,你娘……自尽,你被石勒带走,”裴楷叹了口气,“可惜我当时在千里之外,救不得你们。”   想到爹娘惨死,云冉冷然道,“裴大人若真是我娘的兄长,以裴家之势,寻人需寻十五年之久么?”   “当时局势错综复杂,你还小,自然不懂的,”裴楷淡定地看着她,“云冉,你娘可曾对你说过昔年的事?”   云冉的心头骤然一亮,冷冷一笑,“我娘说,在这世上再无亲人。”   裴楷一愣,苦笑道,“贞儿果然心狠。有些话不该我说,东海王就快到了,他会告诉你一切”   “东海王?司马越?他做什么来?”云冉吃了一惊。   “他来接你回家”   云冉冷哼一声,“司马越派苟晞杀了我的父亲,若见到他,我一定杀了他!”   裴楷不置可否,反而问道,“石勒待你可好?”   “这与裴大人无关,”云冉傲然道。   “他如此兴兵救你,可见是待你好,可是云冉,知人知面不知心,谁知他有何图谋。”   云冉几乎失笑,说道,“我年纪虽小,却还不蠢,裴大人说得好,知人知面不知心,云冉受教了。”   裴楷听了并不着恼,“你我初相识,你不信我,我亦不强求,不过云冉,我是你的亲舅舅,我不会伤害你,”说罢便走了出去。   丫鬟鱼贯而入,伺候云冉梳洗,换衣,并端上精致饭菜茶点,侍奉得无微不至。云冉几次想逃出去,无奈侍卫日夜把守,连窗外都有人巡逻。   直到两日后,裴楷上门来,他一贯儒雅的面孔有几分怒气,“乞活军与石勒交战,你可想知道战况如何?”   云冉放下手中的书卷,笃定地说,“石勒不会输。”   “那石勒……乞活军大败,他逼郝亭交出你,郝亭交不出人,”裴楷面色复杂的看着云冉,“他便将败军尽数坑杀。”   尽数坑杀!云冉猛地起身,手紧紧攥着桌沿   “真是残暴,是吧?”裴楷清俊的脸孔有几分阴沉。   “裴大人,此事由谁而起呢?”云冉质问   裴楷看着她半晌,摇一摇头,“云冉,你本是天潢贵胄,何必与那羯奴一起。”   “看来我们话不投机,裴大人要么放了我,要么就请出去,”云冉背转过身,不再看他。   裴楷叹了口气,正待说话,突然一侍卫进来,禀报道,“大人,汉军杀进来了。”   “这么快?”裴楷似并无意外,沉声道,“魏郡太守何在?”   “下官在,”一身着官袍之人匆匆进来,神色慌张,“禀大人,是王弥!”   “王弥?”裴楷惊道,“怎会是王弥?石勒呢?”   “石勒还在赵郡。”   “太守府有多少亲卫?”   “只有二千。”   “拿我印信,调集驻防军队,关闭城门!”裴楷的音调有些急促。   天色暗了下来,明灭闪烁的烛火映得这夜色更有几分凄凉。   云冉听得心头发冷,“裴大人端的好计谋,故意让石勒知道是郝亭掳走了我,那三万乞活军不过是裴大人的棋子,哦,不,是弃子,”云冉冷冷道,“乞活军拖住石勒的大军在赵郡,当得到我在魏郡的消息后,石勒必定率轻骑先行赶来,而此时裴大人早已布好兵防,专等石勒了。裴大人却万万没有想到,离魏郡不足百里的王弥竟先行发兵,裴大人可挡得住王弥的大军?”   “你很聪明,云冉,”裴楷的脸晦暗不明,“你并不像你的母亲。”   “裴大人谬赞了,” 云冉垂目,面无表情。   裴楷对左右道,“保护好小姐,”便匆匆离开。   太守府的二千亲卫定然挡不住王弥的虎狼之师,云冉暗自思付,只是不知王弥与石勒是否有约在先。   而最首要的,是如何逃出去……   红烛已经燃尽,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云冉苍白的脸上。已隐隐听得见喊杀声和箭矢的破空声,云冉推开长窗,发现窗下值守的兵士竟已被射死,机不可失!云冉拉过墙边长案,爬上去攀到窗上,门外侍卫听到动静 ,冲了进来,她咬咬牙,跳了下去。   身体落地并没有预想中的痛,她发现自己竟摔在了士兵的尸首上,伤口涌出的血浸湿了她的裙子,她吓得捂住嘴,尖叫咽在了喉咙里。侍卫发现她逃了,冲了过来!再顾不了那许多,云冉站起身,拔腿便跑。她并不知道路,也不辨方向,地上三三两两躺倒着汉军与太守府亲卫的尸体。   这时岔路口冲出来一队汉军,看见了云冉,为首的狞笑道,“好标致的小娘子。”   众人哄笑,提着刀围了上来。   云冉一步也没有后退,高声道,“带我去见王弥。”   “王将军岂是你能见的,你还是伺候本大爷吧,哈哈”   “你不想立功么?”云冉从袖中拿出石勒的印信,“我乃镇国将军石勒义女,被裴凯掳来太守府,你若带我去见王弥,实在是大功一件。”   那人盯着云冉手中的印信道,“你便是汲云冉?”   云冉点头。   他旁边一人对他说道,“千户,想必她就是将军让我们寻的女子。”   “护着这位小姐,我们撤出去。”为首的人说道。   云冉随着这队人退进了一处厅堂,那堂上之人,身形魁梧,豺声豹视,正是人称“飞豹”的王弥。   “拜见王将军,”云冉上前行了一礼。   “小姐无须多礼,”王弥见这小女孩子在乱军中一点也不惊慌,心中称奇,“裴楷可有为难小姐?”   云冉只是答道,“若不是方才遇上了王将军的人,只怕云冉也要随父母一样,葬身晋军之手了。”   “小姐放心,在下与石将军有约在先,定护小姐周全,待攻下这太守府,便送你出城去。”王弥安慰道。   “谢将军,”云冉顿一顿道,“恕云冉多言,太守府二千军士故不足为虑,裴楷官拜豫州刺史,他手下的驻军却不容小觑。”   王弥笑道,”小姐说的是,不过无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一个兵士跑上来,“禀将军,镇东将军石勒到。”   云冉一听猛地抬头,远处带人急匆匆赶来的身影竟真的是石勒!她心中一酸,这么多天的委屈惊忧全都用上心头,她不顾周遭众人,奔了过去   石勒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,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,他顾不上旁的,快步上前,一把将她拥在了怀里。   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来晚了”石勒低沉的声音满是歉疚愧意。   云冉把头埋在他的怀里,她闻到了兵戈冰冷的铁锈的味道,而这味道莫名的让她心安。   突然,石勒抱着她翻滚在地,同时,她听见了冷箭破空的声音。石勒抬头,冷冷的眸子闪着狠戾的光。侍卫围上来,护在他们身前。   云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,裴凯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高地   石勒面色阴沉,冷然盯着裴凯。   “竟给你跑了出来,你真是不乖,”裴凯只盯住云冉。   王弥的军队也从侧翼包抄了过来,双方剑拔弩张。   “我小觑了你,石勒,”在这种情势下,裴凯依然淡定,“你的军队恐怕就要将城攻破了吧?”   “废话少说,裴凯,受死吧!”石勒恶狠狠的说。   裴凯毫不理会,却说道,“云冉,恐怕今日不能带你走了,只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,是我裴家之物,干系重大,希望你好好保管。”   他知道,他果然知道!云冉心中愤恨。   石勒一挥手中战刀,兵士冲了上去……   残阳如血。   “石将军真个将魏郡拱手让与我?毕竟魏郡是将军打下的,”王弥道。   石勒爽朗笑道,“小弟与将军有约在先,将军攻太守府,拖住裴凯一夜,待我军赶到,便从外攻城,君子一言,岂可儿戏?”   王弥亦笑道,“只可惜让裴凯跑了”   “来日方长,”石勒道,“小弟不宜在此耽搁太久,就此别过了罢。”   云冉再次拜谢王弥后,随石勒登车而去。    ☆、第四章 玉楼人醉杏花天      马车颠簸,云冉一直迷迷糊糊的睡着,身体轻飘飘,仿佛不是自己的,不知身在何处。有人进车来探看,似是石勒,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,他对她说着什么,却是听不清。有时醒着,亦是动弹不得,迷蒙中有人扶她起来,喂给她些清水,稀粥,和苦涩的药汁,剩余的时间几乎都是昏睡着,   待完全清醒过来,云冉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雕花床柱,层层青纱低垂。   “小姐醒了,”一个伶俐的丫头上前来,边吩咐道,“快去禀告将军”   “这是……”云冉嗓子干涩,才说了几个字便咳了起来   那丫头扶着云冉坐起,并拿了个装满玫瑰芍药花瓣的玉纱靠枕倚在腰下,云冉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,只由得她去了   丫头端来一盏温水,伺候她喝下,边说道,“小姐先润润喉,小姐病了这些日子,使不上力气,奴婢服侍小姐吧。”   “这位姐姐,怎么称呼?”云冉问道   “不敢,奴婢贱名子佩,”丫头跪下道   “快起来,子佩,你先告诉我,这是什么地方?”云冉伸一伸手,没有力气扶她起来。   “是襄国城,”石勒边说着走了进来,仔细端详她的神色,“你一连昏睡了三日,现下可觉得好些了。”   云冉点点头。   博山炉中焚着袅袅沉香,丝丝萦绕在鼻端,石勒在床边坐下,他面上并无什么表情,语气却冷若冰霜,“那日我想,若你遇害,我便全杀了他们陪葬,郝亭,裴楷,我全杀了他们……”   “可我一点也不怕,”云冉的手轻轻附在他的手上,那冰凉柔软的小手似有千钧之力,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。”   石勒撩一撩她披散在鬓边的长发,露出苍白瘦削的侧脸,“让你吃苦了。”   “没有的事,我自小体弱,哪里是这一次呢,”云冉强撑起笑。   子佩进来说,“禀将军,医官来请脉了。”   “传进来吧,”石勒道。   不待片刻,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由李和带着进了来,身边跟着个背药箱的小童。看二人礼数周全,想必是常在官家行走。   把过脉之后,医官问道,“小姐是否自幼便体质虚寒,近日又着了风寒,且受过惊吓?”   云冉点点头,“正是。”   “这就是了,”医官说道,“观小姐脉象,左关沉伏,右寸细而无力,左寸沉数者,乃心气虚而生火,右寸细而无力者,乃肺经气分太虚,小姐秉性怯弱,又遭邪风侵体,惊惧过度,才至于此。”   医官说得有理有据,石勒便问道,“依老先生看,当如何医治呢?”   那医官说“小姐的病不是一日之症,老朽愚见,小姐身子弱,人参等大补之药却是禁不得的,倒不若用黄连、厚朴、白芍等补养心血,调理脾胃,待老朽开个方子,几剂药吃下去,老朽再来请脉。”   石勒耐心听着,客气道,“那便有劳了。”   医官由人带着下去,石勒歉疚的看着她,蹙着眉,低沉的说,“我没有将你照顾好。”   云冉沉默了半晌,偏头对子佩说,“姐姐,我有些饿了……”   子佩乖巧道,“备下了燕窝粥,奴婢这就去取,”说着便行个礼,下去了。   云冉这才对石勒说,“裴楷他,也许是我的舅舅。”   石勒不由大吃一惊,“裴楷出自山西闻喜裴氏,莫非汲夫人竟也是……”   “娘临终前告诉我的,所以你不必自责,裴楷他这番作为,固然有意引你出来,但我猜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要我娘留给我的一样东西,”云冉仰起头看着石勒,“那日裴楷最后那句话……”   “云冉,”石勒打断她的话,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,“这是裴氏的家事,不宜说与我听,但是我会保护你,一直。”   云冉反倒一愣,怔怔的掉下泪来。   石勒反而笑了,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,“小丫头就是好哭。”   这时听得子佩从外间搁着门,声音不高也不低,“请小姐用膳。”   子佩这才走进来,托盘上捧着一个白瓷碗,并几样清淡的小菜,跪下行礼。   “快起来吧,”云冉打量这个丫头,见她长挑身材,细白瓜子脸,沉静清秀,心下喜欢,“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?家中可是读书人?”   “回小姐,奴婢的父亲是个落魄秀才,”子佩低着头,恭敬道。   “来襄国城的路上买来服侍你的,你喜欢便好,”石勒看了她一眼,“好好伺候小姐,不会亏待了你。”   “奴婢遵命,”子佩屏息凝神立在一侧。   云冉笑着推一推他,“军务不繁忙么?”   “也罢,迟些再来看你,你好生歇着。”说着,石勒便起身离去,留子佩侍奉云冉。   又过了三日,云冉才得出房门。府中有一人工湖,秋日阳光晴好,云冉穿一件沉香色潞绸雁衔芦花裙在湖边漫步,风吹过,纷纷扬扬的金色落叶便落在湖面上。   “小姐病才好,如今起了秋风,莫要再着凉了,”子佩从山石后绕出来,将一条杏色密绣缠枝梅披帛披在云冉肩上。   云冉理了理衣角,“这里原是赵王伦在襄国城的私邸,可见司马伦修造这王府着实花了不少心思。”   “是了,”子佩道,“莫要说这奇松怪石,珍禽异兽,西苑中蔷薇架,木香棚,开得可好,小姐前些日子病着,还未曾去赏玩过。”   “花期已过,只好待明年了。”   正说着,只见石勒迎面走了过来,见到云冉,便道,“正要去瞧你,怎么出来了,当心风吹着。”   云冉笑道,“莫不是纸糊的?这么些天在房里闷也闷坏了。”   二人说着话,身边随从都敛容大气也不敢出,云冉瞧着好笑,便道,“前日偶然听几个侍卫说,石将军恁的冷酷,虽然从不随意训斥打骂咱们,可无端端就让人生畏。”   石勒佯怒,“是谁嚼舌根,妄议长官,定要将他军法处置!”   云冉掩口一笑,子佩走上前来,道,“小姐该歇歇了,前面是翡翠轩,可要去坐一坐?”   “去吧,正有事要与你说,”石勒携着她往翡翠轩走去。   这翡翠轩是湖边临水的一座厅堂,专供游湖时歇息的,宽阔敞亮,采光极好。此时日头晒了一晌午,大殿内暖洋洋的,二人坐下片刻,子佩上来奉茶,云冉病中不宜饮茶,单奉一盏热热的牛乳茯苓霜。   石勒端起茶碗,用盖子撇了撇浮沫,旋又放下,说道,“汉王即将称帝,召我入京。”   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云冉惊道,发上一支白玉嵌红珊瑚双结如意钗垂下的珠串一晃一晃。   “前日,你病着,便未对你说,”   “这可是件大事,”云冉沉吟。   “不过是换个称呼罢了,”石勒轻笑,转头对李和道,“传张宾上来。”   “张宾是谁?”   石勒笑道,“这张宾那日在我帐前舞剑,要投入我帐下,我看他颇有些学问,便带到襄国来了。”   说着,张宾已到,是一个中年男子,清瘦修长,面色苍白,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,颇有几分仙风道骨。   “拜见将军,拜见小姐。”   “孟孙免礼,”   云冉想孟孙便是张宾的字,她疑惑的看着石勒。   石勒便说道,“云冉,你一直想找个先生教学问,便让孟孙做你的西席,在翡翠轩后设一书塾如何?”   “可是……”云冉迟疑,“你不是要上京城吗?我们在此又待不久,何须设立书塾”   “你大病未愈,我不能带你上京,”   “可我已经好了呀,”云冉摊一摊手。   “我早已问过大夫,你的身体不适宜长途跋涉,”石勒温言说道,“我走的这些日子,你便随先生读书,可好?”   云冉不悦,默不作声。   “张宾有一言,不知当不当讲。”一直侍立在旁的张宾上前拱手说道   “但说无妨,”石勒漫不经心的说。   “将军转战南北,屡立战功,却并无一容身之所,”张宾顿了顿   石勒“哒”的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,正色看向张宾。   “汉王称帝,定要封赏百官,以将军之功,不若请奏皇帝,封地襄国城,有了稳固的后方,将军便可安枕无忧了。”   石勒赞许的点头,“孟孙所言正触及我的心事啊!这襄国城本是司马伦的封地……”   “属下少年时曾游历晋冀多地,襄国地处中原腹地,周边有管衿、宝台二座大山,本就是易守难攻之地,本地水草丰美,经济繁荣,且少有战乱,正是将军绝佳的经营之地啊。”张宾恳切道   石勒沉思片刻,道,“便依此去拟奏章吧,孟孙,你是石勒的孔明啊。”   张宾忙起身下拜,“属下不敢自比孔明,只是眼下虽风云际会,英雄辈出,却无有出将军之右者,”张宾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“属下即遇明主,愿为张良……”   石勒的脸色脩然冷了下来,漠然的盯着张宾,云冉心想这张宾真乃是奇人,剑悬在头上了还是八方不动。而张宾似是浑然无觉,亦无所畏惧。   云冉不动声色看了二人一眼,笑吟吟道,“茶冷了,子佩,换热的上来,”   子佩手脚麻利,须臾便换了热茶上来。   天青色茶碗碧浪翻滚,云冉对石勒道,“你总说这茶味道寡淡,我吃着却好,不如让先生品评。”   张宾神色如常,说道,“上好的龙团雀舌,管衿山中有一泉名湛露,若用此泉水烹茶,茶汤则更为清冽,小姐下次尽可一试。”   “先生教云冉烹茶有功,你说,该赏先生些什么呢?”云冉笑问石勒。   石勒看着她,笑了笑,说道,“便封为右长史罢。”   右长史为将军帐下幕僚之长,是极重的官衔,张宾慌忙跪下道,“谢将军,属下定不辱使命,誓死效忠将军。”   石勒依旧淡淡道,“本将不会埋没真正有才干的人,亦不会留着只会纸上谈兵之人”   侍女进来点燃了高阳红烛,云冉看着外面道,“不知不觉已到掌灯时分了呢,先生留在府中用饭吧。”   张宾忙道不敢。   “孟孙无须客气,”石勒道,“云冉这里还是有几道拿得出手的吃食的。”   云冉掩口一笑,“本来没想着亲自下厨,经你这般说,还倒躲不得懒了。” 于是便亲自下厨,做了各样精致菜肴,张宾与石勒把酒相谈直到深夜。   永嘉二年,即公元308年,荧惑犯紫薇。   汉国主刘渊称帝,大赦境内囚犯,封赏百官,任命长子刘和为大司马,封梁王,四子刘聪为车骑大将军,封楚王。国舅呼延翼升任大司空,封雁门郡公。王弥拜为镇东大将军、青徐二州州牧、封东莱公。石勒封安东大将军,进爵平晋王,时人称“石王”。   云冉立在门首,看着小厮们小心翼翼吊挂红底金字书着“石王府”的簇新匾额,披着红地彩织如意团花披风还是觉得有些冷。   子佩递过一只青铜手炉道,“方才王爷的侍卫来回,说王爷离城还有数十里,傍晚时分才能到,小姐先回房中等候罢。”   云冉看了看乌沉沉的天,“看样子要下雪了呢,先生可有来?”   “已候在翡翠轩了,”子佩答道。   “不可让先生久等,”说罢二人便向翡翠轩走去   书塾便设在翡翠轩后的暖阁之中,张宾正在喝茶,见云冉进来,忙起身。   “先生好,”云冉规规矩矩行礼。   “不敢当,”张宾道   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先生理当受云冉一礼,”云冉笑道,张宾亦不再辞。   “今日将军回府,宣明殿中热闹的很呢,”云冉笑着往宣明殿的方向一指。   宣明殿是府中正殿,碧瓦朱檐,丹楹刻桷二十一根范金柱础撑起高大厅堂,汉白玉台阶,朱漆金钉,端的是宗室气派。   “皇帝陛下赐将军开府设幕僚,恐怕有些人心急了,”张宾道。   “可惜除了你我,并无人知石勒已封了先生为右长史,”云冉笑道。   张宾咳了几声,道,“张宾只愿一展平生之志,并不在意官位。”   子佩上来奉茶,云冉翻开张宾带来的书,封面写着“明章之治”四个大字。张宾喝了一口茶,意味深长地说道,“今日事多,张宾不便久留,这书留在小姐处慢慢细看,需知读史可以明智,前人的智慧可以指导……我们行事。”   “是,”云冉执弟子礼,送张宾出门。   大雪终是下了起来,初如柳絮,渐渐似鹅毛,傍晚时分,云冉所居的飞云馆似铺了一层银毯,而室内点着地龙,又有铜炭盆,暖阳如春,西边墙下摆着一溜盆栽兰花,香气馥郁清雅。   云冉穿一件桃色滚银边,仅在领口及袖口绣着疏落梅花的通袖罗袍,素光绫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,正在灯下看张宾留下的书。   “王爷回来了,”子佩匆匆走过来道。   云冉迎到门首,只见石勒披着鹤毛大氅,由李和提着灯笼顺小径走了过来。   “一路上可还顺遂?”云冉笑着迎上去,亲自掸去落在石勒身上的雪,并解下氅衣。   “快马加鞭,可算赶在大雪封路前回来了,”石勒笑着打量她,“怎么还是这样清瘦?”   云冉递过一盏热姜茶,笑道“瘦些好省衣料嘛,喝些姜茶祛袪寒。”   子佩领着几个婢女递上热毛巾伺候石勒洗脸净手,脱去皂靴换上干净的软底便鞋。   石勒这边喝着茶,边问道,“我不在这些天,可有什么事吗?”   云冉在他身旁坐下,想了片刻,说道,“事到没有,不过你给我请的先生极好,博学多才,满腹经纶,真真是个大学问呢!为人又谦逊恭谨,礼贤下士,这样的人物,实在是不可多得!”   “孟孙自然不是凡夫俗子,”石勒话音一转,“你跟着他上书房,可学到了什么?”   “我也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,”云冉手上剥着一个橘子,满室清香,“前日先生教授酒石之方,我琢磨了许久,想出了个用梅花酿酒的方子,待到来年开春,便能喝了。”   “那我可就等着了,”石勒说道,“别的先生教的都是经世致用的学问,孟孙倒是别树一格。”   “我又不为官为宦的,学那些做什么,”云冉随意向他杯中添茶,“先生藏书颇丰,我在他处寻得一本香谱,很是有趣,其中一款名叫八香散,能入药又可熏香,只可惜有一味配料中原寻不到。”   石勒吃了一瓣橘子,含笑听着,说道,“那有什么,告诉我,我让人寻去。”   “那却好,”云冉笑吟吟地说,“不过说到学问,先生倒是曾为云冉讲过一段汉史。”   “说来听听,”石勒饶有兴致的说。   “汉朝明、章两帝劝课农桑,薄赋税,减徭役,招抚流民,遂天下太平,百姓殷富。”云冉顿了顿,抬眼看向石勒。   石勒蹙起眉,“张宾愈发胆大了。”   “先生用心良苦,”云冉正色道,“你瞧如今,饥荒战祸连年,早已是民不聊生,且说眼下,城外就聚集着数万失了家园的百姓,若是能招抚流民,可不仅仅是一项善举,若让他们屯田垦荒,军粮可就有了着落,若参军入伍,军队就更壮大了。”   “他为何不自己来说?”石勒盯着云冉,冷冷问道,“莫非孤是那听不进谏言的人?还是打量着孤不知道那些流民中,混着不少郝亭那支乞活军里的逃兵?”   云冉说,“你……坑杀三万乞活军,好杀之名已是在外,若能给他们一条生路,哪有不感恩戴德的呢?说到底,此事都是因我而起,我……”   “打仗哪有不杀人的?”石勒面色冷峻,“我石勒既从军便不惧阴司报应,只是云冉,那都与你无关,那件事若再敢有人提起,我一样杀了他。”   云冉低着头不言语,石勒看着她有些委屈的样子,和缓了语气,“我改日宣召张宾,不过他日后再敢教你说这样的话,我一定治他的罪。”   子佩进来见二人神气不对,一时不敢说话,反倒是石勒和颜悦色问她,“何事?”   子佩这才说道,“王爷,可要传膳?”   石勒笑道,“云冉小姐可赐饭?”   云冉噗嗤一下笑了,“传上来吧,我又想出了新菜式呢。”   二人在桌前坐定,饭菜已摆好,几道细巧小菜,雪梨鸡,芙蓉豆腐,清炒玉兰片,红糟鲥鱼,胭脂鹅脯,一碟黄米面蒸的枣糕,一碟栗粉糖糕,两碗红稻米饭,并一银瓯投着各色榛松果仁的玫瑰白糖粥。   偏在这时,李和进来禀报,“主上,程遐大人在广德厅求见,”   “方才不是已见过他了吗?”石勒颇有几分不耐烦,“还让不让人安生了!”   李和有些为难,不知如何回话,云冉笑笑,对他说道,“就说王爷歇下了。”   李和领命下去了。   云冉边为他布菜边说,“我想着这些时日举国欢庆,你在朝中定然是宴席不断,回到家了总要吃些清淡可口的,”   听到“家”这个字,石勒怔了一下,随即道,“在这里住了这些日子,觉得可还好?”   “当然,这里什么都是现成的。”   “或许该重新翻修一下?”石勒问道。   “依我说,不必了,这处府邸很好,只把小厮婢女换一拨儿新的便罢了,”云冉道   石勒点头,“很是,明日便叫李和去办。”   子佩上前斟酒,云冉看着她道,“子佩我是要留下的。”   “看来你伺候小姐很尽心,下去领赏吧,”石勒道。   “谢王爷,谢小姐”子佩忙跪下谢恩。   “皇上颁了不少赏赐,我已吩咐人抬过来了,你明日去瞧瞧,有没有喜欢的。”   “我已听说了,说你这次朝见,光是皇上的赏赐就铺了十里路!”   “人言可畏,”石勒讪笑,拿出一个锦盒,“这是四殿下亲自交到我手上,指明送给你的。”   云冉接过打开,只见大红锦缎上放着一个婴孩拳头大小的珠子,幽幽泛着莹光。   “夜明珠!”云冉讶然道,“我可受不起这份大礼。”   石勒说道,“他这东西虽然少见,却并不见得价值连城,让你留着玩儿的。”   云冉将锦盒交给子佩,“四殿下惯会笼络人心。”   石勒斟酒自饮,转着手中的金莲蓬酒盅道,“四殿下是成大事者。”   云冉举壶斟酒,不再多言。    ☆、第五章 问是谁家少年郎      大雪连下三日,也没有停的意思,云冉拿着加封的官员册子,由子佩将那日抬来的赏赐一件件取出,云冉过目后,分赐给百官。   “李和求见,”外面伺候的平安进来禀报。   “请进来罢,”云冉道。   李和进来行礼,“依小姐前日吩咐,新仆人已经挑好了,小厮婢女并厨下,一共五十八名,都是身家清白的。请小姐过目。”   “其实也用不了这许多,”云冉看着名册,秀丽的眉头微微一蹙。   “小姐看着谁好便留下,不好的打发了便是,”李和道。   “即都来了,还有打发了的道理么,”云冉笑着抬起头“带进来我瞧瞧吧。”   李和向外面说了几句,进来了一男一女,四十岁上下,俱跪下,“奴才陈迁,奴婢陈张氏,给小姐请安。”   “这是管家并他家里的,”李和在旁说。   “陈管家,石王府家大业大,日后可要有劳了,”云冉温和笑道。   “都是奴才应当应分的,能在王府里伺候,是奴才几世修来的福气。”陈迁恭敬道   “都起来说话吧,”云冉笑笑,缓缓道,“瞧着陈管家是个老实人,我不怕告诉你,咱们王爷用人,喜欢少说话多做事的。”   陈迁慌忙跪下道,“小姐抬举奴才,奴才敢不尽心尽力吗?”   “李和快扶起来,”云冉抬抬手,转头对陈张氏,“陈妈妈,往后内宅的事,便要你多操心了。”   陈张氏福了一福,“小姐吩咐,奴婢定当尽心竭力。”   云冉侧头对子佩使了下眼色,子佩会意,转身去过拿两个金元宝,递给二人,“小姐赏你们的。”   二人并不敢接,云冉道,“不接便是嫌少了。”二人才慌忙接下谢恩不提。   之后仆人五人一组,进来请安,云冉检视过后,留下了一个十三岁,眉清目秀,一派天真的小丫头,叫做金儿的近身伺候,改名子衿,跟着子佩学规矩。   这些功夫都做完,已过去了大半日,子佩端上一盏红枣雪耳羹,“小姐歇歇吧,王爷今日摆宴宣明殿,小姐还要赴宴呢。”   云冉伸一伸腰,“就是为着这个,谁封了什么官,赏下什么,不可有失偏颇。”复又拿起花名册看了起来,子佩便退到一旁,轻轻为她捏肩。   宣明殿中锦茵匝地,灯火辉煌,石勒着墨蓝色金线遍绣祥云缎袍,高坐正首,云冉坐在他的右侧。今日云冉穿了一件月白色满绣荷花荷叶莲蓬的罗袍,水绿缂丝滚羊皮边拖泥裙,乌油油的发上别一只银镶绿松石镂空蝶恋花步摇,耳畔戴一对小巧的祖母绿滴水坠子。   百官方才领过赏赐,喜不自胜,山呼谢恩,石勒侧首对云冉道,“难为你想的周全。”   云冉只是抿唇一笑。   待酒过三巡,石勒已有几分醉意。参军徐光起身道,“属下听闻程大人小妹能诗会文,是个少有的美人,王爷内宅空置,不若属下今日做个媒吧……”   石勒斜靠着将手直在虎头扶手上,半晌,轻笑道,“徐光,你何时管起孤的家事来了?”   程遐慌忙起身道,“徐参军说的可是醉话,舍妹貌丑无才,哪配侍奉王爷,便是做个侍女也是抬举了。”   云冉第一次见到程遐,这人五官倒还端正,只是一双眼睛分明透着精光。石勒面上冷冷的,眉头轻微蹙起,他素来最厌恶属下串通一气,程遐攀龙附凤的心也是太急,此刻也不禁有些悔意。座下大小官员大气也不敢出,都盯着这位新封的右司马,不知他要如何收场。   “程大人的妹妹怎可做侍女那般委屈,”云冉巧笑,转首对石勒道,“我在府中长日无事,不若让程小姐入府陪伴云冉读书如何?”   “随你吧,”石勒随意点头道。   云冉替他解了围,程遐松了一口气,转身行礼“属下替舍妹多谢小姐厚爱。”   “程大人不必客气,”云冉和气道,“子佩,叫人开库房,把那两匹翠蓝团花宫缎取来,单送给程小姐。”   子佩答应了,见人不妨,对云冉轻声耳语,“王爷分明不高兴,小姐何须揽下程小姐一事?”   “我有分寸,”云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子佩不再言语,执起酒壶,为云冉填满了酒。   然而程遐之妹入府之事却被另一件大事耽搁了下来。   晋廷儒将刘琨出任并州刺史,坐镇北方。这刘琨工于诗赋,精通音律,颇有文名,是大名鼎鼎的‘二十四友’之一,且骑射俱佳,素有谋略。并州距平阳不过数百里,刘琨才一上任,便调兵遣将,操练起了兵马,难说不是为了震慑刚刚称帝的刘渊。石勒素来谨慎,收到消息后,更加着紧军防,无有一日懈怠。然而,就在此剑拔弩张之时,刘琨却发来一封书信,并一份大礼送给了石勒。原来他找到了石勒在战争中失散多年的母亲和妻子,送还给了石勒。   大雪终于渐停,云冉正在房中修剪一束红梅,屋内极暖,梅花上的雪珠一下子就化开,滴到手上凉冰冰的。   “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!”云冉将花瓶摆在桌上,喜滋滋说道。   石勒叹道,“我离家十年,本以为……没想到今生还能供养老母于身前。”   “我这就着人收拾房屋,”云冉忽又感伤起来,“石勒,我真羡慕你,还能见到自己的母亲。”   石勒拍拍她的手,“我永远是你的家人。”   云冉仰起脸看他,会心一笑,亲手点燃一卷檀香,看着细腻的香气袅袅腾起,说道,“刘琨送这么大一份礼给你,可有什么条件?”   石勒将信递给她,“读一读吧。”   云冉读罢,不禁笑道,“这刘琨胃口却大,不要你一城一池,一兵一卒,要的竟是你这个人。他竟想让你归顺于他!”   石勒冷笑,“他要送,我便收,而我与他,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   云冉思虑片刻,转身走到书案前,拿起白玉管狼毫笔,洋洋洒洒写了一篇,朗声读出来,“事功殊途,非腐儒所闻。君当逞节本朝,吾自夷,难为效。”   “好,好,说得好!言简意赅,干净利落!”石勒连声称赞,又传李和进来,让他使人打点宝马珍玩作为谢礼,并这封信一同送去给刘琨。   石勒心情大悦,笑说道,“说了这半日话,也不见盏茶来,你的丫鬟越发会躲懒了!”   云冉笑着看了子佩一眼,子佩下去端上一盏糖蒸杏仁酥酪,“王爷请用,小姐今日早间亲手制的。”   “你的病眼见才好些,这些功夫让下人做不好么?”石勒挑起一匙,只觉入口甘香,清甜微苦。   “膳房里做的点心总是太甜腻了些,不如自己做的可口,”云冉笑道,“也没什么,待王妃回府主理家事,我便清闲了。”   石勒有些寂寥的笑了笑,“其实成亲没多久我便离家了,说实话,我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。”   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,”云冉歪着头,觑着他笑。   石勒微微蹙眉,“我与她并没有那样的感情,你还小,自然不懂得。”   云冉脸一红,手心托着下巴,讷讷地说,“怎么我就不懂了?”   石勒看着她便笑了。   二人又坐着说了一回话,子佩禀报说制衣局的裁缝来了,石勒起身告辞,回了书房。   几个裁缝绣娘立在一旁,云冉边选衣料,边听陈管家夫妇回话。   “府中东南角的景懿院日光充沛,又幽静,最适宜老夫人居住,已收拾出来了,奴才拨了八个丫鬟四个小厮过去使唤,小姐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的?”陈迁道。   云冉略一想,说道,“听说同来的还有一位公子,是石勒的侄子,自幼跟着老夫人长大,我记得景懿院内有一所福熙阁,便将公子安置在那吧。”   “还是小姐想得周全,若让表公子另居别院,怕是老夫人舍不得,”陈管家笑道。   “别的不提,单这伺候的人,可要仔细挑妥当的人过去,我屋外有个小厮叫平安的,十分伶俐乖觉,拨过去跟随侍奉表公子,”云冉嘱咐道。   陈管家忙答应称是。   云冉指着选出来的布料对裁缝说,“这几匹云锦拿去连夜各赶出三套衣服,待人来了,再另做。”   裁缝们答应着下去了,又叫子佩取钥匙开库房,找出数十件珍玩送到景懿院,直忙了大半夜才得歇下。   翌日清晨。云冉正在用早膳,听得人传进来说老夫人入府了。云冉忙起身,披上簇花织锦银红披风,匆匆随着子佩出去,迎面碰上李和,李和道,“王爷同老夫人在广德厅,小姐过去拜见吧。”   踏入广德厅,只见正首石勒身旁坐着一个老妇人,正握着石勒的手流泪,身形佝偻,头发花白,脸上布满皱纹,穿着旧但干净的棉袍,一个中年妇人坐在她身边,荆钗布裙,满面风霜,低着头啜泣,正是石勒的发妻刘氏。   “云冉给老夫人请安,”云冉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。   刘氏猛地抬头,打量云冉,目光有些微惊慌。   “娘,云冉是儿子的故人之女,”石勒笑道,“儿子已将她……认作义女。”   “好个俊俏的丫头,”老夫人赞许地说,又转头说道,“虎儿,来见过你妹妹。”   云冉看向立在老夫人身后的少年,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棉衣,生得浓眉大眼,身形彪悍,却愣头愣脑,扭着身子不肯过去。   云冉嗤的一下笑了,上前道了个万福,“哥哥好。”   那叫石虎的少年脸登时红到了耳根。   这是石虎第一次见到云冉。后来,纵使他有了无数或艳丽,或娇媚的女人,纵使他残忍暴虐,杀人如麻,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见到的清丽的女孩,她带着几分狡黠几分天真的笑却烙印在了他的心上,是他一触即痛的柔软,最终化成了一声随风而逝的叹息。   石勒对云冉伸伸手,云冉上前道,“已为老夫人安排下了景懿院,可要先去歇一歇?”   “娘一路风尘劳苦,去歇歇吧,”石勒也说道。   老夫人点点头,看着刘氏,“玉儿可随我一起住?”   “回老夫人,王妃住在王爷寝殿后的漱玉斋,”云冉说道,“哥哥同老夫人一起。”   “很是,这丫头很妥当,”老夫人笑道。   “多谢老夫人夸奖,日后若有不周到的,可还要老夫人教给我呢,”云冉笑道。   “你这么精乖,谁能教你?”石勒笑着用手指背敲了敲她的头。   刘氏默默的看了他一眼,旋即低下了头。   一直喧闹到入夜时分,府里才安静下来。寝殿内红烛高照,石勒合眸靠在太师椅上,刘妃走过来蹲下,为他脱下鞋。   石勒轻轻拉过她的手,温言道,“玉泽,这十多年,辛苦你照顾母亲。”   “侍奉婆婆本就是应当应分的,”刘妃低眉顺目,有几分怯怯,“只是想不到还有与王爷生聚之日……”说着掉下泪来。   石勒心中有愧意,“若不是你,我怎能再见到母亲?你对我石家有恩。”   “你我夫妻,王爷如何说这样话?”刘妃脉脉的看着他。   石勒置之一笑,过了半晌,说道,“我在外这十多年,固然出生入死,但所幸留得一条命在,如今府里的日子颇过得去,往后有我石勒一日,便有你一日荣华。”   刘妃笑道,“自嫁与王爷那日起,妾身便知王爷不是凡夫,如今更是福泽妾身。”   石勒揉一揉额角,“你若缺什么,只管去问云冉要。”   刘妃迟疑着,说道,“妾身今日听说,云冉姑娘已快十六了。”   石勒嘴角含笑,“可不是,她跟着我都快三年了。”   刘妃觑着他的神色,亦笑道,“午后云冉过景懿院请安,陪着婆婆说话儿,可真是个乖巧伶俐的丫头,婆婆很喜欢她。”   “她是会讨喜的,”石勒笑道。   刘妃看看自己身上的折枝西番莲暗花缎裙,她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花样、柔软的衣料,这都是云冉准备的。她的手紧紧攥着裙裾,手心洇出汗来。半晌,抬起头笑道,“夜深了,王爷早些歇息吧。”   府中的时光静静的如三月里的春风,不经意间便抚绿了金明池畔的杨柳树,娇艳了翡翠轩外的迎春花。   石虎垂头丧气的坐在书斋里,百无聊赖的撕纸玩,平安侍立在侧,见到云冉进来,求救的看着她。   云冉不禁莞尔,上前道了个万福,“哥哥起得好早。”这日云冉穿了一件耀光绫绣粉白樱花瓣襦裙,细碎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,仿佛镀了一层金光。   石虎瓮声瓮气地说,“叔父做什么非要让我上书房,我要上战场。”   “石勒他没有读过书,一直深以为憾,”云冉在他身边坐下,耐着性子讲道,“张先生满腹经纶又见多识广,能得先生的教导,你可要明白石勒的苦心。”   “照你说,叔父是待我很好。”石虎依然呆呆的。   “你是他的亲侄子,他有意栽培,你可不要让他失望,”云冉巧笑着说。   “云冉,你年纪比我小,却比我懂事理,”石虎看着她,难得认真地说。   云冉笑笑,“我只是把事实说给你听。”   石虎愣愣地瞅着她憨笑,云冉又道,“今日我的厨房里做了炙鹿肉,下了学哥哥过来吃吧。”   正说着话,张宾进了来,满面笑意地看着云冉道,“张宾在此多谢小姐。”   云冉忙起身,“云冉不知何事,不敢当。”   “王爷招抚城外叁万流民,给粮给地,若愿参军,还能领银子,这可不是小姐的功劳吗?”张宾的脸上充满志得意满的神彩,“当日根本无人敢劝,若非小姐,此事焉能无风无浪的成了?”   “云冉怎敢居功?这本就是两全其美的事,”云冉笑着说,“那日石勒高兴着,我也是顺水推舟罢了。”   张宾赞许地点头。   “石虎见过张先生,”石虎在一旁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。   “公子不必多礼,”张宾虚扶一把,语调平淡的说。石虎虽是石勒的亲侄子,张宾教授学问之时虽一丝不苟,但私下里待他却一直淡淡的。就连石勒向他询问,以为石虎此人如何之时,他也是直言相告——“属下观其面相,实乃残暴好杀之辈,他上书房已有月余,看着是大智若愚,若不加以约束,恐成大患。   石虎待人凶狠之名石勒亦是有所耳闻,但毕竟碍于他是自己的亲侄,总想着将他当个富贵闲人养着也就罢了。   谁知好景不长,这日石勒正与众人议事,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,李和进来禀报,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慌,“将军,公子他……今日在军中用铁弹子将一个军士……打死了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很高兴文还是有读者点击的,特别感动,更有动力了,求评论求收藏各种求,感谢各位亲! ☆、第六章 红裙妒杀石榴花      “什么!”石勒一下子站了起来,就连张宾亦变了脸色。   石勒满腔怒火跟着李和走到院外,却见云冉匆匆跑过来,拉住他,“石勒,你先听我说……”   “那孽子在何处?”石勒甩开她的手。   “哥哥他一时贪玩,错手……”云冉岌岌道。   “莫要替他狡辩!”石勒怒道,“他平日里对下人动辄打骂,打量我不知道!如今更纵得他目无王法,竟敢随意杀人!”   云冉急得脸都白了,“是我不该让他进军营,是我没有拦住他……”她穿着单薄的衣裳匆匆赶出来,额头渗出了汗滴。   院外突然吵嚷起来,竟是石虎!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厮,都不敢近前拦他。   “求他作甚!我一人做事一人当!”石虎吼叫着,不顾侍卫阻拦,冲进院来。   石勒见状益发恼恨,咬牙切齿道,“畜生!还敢撒野!来呀,把他给我押入监牢!”   “反正那蠢奴才,上了战场也是死!”石虎被几个侍卫压着跪在地下,却还使着蛮力硬要站起来。   “哥哥,少说几句罢!”   “拖下去!”石勒铁青着脸一挥手,侍卫们压着石虎半拖半拽的下去了。   石勒一向爱惜兵力,石虎平白打死士兵且无半点悔意,他一气自然非同小可,人人都道石虎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  云冉见石勒气头上,是劝不住的,只得回了飞云馆。方一进门,子佩迎上来,“王妃来了。”   刘妃坐在待客用的黄花梨玫瑰椅上,手边放着一盏金桔蜜饮。   “给王妃请安,”云冉福了一福。   “姑娘不必多礼,”刘妃强撑出笑意,“姑娘可知我是为何而来?”   云冉笑笑,“早知王妃会来,没想到这样快。”   刘妃眼中已是含了泪,“云冉,你要救他。”   “不消说,我同夫人的心是一样的,”云冉说道。   刘妃轻笑,“怎会一样呢?我没有孩子,虎儿是我一手带大,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。”   “王妃也知道,王爷亦把哥哥看成亲子,才会生这样大的气,”云冉道。   “虎儿性子是莽撞了些,他是个孤儿,家中又没有男人,为着生计,不得不由着他强出头,”刘妃说着用帕子揩了揩眼角,“你瞧我,说这些做什么。”   刘氏玉泽,本就不是美人,数十年劳碌贫困的生活已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,下垂的嘴角和眼角的皱纹是再多锦衣玉食也抹不平的。云冉有几分尴尬,温言劝道,“现在不一样了,万事都有王爷做主,王妃苦尽甘来了。”   刘妃的目光在云冉脸上梭巡,“妻以夫为纲,王爷的心思我也不敢揣测,虎儿也是一时糊涂……”   云冉沉吟片刻,“这件事,除了老夫人,别人再没有办法……”   刘妃走后,云冉独自思虑良久,唤瑞安进来,在他耳边耳语几句,瑞安边听边变了脸色,连连答应着出去了。   这套梅花状银模子做的很是精巧,连花蕊都清晰可辨,用浸过白梅的水和面做成面皮,再用银模子凿取梅花形状,火炉上煨着汤,选取老母鸡,配以鱼肚,干贝,火腿,笋尖,松茸,用事先熬制好的猪骨汤,小火直煨四个时辰后,瀝去汤渣,兑入山泉水煮制面片,这道貌不惊人但做工繁复的菜,叫做梅花汤饼   “王爷最喜欢吃梅花汤饼,可今日王爷在老夫人处用晚膳,小姐怎耗精力做它?”子佩边收银模子边问道。   云冉笑笑,“他吃不好的。”   “小姐难道有神通,能未卜先知?”子衿笑问。   子佩推她一把,“贫嘴的丫头。”   “她还小,子佩也忒严了些,”云冉笑道。   子衿笑着才要说话,忽看见瑞安在门口探头探脑,便走过去,打了一下瑞安的头,“干什么鬼鬼祟祟的。”   瑞安摸着头,“姑奶奶,下手也忒狠了些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云冉听得声音,问道。   子衿走进来,“瑞安等着给小姐回话。”   云冉顿时敛容,说道,“让他进来,”   更漏声声,衬得夜更加寂静,云冉抚摸着眼前的七弦瑶琴,这张琴名“冰清”,自汉宫中流出,母亲亦有一把名琴唤作“绿绮”,她一直记着母亲抚琴的样子,那低缓悠远,飘渺若无的琴音总是回荡在她的梦里。她的手指细细抚过琴身上的冰裂断纹,缓缓拨动琴弦。   石勒在飞云馆前停下了脚步,他是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,不懂音律,但在那一刻,那琴声仿佛如清泉般流入了他的心里。一曲终了,他抬头望向天空,这是一个晴朗的冬夜,他看到了漫天璀璨的星光。   “小姐请王爷,”瑞安小步走上前,恭身道。   “怎么不进来?”云冉亲自捧上一盏茶。   “听你抚琴,不便打扰,”石勒笑着说。   “哦,这是在怪我得了你的琴却不向你道谢,”云冉微微扬起脸看他。   石勒失笑,“谁也刁钻不过你。”   “我可是也有谢礼的,”云冉亦笑道,“子佩,去把梅花汤饼烫一烫吧。”   “我已用过膳了。”   “恐怕食不甘味吧。”   石勒佯怒,“我就知道,这里必然有你的事!”   “你若不知道,便不会绕到我这来了,”云冉丝毫不以为意。   “你给玉泽出的主意?还去请出老夫人!会拉车的牛犊最能坏车?哼,都是你教的吧,”石勒冷笑,“云冉,你不是糊涂人,为何包庇石虎?”   “老夫人早晚会知道,若由旁人去说,可不是更要动气了,老妇人才过了几日安生日子?气坏了都是你的不孝,”云冉道,她在他身边坐下,缓缓说道,“我并非要包庇他,石勒,哥哥毕竟是你的至亲,我怕你有一日会后悔。   “我只怕他终有一日成为脱缰的野马,”石勒叹道。   “其实我今日查出,这件事另有起因……”云冉在石勒耳边絮絮说了一番   石勒听罢,也只是摇头,“罢了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”   云冉还要再说,石勒摆手道,“汤饼可好了,我还真有些饿了。”   话音未落,子佩托着食盘进来摆饭,喷香四溢的汤饼,配十香瓜茄,醉香覃等几样精巧小菜。   云冉拿出一串钥匙,“府中总要王妃当家,我这几把库房的钥匙,也好交给王妃了。”   “怕是她没有你妥帖,你先管着吧,”石勒放下碗筷,说道,“云冉,平日里莫要亏待了她,也不要委屈了自己。”   云冉只得作罢。   第二日便传来消息,石虎被打了五十军棍,放了出来。云冉并没有特意去看望,只是在给老夫人请安时,顺带叫人给石虎送去了一例骨汤煲老鸽,嘱他好生将养。也是石虎到底年轻体壮,数日后便渐渐痊愈,能叫人扶着在庭院中走动了。老夫人多次在她请安的时候提及让她多多陪伴提点石虎,而云冉只是以要安排程姝入府之事推辞。   当晚石勒在漱玉斋留宿,刘妃亲自打点服侍。   “昨日妾身为王爷做了一双鞋,王爷试试可还趁脚?”刘妃笑着着人拿过一双羊皮软面高板靴。   石勒喝着参汤,看了一眼随口说道,“不错,云冉从不会做这些功夫。”   刘妃一愣,旋即道,“云冉是大家闺秀,哪里会做这些呢。”   “她偏爱躲懒罢了,”石勒笑道。   刘妃笑着在他身旁坐下,闲话家常般的说道,“虎儿这孩子虽顽劣,性子犟得像头牛,但和云冉倒还和气,什么事旁人劝了不听,云冉一开口他再无不从的。”   石勒但笑不语,刘妃接着说,“云冉也大了,又没个父母兄弟,妾身作为义母,不能不为她张罗,虎儿也快十七了,不如许配给虎儿,倒是真成了一家人呢!”   石勒一直安静听着,至此才收起了笑容,淡淡地说,“王妃倒有几分眼力。”   刘妃看他神气似是不好,便小心翼翼道,“妾身想着,婆婆喜欢她,是断断舍不得放在别人家里,况且虎儿得了贤妻,自然就收了心性,也好为王爷效力。”   “王妃的话不无道理,”石勒仍旧看不出喜怒,“只不过历来跟着孤的人都知道,要想活得久,便要少说话。”   刘妃霎时浑身冷透,目瞪口呆地望着他,手不能克制地微微颤抖。   “王妃安享清福便可,虎儿的事孤自有主张,不必王妃费神,”石勒说罢,再不看她一眼,起身走出了漱玉斋。   一架轻车停在府前,素手轻撩帘幕,一个女子娉娉婷婷探出身来,抬头看了一眼“平晋王府”的匾额。   “程姑娘好”陈妈妈赶上前去,但见这女子约二八年纪,一张细白的瓜子脸,眉弯新月,眸含秋水,朱唇噙着一抹温雅的浅笑,发髻上别一只银錾花押发,身着如意云纹袄,散花百褶裙,半旧的绣折枝梅披风,打扮虽简素,却更显娴静端庄。   小厮搬过下马櫈,下来一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,拿着包袱,程姝扶着丫头的手下了车。   “奴婢夫家姓陈,是府里的管家,小姐今日有事,着奴婢迎接姑娘,吩咐不准怠慢了,”陈妈妈上前行了个礼。   “陈妈妈好,”程姝微微福身。   陈妈妈引着程姝主仆二人进府,转过影壁,沿着抄手游廊,向内院走去。一路上,将各处房舍院落一一指点于她,程姝默记于心。   待到了程姝的住处,放下包裹,程姝道,“采葛,把咱们从南边带来的茶沏一壶给陈妈妈。”   陈妈妈忙不迭道叨扰,程姝亲扶陈妈妈坐下,摘下手上的翠玉镯,挽着她的手,不落痕迹的套在她手腕上,道,“程姝初来乍到,托赖妈妈多多指点关照。”。   陈妈妈也不推辞,笑道,“不敢当,姑娘是程大人的亲妹妹,是府里的贵客,都是奴婢份内应当的。”   程姝笑着坐在陈妈妈身侧,问道,“不知何时去拜见王妃?”   陈妈妈觑了她一眼,只是笑道,“小姐自有安排。”   程姝暗悔失言,便道,“想是府中事务繁杂,王妃也不是时时得空吧。”   “姑娘有所不知,咱们府里是云冉小姐主事,”陈妈妈道“只是府里人不多,王爷旁骛又甚少,府内日常杂事都是管家并几个嬷嬷小厮办,也就够了,若有要事,才要等小姐回府拿主意。”   “小姐难道时常不在府中吗?”程姝诧异道   “云冉小姐虽为王爷义女,却甚得宠爱。王爷但凡征战在外,总是要带着小姐的。王爷生活是极简素的,可待云冉小姐可真是……怕是皇帝的女儿也没有这般金尊玉贵,”陈妈妈笑着说,面上不无得色。   程姝当然知道,她此次进府,就是为了陪伴云冉读书女红,原以为是个孩子。“听说云冉小姐才十六岁,难道传言有误?”   “没有错,小姐虽年轻,却是个极明事理的,又能识文断字,待下人又和善宽仁。有这样的主子,真是咱们做奴婢的福气,”陈妈妈不住口称赞。   程姝拿一方素绫汗巾在唇畔按了按,笑问,“小姐可定了人家了?”   陈妈妈一怔,“还没有,也不知谁有那福气。”   程姝笑笑,“茶好了,妈妈尝尝吧。”   而此时在飞云馆中,云冉冷着脸坐在厅中,陈管家侍立在旁,石虎所居福熙阁一众仆人黑压压跪了一地,不知何故,一时竟无一人敢言语。   “平安,”云冉轻声道。   平安上前伶俐的请安。   云冉也不看他,对陈管家道,“五十大板,打出府去。”   陈管家挥挥手,两个大汉过来架住他,平安慌了,蹬着双腿挣扎,大叫,“奴才不知所犯何罪!”   “我看你机灵,便叫你来随身侍奉表公子。谁知你竟引着表公子惹下人命,你说我可饶得你?”云冉冷冷道。   “小姐明鉴,这委实不干奴才的事啊,奴才一直劝着,可表公子的性子,他不听奴才的啊!”平安跪在地上,一双精瓜的眼睛乱转。   陈管家将一副铁弹子扔在桌上,平安见了冷汗泠泠而下。   “表公子好骑射,是你送上的这副铁弹子?”云冉冷着脸说。   平安磕了个头,说道,“回小姐,做奴才的只知道侍奉主子,投主子所好,小姐若怪罪,奴才日后定当多劝着表公子读书,再不做这些了。”   “好个忠仆!”云冉冷笑,“你撺掇你主子以人为靶取乐,若说只是为了奉承主子,却又为何独独打死张乙?”   “奴才并不识得张乙,表公子胡乱射的,奴才实在拦不住,”平安犹自狡辩,滔滔不绝,“奴才虽不成器,却并不敢撺掇主子。小姐若不信奴才的话,大可问过表公子,再发落奴才不迟。”   云冉垂目不语,陈管家喝道,“小姐问话,你只回答是与不是,哪来的这许多混话?再不说实话,可要用刑了!”   “你说不认得张乙?罢了,你且看着,”云冉不急不恼,反而扫视地下的女婢,目光停留在一个标致的丫鬟身上,“六儿,你过来。”   那唤作六儿的丫鬟膝行向前,“奴婢给小姐请安。”   云冉冷眼看她,六儿原是她房里针指上的,她生得美貌妖佻,打扮更不似寻常丫鬟,绫罗绸缎,珠翠满头,看上去竟是个侍妾的气派。   “府里藏着你这样的祸害,我竟到今日才知,”云冉侧头,“陈管家,叫个人牙子来,立时与我拉出去卖了!”   六儿一惊,直直挺起身子,“奴婢已经是表公子的人了!”   云冉冷冷与她对视,“如此,天香阁倒是个好去处。”   六儿竟强横地说,“小姐卖不得奴婢,表公子不会答应,我要见表公子!”   云冉厌恶的撇过头,子佩上前口角利落地说道,“没廉耻的贱婢,那死了的张乙可是你之前的相好吧?”   此言一出,旁人犹可,平安瑟缩了一下,都被云冉看在眼里。   子佩接着说,“你进了王府,勾搭上平安,便对张乙弃如敝履,后来更是借着平安,攀附上了表公子,以为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,谁知那张乙也不是什么好货色,隔个三五日便来找你要钱,威胁若不给,就要将往事告诉表公子去,你便与平安合谋,设计借表公子的手杀了他。”   六儿紫涨着脸,仍不松口,“子佩姑娘说的竟跟真的一样,如今死无对证,随你们怎样诬陷奴婢,我也是百口莫辩,我要见表公子!”   子佩瞥了一眼陈管家,“小姐面前,还敢没上没下地犟嘴!府里现如今是这样的规矩吗?”   陈管家上前左右开弓,将她掌嘴数下,六儿的脸登时肿了起来,这一下子六儿撒开泼,哭喊着冤枉,一头就要撞在柱上,陈管家眼明手快拦下了,屋内吵吵嚷嚷,哭声震天。   云冉暗自摇头,扬声道,“放开她!我从未见过有人撞死,你现在撞一个我瞧瞧!”   六儿一时愣了,众人唯唯诺诺跪着,都不曾见过云冉动怒,只以为她是个宽厚好性儿的,却不想有这样的威势。   云冉面不改色地说道,“你以为瞒得住,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?子佩,把自她和平安的房里搜出的东西拿上来,也好让她瞑目。”   子佩将一包腌臜物丢在她跟前,六儿一见身子便瘫软在地,流着泪不敢抬头。   平安跪爬着上前,涕泪横流,“小姐饶了奴才吧,小姐开恩……”   云冉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,“表公子是要当大事的人,别怪我杀一儆百,你们当明白,此事由我而止,还能留得性命。”   说罢挥挥手,陈管家便着几个小厮婆子,将二人带了下去。   云冉叫住陈管家,吩咐道,“你去福熙阁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表公子,就说我已将二人发落了,日后便再不许提这件事。”   陈管家称是,抬头对屋下人道,“都听仔细了,若有人敢再议论此事,可不能轻饶!”    ☆、第七章 东风无力梦初残      程姝所居的落月轩临近西苑,周边便植垂杨柳,是个极清净的所在。云冉叫人抬着礼物,无非是些绫罗绸缎,笔墨书籍,屏风摆设之类,往落月轩走去。   知道云冉要来,程姝早早就候在门首,见了云冉上前就要行礼,云冉一把将她扶住,“姝姐姐,不敢当呢。”   “承蒙小姐关照,程姝愧不敢受,”程姝抬头,只见这个眉目含笑的女孩,心形的小脸,弯弯的笑眼,有几分孱弱,身体不大好的样子。   云冉笑着拉起她的手,“你来给我做伴,我要谢你呢!”   “小姐,程小姐,还是进屋去吧,”子佩道,“这风口上吹着,明儿病了,王爷要怪罪咱们做奴婢的了。”   “你瞧瞧她,哪里是做丫鬟的,分明是我的管家婆,”云冉指着子佩道   程姝亦不由得笑了,“小姐待下真是和气,像姐妹一般。”   日后,二人或一同上书房,做女红,或同去老夫人、刘妃处请安谈笑,或煮茶制香,同止同息,情谊日渐深厚。   月余,石虎渐渐痊愈,石勒要将他送入军营,老夫人百般不舍,刘妃及云冉劝了数日,说进军中历练就算不能建功立业,亦好过在府中生是非,石虎自己也是巴不得的,事便定了下来。   石虎离府之日,云冉携程姝往府前相送。天气渐渐回暖,云冉已换下了繁重的冬衣,着一件鹅黄色广袖襦裙,繁复的绣着大朵同色山茶花。   “哥哥可去向老夫人、王妃辞行了?”云冉笑问。   石虎点点头,他立在马下,认真地说,“云冉,你为我做的事,我都记在心中,此去定闯出一番名堂,必不让人小瞧了去!”   云冉笑言,“只盼哥哥收了莽撞的性子,跟着诸位大将军,学得沉稳些,老夫人也能宽心了。”   “你放心,我不会辜负你……你们的心意,”石虎看着她说。   子佩递上一个包裹,云冉道,“这是我着人连夜赶制的几件衣服,军中乏人照料,哥哥善自珍重。”   “云冉,你也要保重,”石虎说罢,转头对着程姝道,“你,好好伺候小姐,若我回来云冉少了一根头发,看我能饶你。”   程姝涨红脸,不知说什么好。   “哥哥不得无礼,”云冉嗔道,“这是程大人的妹妹,程姝姐姐,并不是我的丫鬟。”   石虎不以为意,跨上马,“云冉,再会。”说罢打马径直而去   云冉对程姝道,“姝姐姐,哥哥不认得你,你不要见怪。”   程姝笑道,“不知者不罪,况且表公子心直口快,怎好怪表公子呢。”   云冉见她终是有几分不快,便道,“我今日新得了好茶,我们去煮泉斋也品一品吧。”   煮泉斋是石勒的书房,云冉日常在此为石勒读军报,拟奏折,早已是轻车熟路。程姝却是第一次来,不禁暗暗为之咋舌,煮泉斋设在金明湖之上,四面临水,一道栈桥连接湖岸,石勒常在此商议军事,也是为着防人偷听,才看中这里。   云冉取出茶具,浣手煎茶。程姝打量斋内的布置,却是简单,摆放着简单的书案桌椅,墙上疏落挂着几幅字画。   茶香幽幽,程姝的思绪飘得很远,她想起了小时父母双亡,跟随着兄嫂过活,嫂子并不慈爱,待她刻薄一如下人。当她见到嫂子捧着石勒的赏赐笑逐颜开的样子,只觉得深深地同情,她也很奇怪,她当时没有半分厌恶,只是同情。   门外响起脚步声,程姝慌忙站起来,云冉却还悠然的品着茶。进来的是石勒和张宾。   “你在这里,在做什么?”石勒不意云冉在此,便问道。   “这是煮泉斋,不烹茶还能做什么,”云冉偏着头说道。   石勒摇头对张宾道,“你教出来的好学生。”   “王爷恕罪,都是属下教导不力,”张宾亦笑道,“程姑娘也在。”   程姝上前行礼,“程姝给王爷请安,给先生请安,”这是程姝第一次见到石勒,只觉他并不似哥哥口中那个冷酷的铁血将军。   “免礼,”石勒淡淡地说。   程姝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茶盘,为二人奉上两盏茶。   “洛神赋图?”张宾看着墙上挂的卷轴疑惑道,“这里怎么挂这个?”   “学生喜爱这张画,偏殿等闲人进不来,所以挂上了,”云冉笑道。   “要说顾大家的画,奴家还是偏爱教导女容女德的女史箴图,”程姝在一旁柔声说道。   张宾赞许的点头,“属下依稀记得王府里正有一副女史箴图。”   云冉略一想,道,“先生好记性,是有这么一副,我瞧着不若洛神赋图风姿飘逸,便收进库房了,姐姐若喜欢,让人送了去吧。”   程姝慌忙推辞,“程姝怎能再要小姐的东西。”   云冉挽着她的手,“白放着也是可惜了,姐姐拿去挂着玩儿罢。”   石勒点一下云冉的额头,“就你是个鬼灵精,拿我的东西送人,大方得很!”   云冉哼一声,“要你幅画么,你平日在我院中白吃白喝,这账可要怎么算?”   “既如此,我倒要多去几次才划算了,” 石勒笑着说。   程姝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直似度了一层柔和的光。   这日午后,天气晴好,阳光慵懒得让人瞌睡。石勒走出房门,他待己一向严苛,很少在西苑中游逛。他信步走着,春光正好,一路分花拂柳,心中的烦闷也去了几分。却不知怎么走到了飞云馆的门前,丫鬟在廊下打瞌睡。   房门虚掩着,他推门进去,轩窗下,云冉趴在桌上睡着了,手里还拿着一卷书,院中有一清浅莲塘,池底的碎石簇起细细的波纹,日光一映,都射入帘栊之内,浮动的光影明暗交替映在她的脸上,有风携着花香拂过她的发梢,吹起细软的天青色纱幔,仿佛扬起了一阵轻柔而迷蒙的雾。   他几乎不敢呼吸,不由自主的伸出手,却又生生顿住了,再不敢向前走一步。伫立良久,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,欲转身离去,回头却看到了程姝。他一惊,自己竟未发觉她何时进来的。   程姝轻声道,“若今日不是程姝而是是刺客,王爷可能全身而退?”   他转头,淡淡的打量她。这些如花朵般的女人,有明艳的面孔,贤淑的性子,甚至不凡的学识,那若秋水的剪瞳却带着精明与算计。她们带着心机接近他,无非是想在更加肥沃的土壤盛开。   他嗤笑。   程姝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,只有一刻迟疑,轻掠长鬓,上前一步道,“王爷疼爱云冉,将她日日带在身边,可王爷若是连自身都无法保全,云冉又要如何呢?”。   石勒冷笑,“孟孙曾赞你贞淑有礼,如今看来,却是妄言了。”   程姝跪下说道,“程姝不敢,只是程姝与云冉情同姐妹,吾兄又对王爷忠心不二。即便王爷降罪,程姝亦不得不表。”   石勒走到她身前,微微俯身,抬起她的下巴,冷冷道,“程家兄妹的忠心,孤自是知晓。”   清晨的阳光格外明媚,云冉梳洗完毕,因着不出门,便叫子衿取了件青色的素纱单衣,子衿笑吟吟道,“这样珍贵的素锦,小姐只随意剪裁成普通样式,多可惜呢。”   窗外几只翠鸟啾啾,一唱一和。   “张先生有些日子没有来书塾了吧”云冉问道。   “奴婢听说王爷打了胜仗,皇上多有封赏,还要加封群臣,张先生怕是脱不开身呢”子佩端了食盘从外面进来。   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云冉一惊,这样的事,从前石勒定会告知她,这些天,她不但没有得到消息,就连见也没见过石勒一面。   “总有好几日了,奴婢也是刚在后厨房听程姑娘的采葛说的”   云冉拨弄着琴弦,铮铮的并不成调,“程大人颇受石勒器重,姝姐姐对于军中之事自是知道多些。”   “今日熬这银耳羹的水,是前几日小姐亲自择选的半开桃花,晒干了后冲泡出来的”子佩见云冉有些不乐,便着意将话岔开。   “这时候吃这个,应时又应景,”子衿过来凑趣道,“这千层糕是按小姐的吩咐,夹了新鲜的桃花瓣,奴婢闻着都香呢。”   云冉心思一动,道,“我拿过去同姝姐姐一起吃”说着端起食盘。   “还是让奴婢去吧……”子佩过去要接过食盘。   “我一人去,”云冉摆下手,“你与子衿去后院看看,我的梅霜醉可以起坛了没有”   子佩不好再拦,只得由她出去了。   西苑中一派春和景明,熏风拂面,梨花如雪,细草如茵,偶有花瓣随风落在云冉手中的食盘上,云冉细想着怎样跟程姝开口,这军中之事不是能让下人们在厨房议论的,她不让子佩跟随,也是怕程姝面上不好看。   落月轩外的柳树刚抽了嫩芽,院中不见香花,只一棵桂树,还未到花季,却也有阵阵幽香。云冉推开院门,院中极静,没有人迎出来,连采葛也不见踪影。云冉心下疑惑,程姝从不贪睡,莫非今日到了现在还没起来?可要羞她一羞了,云冉一边想着,一边沿着碎石小路径直到了程姝的闺房,推开了门。   “姝姐……”屋内的光景让她顿住了,在程姝的闺房里,她看见了多日未见得石勒。   石勒随意穿了中衣,露着精壮的胸膛,坐在床边喝茶,程姝跪在一旁替他穿鞋。程姝只披了一件几乎透明的的纱衣,并蒂合欢花的肚兜影影绰绰,她看见云冉吃了一惊,却并未说什么,仍旧跪在一旁,只深深的低下头去。   云冉仿佛生吞了一枚青杏,酸涩的梗在喉间,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。即便离得远,她都能闻的见石勒喝的是上好的竹栏翠芽。她也曾拿来烹茶给石勒,当时他一饮而尽,笑着说自己是个粗人,这样精巧的东西实在无福消受。   石勒看过去,云冉逆光站在门口,他看不清她的表情,沁人的茶香萦绕在他的鼻端,入口却那么咸涩。他站起来,程姝乖巧的过去替他更衣,做得很是熟稔。屋内诡异的静,云冉仿佛被钉在了地上,腿是僵硬的,动也不能动。   石勒从她身边走过,身上隐隐有苏合香淡雅高贵的香气,她迷漫在这气味中,无所遁形。   李合鬼魅一般出现在院中,石勒吩咐道,“今晚清远阁摆宴,封程姝为夫人,”他转头看云冉,“送小姐回去。”   李合上前,接过云冉手中的食盘,说道,“小姐请。”   云冉看着站在庭中的石勒,她看过他各种表情,温柔的,狠戾的,喜悦的,嗜血的,暴怒的,从未见过今日这样冷漠的。   她闭了闭眼,对他来说,只是被养女撞破了□□,也许只有一些尴尬,她的心中汹涌着巨大的恐惧和凌迟般的疼痛。可她不能让他看出来,不能让任何人知晓,那是她永远得不到救赎的罪。   她挡开李合的手,“我还要去西苑中逛逛。”说罢转身跑了出去。   石勒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,突然想到昨夜,他抱着程姝,那般香软的胴体,他的心也是冷的。   然而事以至此了,不是吗?   云冉跌跌撞撞的跑着,太阳晒的她睁不开眼,胸中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,她扶着一棵杏树,大口的喘气。   “小姐,小姐在这,”子佩几个急匆匆跑过来,“小姐怎么了?”   云冉并未听清子佩再说什么,脑中混混沌沌,胸中憋了一口气,说不出话来。子佩见她这个景况,也慌了神,忙扶着她,向飞云馆走去。云冉也不闹,任由她们带着。   甫一进院门,云冉身形晃了晃,扶住子佩,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,那血溅在衣上,透过轻纱,染在名贵的素锦上,犹如一朵朵妖艳的夹竹桃。   “小姐!”子佩慌了,“快,快去叫大夫来”。   子衿赶出来见此情景也是吓得不轻,就要出去喊大夫   “别去!”云冉一把拉住她,“不许去!”   子佩扶着她进房,在床上躺下,忧心道,“小姐,还是叫大夫来瞧瞧吧”。   “不妨事,我歇一歇就好,不必再生事端,”云冉无力地摆摆手。   子佩只得找出药盒,取一粒桂枝丸,拿温水化开,喂云冉喝下去。   正喝着,子衿走进来,慢慢吞吞说道,“小姐,方才陈管家过来说王爷封了程姑娘为夫人,晚上开清远阁设宴……”   云冉心中一刺,闭了闭眼,“我已知晓了。”   想到程姝与云冉素日和气,子衿便笑道,“程姑娘真真好福气!”   云冉咳了几声,脸色益发苍白,却也笑道,“谁说不是呢。”   “子衿,去看看小厨房的冰糖燕窝好了没有,”子佩边替云冉捶背边说。   歇了一下,云冉起身坐到梳妆台前,打开一个鸡翅木镶贝母的壮匣,里面是一只玉簪,这簪子以羊脂美玉雕成芙蓉花形,通体纯白,无一丝杂色,雕工极为精巧,层层花瓣与花蕊丝丝分明。云冉将它紧紧攥在手里,隔得手心生疼。   到如今,她终于明明白白的知晓了自己的心意,可那又如何,即便拼尽全身的力气,她也挣不脱自己的身份。他们的人生隔了一条汹涌湍急的河流,她在这端,他在彼岸,她望的见他,却渡不过去。而他,以那样冰冷残酷的姿态,昭示了他的心意。   终究是她一厢情愿,幸好,是她,一厢情愿   子佩在一旁道,“这簪子是王爷在小姐生辰之日赏下的,小姐若要选贺礼,不如另择好的来。”   这时,子衿端着食盘进来,一碗冰糖燕窝并几样点心,“王爷新请了扬州来的点心师傅,专放在咱们院子呢。”说着,将一样样点心摆在桌上,两样糕点,翠玉豆糕,桂花糖蒸栗粉糕,两样蜜饯,砌香樱桃,梨肉好郎君。   他待她总是好的,这一点,云冉从没有怀疑过,可如今,她只觉得悲哀。   云冉定了心神,缓缓说道,“王爷娶亲,娶得是姝姐姐,还封了夫人这般郑重,我们不可失了礼数”。   “小姐说的是,可只有一点,王爷一向疼爱小姐,若是贺礼太过贵重,反倒叫人说小姐有意炫耀,而不说小姐与程夫人姐妹情深呢。”   云冉低头思索良久,道,“将我那两坛梅霜醉取来,晚宴之时送过去,说我身子不适,无法出席。”子佩答应着下去了。   云冉踱步到衣橱前,挑出一件青色纱裙,子衿跟上来服侍她换上。   “我们府后是什么山”云冉随口一问。   “回小姐,是管涔山,”子衿乖巧地回道。   云冉心念一动,“天气这么好,我去山下走走,你们不必跟着。”   “这如何使得,还是子衿同侍卫一起随小姐去吧”子衿急忙说,“如今不太平,小姐怎可一人出府……”   “我可不是足不出户的大小姐,况且只是随便转转,一大群人跟着,有什么意思,管涔山离府不远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“可是,小姐……”   “好啦,好啦,莫要啰嗦了,”云冉说着,自顾自走出了院门。   多年后,云冉无比后悔这个春日午后的决定,人生若不能只如初见,那么,宁愿不曾相见。    ☆、第八章 青裙玉面如相识      管涔山距石王府有二里路,云冉骑着唤作逐月的大宛名驹,马儿跑得轻快,她的心却越来越沉重。   纳妾对于他这样的男人自是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,只要他愿意,他其实可以纳任何女人,却唯独不会是她。然而即便心中分明,却也再不能在人前强颜欢笑。   不多久已到了管涔山下。这山灵秀幽静,颇有几分禅意。云冉跳下马,解开缰绳放逐月去吃草,自己信步向山上走去。   这一山一水,让她仿佛回到十三岁那年。那一天,她失去双亲,石勒带着她奔走百里逃命。他说,别怕,云冉,别怕。于是,她握住了他的手。可是为了什么,她变成了他的女儿?云冉捂住脸,蹲下身去,还有比这更为荒谬的吗?   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,她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,她没有父母,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她,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。   云冉发足狂奔,踩到裙裾,被绊倒在地,不管不顾的爬起来接着跑,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,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,让她只能逃,不停的逃……   天色渐暗,云冉停下来,胸口好像要炸开一般,她看了看周围,这是一处山腰的平台,暮色迷离,她的目光被崖边一簇植物吸引了目光,走过去,剥开叶子,是一串青色的果子,苦糖果。她不禁微笑,这是他给她的,第一件东西。云冉探身过去,想要摘下,谁知初春时分,泥土松动,她忽觉脚下一软,不由惊叫,竟是向崖下跌了下去。   清远阁中的夜宴极为排场,百官都请到了,程遐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。上首的石勒懒懒靠着椅子看歌舞,老夫人略坐坐便回去了,刘妃亦早早告乏,退了席。   程姝坐在石勒身旁,她本就生的娇媚,今日刻意装扮过,更是眉目似画,肌肤胜雪,乌发高绾芙蓉归云髻,斜插金镶玉四蝶步摇,身穿碧霞牡丹薄水烟罗通身长裙,襟口用银线缀着细碎的珍珠,腰间用素锦束起,裙裾逶迤拖地,清雅而不失端庄。   她不再是追随程遐寄人篱下的幼妹,不再是云冉身后诚惶诚恐的伴读,这是属于她的日子,她将被冠以这个强悍的男人的姓氏,分享他的荣耀。她迷离的笑着看向座下,她忽然感到台下一束目光极力克制着望向她,那是石勒的义子,石堪。程姝心中不由气恼,别过脸去。   陈管家着人抬着两坛酒上前行礼,“云冉小姐身子不适,特叫奴才送了两坛梅霜醉,以贺王爷夫人大喜。”   “云冉真是敬爱王爷!”程姝娇笑着说道。   “哦,何以见得呢?”石勒似笑非笑地问。   “这梅霜醉是云冉亲手所酿,以上好汾酒为底,取大雪压枝的梅花——这梅花要择捡完好的,用盐水洗净,泡入酒中,以黄泥封口,埋入冰雪之中,取其冷冽之气,冰雪初融之时,再埋入春泥之中,取其勃勃生气,待到春暖花开方可起坛,”程姝极为认真说。   “也只有云冉这精灵的脑瓜儿能想到这样的办法酿酒,”下首的张宾笑道。   “不是为兄的妄自菲薄,”程遐亦对着程姝说道,“若论诗书,夫人与云冉小姐不相上下,可要论玲珑心思,夫人可不及小姐了。”   “程大人此言差异,程夫人贞淑雅致,端庄大气,堪为女子表率,”张宾正色道。   “属下听闻将军与程夫人因一幅女史箴图结缘,当真是一段佳话呢,”徐光附和道。   “好了,”石勒听得不耐烦,手一挥,“将酒斟上吧。”   酒液清亮,但并没有太浓烈的酒香,石勒轻抿,冰雪之气下蕴着梅香,他依稀看见云冉带着几分得意地笑着说,我定会为你以冰雪酿一坛这世上最高洁的酒。   已是掌灯时分,子佩急得在院中团团转,“你怎不拦住小姐,都这个时候了,还不见回来,若出了什么事,你我可担待得起?”   “好姐姐,当下要紧的是禀报王爷,把小姐找回来,”子衿自觉理亏,软言求道。   “糊涂东西,我们已禀报了说小姐身子不适,不能出席夜宴,这会又去说这个,咱这上下还活不活了!”子佩气急,不由得喝骂起来。   子衿急中生智,说道,“咱们去对陈管家说,叫他派一队人马,悄悄的将小姐找回来”   子佩寻思半晌,叹口气,无奈道,“也只能如此了。”   个时辰过去,陈管家派出的人回报说未寻到云冉。   子衿在一旁抽泣,子佩却定下神,说道,“小姐安危重要,只有禀报王爷了。”   陈管家踟躇,“现下王爷同夫人怕是睡下了,再去叨扰……”   “陈管家,小姐在王爷心中是什么分量,不必我说,咱们姐妹护主不利,早存了必死之心,而您知情不报,小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,王爷怪罪下来,恐怕您也难逃罪责,”子佩厉声说道。   “这……唉”陈管家一跺脚,“你们随我去见王爷吧”   这厢程姝正服侍石勒换上寝衣,忽听得下人来报,陈管家带了两个飞云馆的奴婢求见。心下不悦,本想打发了,谁知石勒在里间已经听到,吩咐他们进来。   子衿子佩一进来,便跪在地上。   石勒待飞云馆的下人一向客气,伸手虚扶一把,“起吧。”   她二人跪地不动,子佩哭道,“奴婢们死罪,小姐今日晌午过后,一人去了管涔山游玩,直到这时还未回来,奴婢央了陈管家派人寻找,却并未寻到。”   石勒闻言大惊 “不是说她身体不适吗?”程姝在旁看着,秀丽的脸微微变色。   “是、是小姐让奴婢们这样说……”子衿未见过石勒发怒,吓得瑟瑟发抖。   “好大的胆子!”石勒脸色铁青,看向陈管家。   陈管家跪在地上,额头上沁出冷汗,哆哆嗦嗦地说,“奴才们死罪。”   见石勒动了真怒,程姝慌忙跪下劝道,“王爷息怒,王爷要打要罚,也先找回云冉再说。”   石勒冷哼一声,“传令搜山!”   云冉在铮铮琴声中醒转,缓缓睁开眼,她隐约记得自己从崖上落下,她动了动,见自己身处一处木屋,木桌木椅,简拙洁净,又惊讶的发现身上穿了件宽大的白色锦袍,她艰难的起身,走到门口凝神伫立,奏的是《凤求凰》,时而磅礴时而哀婉,仿佛蓄势待发凌云高飞转而又凄凉低迷辗转思服。   云冉听得痴了,琴声停了,才发觉已是夜色深沉,一轮银月洒下清冷的光辉,屋外影影绰绰的花树下,一个身着月华长衫的男子举坛饮酒,腿上放着一架古琴,他的侧脸如白玉雕塑的一般。   “你醒了,”男子转过头,对她微微一笑,仿佛早已熟识。   云冉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,眉目含笑,清俊儒雅,身上流转着木兰的芬芳。   “是公子救了我?”云冉轻声问道。   “算是吧,”男子懒懒答道,“我正在树下休憩,暖风拂面,好不惬意,忽听得扑通一声,不知什么物什落入潭中”说着随手指了指身后,“待我打捞上来一看,竟是个妙龄女子。”   云冉似想起了什么,“我的衣服……”   “你落入潭中,穿着湿衣服恐得伤寒,我便帮你换了,”那人漫不经心的说。   云冉心道果然,面色不由涨红,张口结舌说不出话。   他却毫不在意的说,“命都要没了,还在乎那些做什么!”   云冉不语,那男子潇洒不羁,救了自己性命,绝非刻意轻薄之辈。   “多谢公子搭救之恩,”云冉福身行了个礼。   男子并不答礼,只问道,“为何轻生?”   “多谢公子关心,”云冉道,“小女子是不小心,跌下来的。”   男子嗤的一笑,伸手一指,“如此说来,那些人是在找你?”这本是极无理的,但由他做来,只觉得直率坦荡。   云冉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对面的山上密集的火光连成一条火龙,呼喊声此起彼伏,“若非公子相救,家人怕是连尸首都寻不到了。”   见云冉也不恼,男子反而温和的问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云冉”   “飞云冉冉蘅皋暮,很好的名字。”   云冉抿唇一笑,“公子呢?”   “曜,我叫曜,你要记得。”   曜,那时云冉并不知道,这个名字将与她纠葛半生,种种恩怨情仇,爱恨嗔痴,到最后,都化作了深入骨髓的羁绊。   “我送你出谷吧,他们人再多,也找不到我这里,”曜将琴放在案上。   云冉轻轻摇头,走到他身边,举起酒盅一饮而尽,那酒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琥珀色,入口酸,涩,回甘绵长。   “我竟从未喝过这样好的酒!”云冉赞叹,这些年她跟随石勒,着实见识过不少佳酿,却无有出其右者   “同为刘伶一派,你我也算有缘,这酒今日方才起坛,姑娘便赐个名吧,”这男人有一双未语先笑的桃花眼,饶有兴味的看着她。   山风徐徐,温柔,静默,吹起她的长发,云冉抬头望向天边一轮皎洁的明月,说道,“便叫长相思罢。”   曜温润的声音有几分惊喜,“姑娘是曜的知音人。”   “可否向公子讨要酒方?”   “我的一滴相思泪。”   云冉不禁莞尔,曜凝视她,这女子明媚俏丽,大度高华,有浑若天成的贵气,眉间却笼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。   云冉看了看四周,轻声问道,“公子为何隐居于此?”   “不过一山野村夫耳,”他淡笑。   “缠绵的凤求凰竟能被弹奏的有万钧之势,公子又怎会是池中物呢?”云冉笃定的看着他。   “原来琴遇知音,”曜举坛痛饮,“真正畅快!”   云冉抚着琴身,这是一把焦尾古琴,没有任何雕刻装饰,她想到了自己的那把“冰清”,想起了石勒在她的琴音中微微闭目的神情,她素手轻扬,一曲《汉广》,泠泠琴音伴着清冷的月光流泻而出   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息。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”他的声音那么轻,仿佛对着情人,每个字在唇齿间缠绵,那么心酸。   他,是真正是知音人。   “你小小年纪,求什么而不得?”他问道。   “父母尚在人世,” 云冉垂下眼睫。   “这无人能够做到”他摊一摊手。   “那么,爱人的心。”   “更加难办,人心反复,最难捉摸。”   “果然命里若是没有,求也求不来,”云冉拿起酒坛,学着他的样子,喝了一大口。   曜看着她明净的侧脸,轻声笑,“原来你我还同为沦落天涯的伤心人,真正有缘。”   “伤心人?”云冉借着朦胧的月光端详了他一番,反问,“以公子这般人物,想必历来是伤人心的那一个,又有什么样的女子能伤了公子的心?”   清凉的夜风拂过微醺的花香,还未饮便几乎醉了。许是被这良辰感染,许是美酒太过香滑,曜竟然对着这初次谋面的女孩说道,“那女子名叫绿萼。”   他顿了一顿,云冉托着腮,也不发问,扬起脸静静将他看着。他在这目光中异常舒泰,接着说了下去,“我小时随叔父赴宴,遇见她,那时我们不过十三四岁。后来我游历洛阳,为了能时时见到她,便到她家府上做了护院。她几次想与我远走高飞,我最终下定决心带她私逃,谁知被她家中察觉,混乱中,我失手打死她府上家兵,她也被捉了回去。”   “我身负命案,全城通缉,只得离开洛阳北上,没过多久,便得到她的祖父将她嫁给一位贵人的消息。”他的声音带着绵长的伤感。   云冉只是说,“她是个美人。”   “天人之姿,可惜命途多舛”他的神情满怀眷恋,“后来得知她身陷洛阳,屡遭困厄,备受欺凌,几度几乎性命不保。”   “她的夫君不能佑护她吗?”   “她那夫君虽尊贵,却是连自己都佑护不了的。”   云冉晶亮的眼睛将他看着,这女孩有一双善于聆听的耳朵,她不再发问,但是曜知道她想说什么,他沉默着喝酒,喝干一坛,又取出一坛, “她所在的那个地方并非等闲人去得的,是我无用,累她受苦至今。”   “你有凌云之志,曜哥哥,你非等闲人,这山这水困不住你,你早晚大展宏图。”   “宏图?都是为了她罢了”他的声音随风而逝.他的眼眸璀璨如漆黑夜空中的星子,分明是看着她,却又捉摸不定,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海棠花下人比花娇的女子,轻轻的说着,曜,我总是信你的。他的心,微微的疼了。   遮月的云飘散了,皎洁的月光凉凉的洒在他们身上,云冉仰望着低垂的夜空,脱口说道,“愿为星与汉,光影共徘徊。”   曜对她也似对自己说, “人生那样短,能够遇见那个倾心之人,该是多么幸运。”   “是的,三生有幸,”云冉酸楚地说,心中却渐渐明了,即便命中注定不能拥有,她仍然应该感激上苍,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与他共渡了一段时光。   曜将手放在她的肩上,“既然乔木不可相托,不如便随我走吧。”   云冉伸手指着远处的虚空,“流水虽无情,落花也终归要随着流水,并无其他路可走,正如再如何艰难,我也要随着自己的心,我不能跟随你,你,不是我的路……”   酒意袭来,云冉渐渐困顿,她模糊听得男子在她耳边轻声说,云冉,遇见你,三生有幸。   她终于在桃花树下的竹榻上,沉沉睡去。   翌日清晨,云冉在木屋中醒来,揉揉眼,她记得昨夜仿佛是睡在了屋外的。起身换上自己的衣服,软银轻罗百合裙,淡淡的青纱,如同春日清晨湖面上荡起的薄薄轻雾。   她看清这个小小庭院,木屋搭在山间水潭边,有数棵桃树,叫不上名字的各色小花,想是他从山上移植过来,甚至还有一小块耕地,种了绿绿的青菜。称不上齐整,但自有一番悠然见南山的闲适之情。   曜不鞋而屐,在树下抚琴,他没有束发,墨黑的长发随风轻扬,花瓣如雨洒落在他的肩头。见她出来,他抬起头,女孩子朝阳般温暖的笑容,花瓣一样的脸庞,并不美艳,只一双眼睛,露珠般清澈。她的气泽,如同山谷中濡湿清冽的空气。他看出她的特别,并将此放在心中,暗暗珍藏。   “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带女萝,”他随手折了一支玉簪花,替她挽起披散的长发。   “你说我是精怪么?”云冉笑着说。   “这衣裳不错,很衬你,”他倜傥地笑,一派行云流水的闲逸姿态,再看不见昨夜的情伤。   他们并肩望着天边的流云,听着风吹过山林的声音,良久,他说,“你是我见过最为洁净,赤诚而又坚定的女子。”   云冉望着远处的青山,说道,“曜哥哥,认识你,我很高兴。”   他笑笑,“我送你下山去去吧,再不回去,这管涔山要被翻个底朝天了。”   曜同云冉共乘一骑,从小路下山去,云冉发现他隐居的地方极为隐秘,周围怪石嶙峋,且布有奇阵,难怪石勒发动了军队搜山,却也寻不到。   远远的,云冉望见了石勒的军旗,曜在他耳边轻笑道,“真是有眼不识泰山,你原来竟是石王家人。”   石勒很快看到了云冉,以及,她身后的曜。   云冉跳下马,子佩子衿见到她,且惊且喜,含泪迎了上去。云冉跪在石勒马下,道,“女儿贪玩,不慎掉下悬崖,幸得曜哥哥相救。”   石勒听到她说掉下山崖,心中攸然一提,打量她,见她安然无恙,稍稍放下心来,说道,“你先起来吧。”   “在下刘曜,久闻石王威名,今日有缘得见,真是在下的荣幸。”刘曜举手一揖,朗声道。   他姓刘?云冉沉吟,刘曜!他竟是皇帝刘渊的族侄刘曜!   只见石勒面无表情道,“小王爷何不到舍下小聚,以谢搭救之恩。”   “山高水长,在下与石王定会再聚。”刘曜抱拳,“后会有期。”   云冉知他不拘礼数,以为他要走了,谁知他打马到她面前,俯下身,用手勾起她的下巴,说道,“等你长大了,我便来娶你。”   云冉猝不及防,下意识偏头躲避,他的唇便印在了她的脸颊上。   刘曜大笑着扬鞭,竟是绝尘而去。    ☆、第九章 直道相思了无意      热气氤氲,云冉坐在浴桶中,舒服的眯起眼。   子佩在一旁梳理着她的头发,慢慢地说道,“您落下了山崖,是今天那位公子救了您?”   云冉轻轻点头。   “依奴婢看,那公子和小姐倒是一对璧人,”子佩笑道。   “不,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个样子,”云冉道,“他,似我兄弟一般,我没有父母,亦无亲眷,可他,让我倍感亲切”   “王爷待小姐胜似亲人,”子佩恳切地说。   “是,要任何人待另一人那样好,都是难得的,”云冉微微一笑,随即黯然。   子衿捧着茶水果品进来,站在在一旁吐吐舌头,“小姐不知,昨夜王爷听得小姐失踪,急的脸色都变了,丢下新婚的程夫人,亲自带兵上山搜寻,小姐倒和个俊俏公子吟诗作对!”   云冉闭上了眼,窗外,春深如许,案上那支曾插在她发间的玉簪花也不再鲜活。   “什么!”程姝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,“你说昨夜云冉与皇帝族侄刘曜在一起?”   程遐道,“那刘曜甚是无礼,王爷虽未说,但我看来,气的不轻呢!你可要小心应对才是。”   “王爷气的恐怕不是刘曜的态度,”程姝低声说。   程遐正要说话,忽有下人来报,王爷回来了,两人急忙出外迎接。   “王爷辛苦了,”程姝甜笑着上前,“还好云冉没事,可吓坏妾身了呢。”   石勒低头喝茶,连眼都没有抬。   程姝递过一个眼色,程遐道,“臣下先行告退,王爷好好歇息。”说罢躬身退出门外。   程姝往香炉中填了一把沉水香,走到妆台前,打开一个青瓷小盒,双手无名指点了一点薄荷油,在石勒的太阳穴轻轻的按着。   “妾身伺候王爷沐浴更衣吧。”程姝柔声道。   石勒闭着眼,微微摇头。   李合在门外,低声禀报,“云冉小姐求见。”   “进来吧”石勒一摆手,程姝乖巧的站到了一侧。   而这时云冉站在院外,等候通传,她看见了石堪。石堪一向瘦弱阴沉,虽为石勒义子,云冉却是极少见到他。   “云冉小姐,”石堪上前行礼。   “堪大哥,”云冉矮身回礼,惊觉白日里,他的身上竟有浓重的酒气。   石堪平日极少与云冉说话,今日却打量着她,道,“云冉想嫁与何人?为何尊贵如四皇子都不入你的眼?”   云冉虽不悦却仍客气地说,“堪大哥醉了。”   石堪转过身去,垂于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,沉沉道,“人生富贵何所望,恨不嫁与东家王。”   云冉内心惊动,望着石堪的背影若有所思。   “王爷请小姐进去”李合从院中出来。云冉收起神色,跟随李合走了进去。   云冉踱步进来,石勒睁开眼,她已换了一身浅樱色濡裙,头发还未干透,垂在腰际,只用银丝带再发尾松松系着,一应首饰皆无。   “王爷万福,”云冉行了个礼。   石勒张了张口,却终未说出什么   云冉又向程姝俯身,“程夫人。”   程姝快步上前,一把扶住她,“云冉,这是做什么,你我还跟从前一样罢。”   “尊卑有序,云冉不敢废礼,”云冉淡淡地说。   “你是在怪我没有告诉你吗?”程姝涨红了脸,讷讷地说,“这样的事,我,我……”   云冉在心中叹了口气,不是程姝,也会是别人。遂故作轻松,笑道“王爷是我义父,你已是王爷的夫人,与我姐妹相称,岂不乱了辈分?”   “下去备膳吧,”石勒忽然说。   程姝怔了一下,很快答应着出门张罗了。   “昨夜我听到了山谷中的琴音,”石勒说道,“别人不知,但我听得出来,”石勒顿一顿,继续说道,“那刘曜……”   云冉思虑片刻,低着头,轻轻开口,“我也是才知道他是刘曜,陛下对他甚为喜爱器重,据传他年未弱冠之时,陛下曾称他为千里驹,王爷若……”   “昨夜为何不回来?”石勒冷冷的问。   云冉一怔,“我……”   “哐”的一声,石勒将手中茶盏掷在地上,茶水溅到她的裙子上。他的胸口起伏着,他从未对云冉如此疾言厉色,可那莫名的恼怒却在他胸腔冲撞。   云冉一言不发,走到他身旁蹲下,像小时候一样,将头靠在他的膝上。她觉得眼睛酸胀,却并没有泪。她头发上淡淡的茉莉花香萦绕在他鼻端,石勒抬手,轻抚着她的头发,“我不会准许你跟着刘曜,云冉,我不会答应。”   他的手那样温柔,话语却如此冰冷。   云冉抬头,一瞬不瞬的看着他,“那么石王,要留云冉到何时呢?”   石勒看着她明澈的眼睛,心软的像一汪春水。她就像他身边的小太阳,让他温暖而心安,若没有这个女孩子,若没有……   “王爷,”程姝在门外轻唤,即便贵为夫人,她仍然恪守着尊卑。   云冉站起身,双腿跪得久了,有些发麻,乖巧的立在石勒身侧。   她想,石勒不懂。   石勒永远没有必要懂。   “王爷,可以传膳了吗?”程姝依旧站在门外。   “传吧,”石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   程姝推门进来,“云冉留在这里用膳吧,上次你说小厨房的凤尾烧麦做得好,我叫人备下了呢。”   “夫人好意,云冉自然不会拒绝。”石勒道。   云冉不意石勒开口,也不好再推脱。饭菜一一摆上桌,炙羊腿肉,酿香菇盒,鱖鱼脍,莲蓬豆腐,清炒芥兰,并一碗酸笋蛤蜊汤,凤尾烧麦,水晶梅花包。简单,精致,美味,用足了心思却不露痕迹,程姝果是聪明的。   炙羊腿肉质细嫩,火候恰到好处,所用香料更是别具一番风味,云冉便问道,“夫人的厨子莫非是西域请来的?”   “好灵的舌头”程姝笑道,“前几日王爷夸了桃将军进上的好羊肉,我一问才知,是他家自西域请过来的厨子,便叫哥哥在外留心,有好的便寻了来。”。   云冉隐隐有些尴尬,只得说,“怪不得,中原的厨子可做不出这个味道。”   程姝笑着叫人给云冉布菜,“若是喜欢,我日日叫人做了送去。”   其实云冉知道石勒常年从军,并不刻意讲究饮食,比如这做工繁复的莲蓬豆腐,在他看来,也只是一盘蒸豆腐而已。   用罢饭后,石勒将西域的厨子赐给了云冉。   程姝闻言只有一瞬的惊愕,旋即起身下拜,“多谢王爷恩典。”   云冉却有些为难。程姝拉了她的手,笑道,“别怪我偷懒,你领了这厨子去,也省了我日日给你送去。”   是夜,子佩用一把象牙梳子替云冉梳理头发,边道,“王爷赐的厨子已安置妥当。我们这小厨房,可快赶上御膳房了。”   云冉细道了原委。   正在铺床的子衿说道,“按理说做奴婢的不该说这话,可这程夫人也太……”   “子衿,你多言了。”子佩厉声道。   “你又何必如此小心,”云冉对子佩道,“姝姐……程夫人她只是讨好石勒罢了,身在其中,她也不由自己。”   “小姐心地仁善,自是这样想,王府虽不比皇帝的后宫,也是是非之地,王爷虽护着小姐,可程夫人毕竟锋芒正盛,”子佩说道。   “你的意思我何尝不懂……”云冉沉吟,“府里的事,我也该放下了。”   第二日云冉便将府中各库的钥匙交于程姝,程姝亦没有推辞。又过月余,皇帝刘渊将常山之役中俘虏的两名晋室宗室女赐予石勒。石勒将二人皆封为侧夫人,赐居望仙阁,不吝宠爱。   家宴之上,云冉见到了二位夫人,她们本是姐妹二人,长的名舜华,幼的名舜英,舜华妩媚明艳,舜英娇俏清纯。相比之下,还是舜英更得石勒的欢心。   春雨淅沥沥润泽着大地,石勒听李合奏读军报,听完一段便下批语。   程姝从外面进来,甜笑着下拜,“妾身恐王爷雨天烦闷,公文劳累,特做了些点心奉上。”   石勒抬抬眼,随口道,“路滑难行,难为你想着。”   李合走过去,接过托盘。一盏甜汤,一碟蒸的金黄剔透的藕粉糕,浅楞琉璃碗里盛了南边来的时新果子。   “时气不佳,王爷近日有些咳嗽,用些川贝生梨水,最润肺平火了,” 程姝一面说着,一面将吃食摆开。   “妾身还有一事相求,”程姝忽然敛衣下拜。   “夫人但说便是,无需多礼。”石勒的眉宇间有丝惫懒。   “下月初八是云冉十六岁生辰,妾身私下想着,十六是个大生日,不比以往,求王爷务要办的盛重才好。”程姝极郑重的说。   “自应如此,夫人何须如此恳求,”石勒淡淡道。   程姝羞怯地说,“妾身虽嫁与王爷,但与云冉的姐妹之情是一分也不少的。”   “如此便交由夫人操办吧。”   “还有一件,这一来二去的,云冉也大了,王爷也该张罗着挑女婿了,不好耽误了她,”程姝笑道,“妾虽不才,愿为云冉尽此绵薄之力……”   石勒听着,眉间轻轻皱起,他挥手打断,随手拿起一块藕粉糕,“夫人的手艺越发精湛了,可惜本王午膳用的有些饱了,李合,赏了你吧。”   李合跪下谢恩。   程姝勉强挤出几分笑意,“多谢王爷夸奖。”   “徐光送了一架玻璃炕屏,很是精巧,叫陈管家送到夫人处赏玩吧。”石勒温和地笑着说道。   程姝拜谢,而这次石勒没有叫起,程姝不敢动,额上渐渐渗出冷汗。雨还在下着,鼎中腾起袅袅轻烟。屋内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。尝听闻石勒暴虐,此刻他并没有发威动怒,程姝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他的冷绝。   少顷,石勒开口,“采葛,伺候你家夫人回房吧”   采葛答应着过去扶起程姝,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。   石勒踱步到窗前,程姝,戳中了他心中最卑劣的隐秘。那个西风瑟瑟的日子,苍白的小女孩缩在他胸前,对他说,别再丢下我。然后他说出自己的誓言,无论走到哪,我都带着你。而他,真的能一直带着她在身边吗?   云冉的生日在程姝的张罗下,办的极为隆重,贺礼更是如流水进了飞云馆,连四皇子刘聪都送来贺礼,十余尺高的珊瑚自千里之外运送过来,摆放在庭中,流光溢彩,众人都啧啧称奇之余不免联想四皇子司马昭之心,此番示好,意欲结亲以拉拢石王。   宴席上,有晋朝旧臣认出云冉发簪上镶的东珠,乃是八王之乱中,晋宫中失落的凤冠上的宝珠。此珠饱满润泽,万里挑一,即便惠帝为羊后新制凤冠,也再挑不出可与其媲美的。臣属贵戚都纷纷议论将军对这义女的恩宠,更有青年才俊跃跃欲试以期被招为东床,由此平步青云。当右侯张宾奏请石勒为云冉请封郡主的奏章被压下来之后,众人却是看不清石勒心意。又有人传道云冉小姐与皇上族侄刘曜相识,那刘曜甚得陛下器重,王爷有意遣嫁。   子佩将听来的流言说与云冉,云冉听后只冷冷一笑,“石勒岂是那攀龙附凤之人?”   子佩点头道,“那起子人也是糊涂,以王爷今日之势,何须去结什么皇亲国戚?”   云冉把玩那支被传的神乎其神的簪子,只是一只简素的金簪,贊头镶着那颗东珠。   子佩笑道,“小姐莫要理会流言,君子营那些个腐儒也就懂得说几句酸话罢。”   “流言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制造流言的人。”   “小姐的意思是……”   正说着,子衿进来道,“小姐,王爷传您去书房”。   云冉理了理衣服,将要出门又折回来,吩咐道,“将架子上第二层右数第三个罐子拿过来”   时已近春末夏初,杏花谢了,青涩的杏子结满枝桠。   云冉抱了个白瓷小罐匆匆赶过来,月白底银纹绣百蝶度花裙上溅了几滴泥点。额前刘海被汗水濡湿,丫鬟忙递过巾帕,石勒见她浑不在意的擦了擦,摇头道,“如今下人愈发会当差了。”   云冉只是一笑。   石勒拿过一份军报,递给云冉,“你看看吧”   云冉狐疑着接过,半晌,放下军报,道,“攻打洛阳?”石勒点头不语。   “汉国后方稳固,兵强马壮,然而,晋室虽昏庸,却也不乏精兵良将……”云冉道   “此时发兵绝非良机”石勒沉声道,“众人都道皇帝雄心壮志,然而我明白他,他不愿再等了。”   “陛下有雄霸天下的壮志”云冉浅笑。   石勒一只手撑在案上,另一只手背到身后,蹙着眉看着她,半晌,说道,“云冉,我想在出征之前,为你择一良家归宿。”   云冉一愣,随即转身取过一个缠枝青花瓷小碗,自她带来的瓷罐中勺了一匙色若蔻丹的花蜜,用温水化开,顿时屋内甜香四溢。她将瓷碗递与石勒,石勒一尝,只觉奇香异艳,入口喷鼻,喝下去甘甜清润,竟是从未尝过的味道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石勒不由问道。   “秋海棠露,”云冉轻笑,“于海棠初放时采摘以盐梅渍之,花汁融入露中,海棠无香,而此露凝香发,经年香味、颜色不变,味美独冠诸花,又解酲消渴,仙露也不过如此了。”   石勒笑着饮尽,“云冉,我想让你一生都这样,酿露烹茶,无忧无惧。”   “我随你一同去洛阳,”云冉抬眼盯着石勒。   石勒在这目光中有些窘迫,他说,“你十三岁就跟着我东征西讨,我不想你再过这样的生活”   “你答应过我,走到哪都带着我,”云冉说道。   “此战凶险,祸福难料,我不能让你卷入此中!”石勒有些气急。   “我不听这些,谁让你早就答应过呢,”云冉慢条斯理的盖好她的白瓷罐。   “你……”石勒气结,“你长大了,毕竟……”   她侧着脸,微微仰头,执拗的看着他。   细碎明亮的阳光洒进室内,她是他心上开出的一朵花。他只得说,“若有危险,我会立即着人送你回来。”   云冉终于笑了,那清甜的笑容有一刹那救他出了这血污的地狱,而他此刻只痛恨自己的自私。   转眼已至出征前夜。   夜色下,程姝独自一人,敲开了刘妃的院门。   “妾身入府数月,却从未好好拜见王妃,是妾身的过失,”见过礼后,二人落座,程姝先开口道。   刘妃看着这个娇艳的女子,说道,“妹妹不必自责,也是我平日吃斋念佛,甚少到外面走动。”   沉默的间隙,丫鬟上来斟上两盏茶。   “话说回来,王爷明日便要出征,妹妹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坐?”刘妃端起茶盏,却并不喝,只拿眼看着程姝。   “王爷宿在舜英妹妹处,”程姝波澜不惊的笑道,“妾身本就该时时侍奉在夫王妃左右的。”   “舜英的确可人疼些,妹妹这么年轻,也难得不吃醋,”刘妃笑道。   “妾身不敢嫉妒,”程姝微微欠身,说道,“能略为王妃分忧,也就算尽到了妾身的本分。”   “妹妹贤良,府里虽只得我们姐妹四人,琐碎的事却也不少,有妹妹看顾着,我也放心,”刘妃道   “王妃,是五人呢,”程姝深深盯着她的眼睛,展开如花笑靥。   刘妃目光悠的一瞬,缓缓道,“妹妹是个聪明人。可妹妹这般机敏,怎会失了王爷的欢心呢?”   程姝面不改色,“妾身不懂事,说了不该说的话。”   刘妃气定神闲的笑着说,“妹妹还年轻,来日方长。”   程姝会心一笑,起身行礼如仪,“夜深了,王妃歇息吧,妾身告退了。”    ☆、第十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      永嘉四年春,平东大将军石勒率大军南渡黄河,攻陷徐、豫、兖三州,九万平民望风投降,及后协助楚王刘聪进攻河内,河内守将冠军将军梁巨不敌,晋怀帝派援军救援。   “报……”侍卫进帐来道,“禀将军,梁军有使送上书信一封。”   李合走下去,接过书信,石勒示意交给下座的张宾。   张宾读罢,道,“晋军请降。”   石勒道,“梁巨毕竟还有军数万,竟支持不到援军来。”   “梁巨一直畏首畏尾,怕是忌惮王爷威名,”程遐道。   石勒冷笑,“若他诈降,待援军赶到,里应外合,程大人可有妙计破敌?”   “这……”程遐语塞。   “不受降,”石勒道,“传我军令,明日继续攻打晋军大营。”   云冉缓缓将青碧色的茶汤斟入白瓷茶碗中,手势娴熟,姿态曼妙。她穿一件鹅黄色潞绸对襟衫,玉色挑纱裙子,乌发用一只珍珠冠挽住,不施脂粉,更显得清爽怡人。   “先生最爱碧螺春,这是今年新下的,”云冉笑道。   “小姐烹茶的手艺益发精进了,”张宾道。   前方战火烧的如火如荼,石勒却不见丝毫紧张,悠然的品着茶。   李合进来道,“禀王爷,桃将军大破敌营,梁巨率众请降。”   石勒放下茶盏,淡淡道,“不受。”   云冉抬眼看他,他别过头去,“传我军令,斩梁巨于阵前,降军尽数坑杀。”   “王爷英明,”张宾飞快的说。   云冉张张嘴,终究将话咽了下去   李合领命退下。   “孟孙,你也下去吧,”石勒道。   张宾退下之后,石勒走到云冉身边,手按在她的肩上。   “我并没有妇人之仁”云冉拍拍他的手,“石勒,我明白什么是战场。”   石勒叹一口气,他的手隔着衣衫传来阵阵温暖。   晋军援兵闻得梁军惨败,引兵退还。此战令河北各个自守的堡垒都为之震惊,纷纷送人质到石勒处。石勒遂领兵与王弥汇合,直入洛阳。   夕阳西下,落日余晖映着袅袅炊烟,竟有几分静谧安详。   云冉已备好饭菜,春笋火腿汤,麻油拌龙须菜,栀子花溜虾仁,一小碟果木熏兔肉,配两碗白饭。并遣子佩送一碗鸡汤馄饨至张宾营帐。   “还记得小时候吃不饱,便去山里挖这个,”石勒夹起一箸龙须菜,笑道,“二十多年了,如今的日子愈发要省着过了。”   云冉打掉他的筷子,道,“山野菜清胆凉血,益气健脾胃,人家可是赶在日出前去山里采的,石王若看不上,倒掉便罢了。”   “我哪里有那个意思,惹出你这一篇话来,”石勒摇头笑着道。   这时子佩进来,道,“张先生说馄饨很鲜,多谢小姐,这里有封府里寄来的家书,呈给王爷。”   “先放着吧,”石勒说着便要盛汤。   “若没有紧要事,先生不会这时送来,”云冉起身拿过书信,拆开来看。   “何事?”石勒问道。   云冉沉默了半晌,打起精神笑着说,“舜英夫人有孕了。”   石勒有一瞬的错愕。   一个小孩子,有着石勒的眉眼,流有石勒的血脉,想到这,云冉不禁笑了,“恭喜你,石勒,这是你的长子。”   “恭喜王爷,”子佩亦跪下道。   “嘱家里好生照料,”石勒只略微笑笑。   “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,”云冉笑道,“石王,可要多添一碗饭。”   石勒不接话,反而表情复杂的看着她,说,“云冉,我想送你回襄国去。”   云冉一愣,“你要我回去照料舜英夫人?”   “当然不是,”石勒的手心渗出汗,“孟孙有一门生,人我见过,有学识又忠厚,只是家境清贫些,我不会让你受委屈,你嫁过去后……”   云冉的心霎时冰凉。“王爷如此费心,我怎么敢当?”她笑着说,仿佛看见自己的胸口插了一把刀,鲜红的血汩汩喷涌而出,“若不是你,我早已是一堆枯骨,你当年救了我,照顾我这么多年,本来你让我如何,我都不该反对……”   石勒看着她委屈但隐忍的神色,心仿佛被揪了一下,有些烦闷,但他也只能说,“我是为了你好……”   云冉低头想了想,问道,“石勒,你急着要我回去,可是因为就快到洛阳了?始安王的大军在洛阳城外等候汇合可是?”   “谁告诉你的?”石勒一下变了脸色。   “始安王骁勇善战,深得皇帝信任,是刘氏这一辈的佼佼者,”云冉抬起头与他对视,“始安王,刘曜!”   “刘家的人没有善与之辈!”石勒带着几分厌色。   “刘曜是落落磊磊的君子,”云冉分毫不让   “只要有我在一天,云冉,我绝不会让你入他家的火坑,”石勒一拳锤在桌上。   云冉见他有几分动了真怒,走过去牵起他的衣袖,抬头看他,“若是我让你不高兴,石勒……”   石勒不敢直视那双晶亮的眼睛,“不愿嫁便罢了,是我勉强你了”   又过数日,石勒王弥军队于洛川合兵,停军休整,准备共赴洛阳与刘曜率领的王师汇合。王弥入石勒营中议事,石勒设宴款待。   “听闻云冉小姐亦在军中,”酒至半酣,王弥说道。   “去叫云冉来,”石勒吩咐李合,又对王弥笑道,“一个姑娘家,我本不愿她出来,风餐露宿的,成何体统?”   “云冉小姐可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,”王弥亦笑道。   须臾,云冉走入军营,对着上座的王弥行礼,“拜见王将军。”   “云冉小姐快快请起,”王弥道。   “魏郡将军的搭救之恩云冉没齿难忘,”云冉道。   “区区小事,何足挂齿,得以助石王一臂之力,也是王某的荣幸,”王弥道   “将军太过谦了,石勒惶恐啊,”石勒笑道。   云冉在石勒身旁坐下,王弥对石勒道,“石王可知,王某在冀州又遇到了裴凯。”   云冉心中一刺,暗暗握紧了拳头。   “将军必不会让他占了便宜,”石勒笑道。   王弥只是笑着瞄了一眼云冉。   “裴凯出身世家,人望很高,素有玉人之称,”随侍的张宾说道,“朝中当权的东海王司马越很是倚重他。”   “云冉小姐同裴凯可是相熟?”王弥问道。   石勒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,面上还是带着笑道,“裴凯那厮,当日掳走云冉做人质,行的可不是什么大丈夫之举。”   云冉笑道,“当时太过惊怕,虽见过数面,竟都忘了裴凯长了个什么模样。”   王弥哈哈一笑,道,“云冉小姐玩笑了,令尊汲将军可是铁骨铮铮的英雄,小姐自然胆识过人,看小姐的谈吐举止,王某揣测,令堂亦是大家闺秀吧。”。   “将军过誉了,家父出身草莽,家母亦是寻常百姓,云冉就更是平庸了,”云冉道   王弥待要再说,石勒道,“将军来一次也是不易,云冉素善烹茶,不若试试云冉的手艺。”   云冉便顺势答应着下去了。   洛阳城外。   石勒亲自领兵上阵,与王弥刘曜三军合攻洛阳城,守将王赞拼死抵御,双方拉锯半月,竟久攻不下。   营帐之中,石勒显得有些许疲惫,但仍打起精神与张宾叙话。   “洛阳是晋室最后一道城门,城内王师兵精粮足,而我方远道而来且已征战数月,恕属下直言,此次攻克洛阳恐怕是不可能的,”张宾道。   “王弥早有退意,今日已与我商议退兵之事,”石勒道。   “始安王意下如何?” 张宾试探着问道。   “还能有何意?”石勒冷哼一声,“刘曜又不是傻子。”   “恕属下多言,始安王甚得皇帝陛下器重,与始安王交恶实在不明智,”张宾道   石勒蹙着眉道,“知道了,下去吧。”   张宾只得告退。   云冉从屏风后走出来,端着一盏茶,轻轻放在石勒桌案前,道,“蒲公英甘草茶,兑了蜂蜜,你也该歇一歇了。”   “退兵之后,我们会在城外休整几日,”石勒边喝茶边道,“你若喜欢,便带人去城中逛逛。”   “张先生方才的话其实不无道理,”云冉道。   “难道要我用你与刘曜结好?” 石勒不悦的皱起眉头。   “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,”云冉气极反笑。   石勒极为认真笃定地说道,“我岂不知孟孙的心思,只是云冉,我若不能保护你,当初又有什么资格把你带在身边!”   洛阳城方圆四十余里,护城河阔十余丈,两岸皆植杨柳,城门瓮城三层,粉墙朱户,望之耸然。菜河自东南入京城,辽绕自西南而出,尽植荷花,岸边桃李梨杏杂花相应,繁华如织。河上有桥十一座,云冉踏上的这座名虹桥,其桥无柱.皆以巨木虚架.饰以丹艧.宛如飞虹。她与李合,子佩三人,皆做平民打扮。这是她第一次到洛阳,但见沿街商铺鳞次栉比,香药铺,粥羹店,茶店,酒铺,人流熙熙攘攘,热闹非凡。   云冉逛得兴致勃勃,忽然抬头间,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前面,修长挺拔的身形,月白色长衫,云冉不禁走上前去,可那人在街口一转便不见了,云冉追上去,只见这条街与方才气象不同,临街敞开的楼阁间粉色的轻纱随风轻飘,浓浓的脂粉气随之扑面而来。云冉看到那个身影上了楼,也走了过去。   “呦,姑娘,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儿!”一个穿红纱衣,满头珠翠的女人上来拦住云冉   “放肆!”李合不知何时跟了过来,格挡开那女人的手臂。   “这位爷,上咱们这来,怎么还带着个姑娘呢?”那女人的绡红汗巾轻佻的拂过李和的肩膀,眉梢眼角都是风情。   云冉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,朱雀门外教坊街,一直追着那个人,竟没注意到周边。   李合不理会那女人,只在云冉耳边低语道,“小姐快走吧。”   云冉随着李合走出去,她回头望了一眼这家教坊的匾额,隐约红底金漆书着扶瑶阁三个大字。   待得回到营地,石勒遣人知会云冉,刘曜今晚在大营中摆宴,犒赏三军。   一个女子轻纱覆面,在台下随乐声起舞,象牙色广袖纱衣,衣角坠着金玲,身段婀娜,摇曳动人,舞姿蹁跹飞扬,真如月下仙子一般。   “听说是在洛阳城中请来的最有名的舞姬,”子佩在一旁说道,“好像是来自什么扶瑶阁。”   云冉远远坐在众人之后,听罢只是点点头,觉得有些滞闷,便独自离席,信步走到营地外,本来就是草长莺飞的时节,夜间的风也是带着花香的暖。   “似此星辰非昨夜,为谁风露立中宵啊!” 一个朗润的男声在身后响起。   云冉转过头,惊喜道,“曜哥哥!”   还是纤尘不染的月华色长衫,翩翩佳公子宽袍广袖,临风而立,云冉笑着打量他,“你平安,真好。”   “你也知军中危险?该称你什么?巾帼英雄?”刘曜打趣。   云冉莞尔,“许多军国大事等你,还有闲情花间赏月?”   “已经败了,还有什么可商议的?”。   “这话从何说起,此次战绩赫赫,”云冉讶然。   “并未攻克洛阳”他的眉目见有一丝寂寥。   呵,她明白了,洛阳,绿萼。他金戈铁马,专程为她而来!不管之前遭遇过什么,绿萼真正幸运。   “今次可带了长相思?” 云冉笑问。   刘曜伸手握住云冉的肩,“今次,你可愿随我走?”。   云冉看着他身后的夜空,云遮住了月,她说,“不,我不会走。”   “放开她!”云冉刘曜双双抬头,是石勒。   “石王,在下……”刘曜顿住,因为他看清了云冉的神情,她看他的目光充满了贪恋与仰慕,小小的面孔因克制着巨大的喜悦而微微涨红。电光火石之间,他明白了,云冉爱而不得的,竟是她的义父,平晋王石勒。饶是他,也不由震惊,一时忘了放开手。   寒锋一闪,石勒身形极快,刘曜来不及闪避,剑锋竟驾到了他的颈间。   刘曜定下心,“石王这是做什么?”   “放下手,要么,我斩断你的手!”石勒整个人浸在阴影中。   “石勒,曜哥哥与我玩笑,”云冉的指尖搭上剑柄。   刘曜反而轻笑,“云冉与在下两情相悦,请石王成全。”   “曜哥哥!”云冉声音中带着短促的责备。   “妄想!”石勒冷笑。   “女儿大了终究要嫁人,何不成全在下一片痴心?”刘曜似乎并不畏惧顷刻便可隔断喉管的剑。   “别以为我不敢杀你!”石勒眼中闪过狠戾的光。   云冉心惊,急急握住他手臂,喝道,“石勒,你疯了不成!”。   石勒不可思议般盯着她,半晌,甩开她的手,默默转身走了。   云冉望着他的背影,叹气,“曜哥哥,你知道了。”   “卿本佳人,何苦……他不是你的良配。”刘曜亦叹息。   “可他是我心上的人”云冉低语,“我一直觉得羞耻,怕世人嘲讽,怕他瞧我不起……曜哥哥,我……"。   “你知我并非顾忌人言,只是,这次联军作战,那人实是个心冷血冷之人,我……担心你。"   云冉像是听到了极好笑之事,“曜哥哥,你还不明白?我爱他只是爱他,就算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也爱他。”   刘曜在一刹间被迷惑,所识的美人不少,云冉不算天姿国色,可她此刻脸上的光辉让她有不可逼视的艳光。他只能叹息,“云冉,也许在世人眼中,你我方是良配。”   “诚然我们相爱如兄弟姐妹。”   “我的兄弟们可并不相亲相爱,”刘曜笑出来,摸出小小一只银质扁壶,拔下塞子,酒香有些呛鼻,是当地高粱酿的烈酒,他抿了一口,递给云冉,“我知道石勒为什么不想将你许配与我,我们这样的人,说穿了,一条命朝不保夕,云冉,谁敢说什么一生一世。”   云冉忽然明白了,石勒与她并没有那么多将来,若石勒明日战死,那他到死都不知道她爱他。   多么可怕。   她喝了一口酒,被呛得泪都要掉下来,“所以他想让我嫁个书生”。   “——却依然走到哪里都带着你,其实石勒他也许并非不爱你,我若是他,便享受当下——哪里像你想得那样,会有人胆敢嘲讽石王,只是他过不了自己的关。”   “你出身豪贵,自幼锦衣玉食,石勒他自然不似你这般洒脱。”   “也许吧,你只要记住,我一直都在这里,永远愿意照顾你”。   云冉感动,上前抱住他,“曜哥哥,你待我真正好”   刘曜看着她,心中无比怜惜。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,自少女时代起,便堕入了灰蒙尘网,不得超生。   他只能笑着拥抱她,“我衷心希望你幸福。”   云冉忽然听到一声极细微的“叮铃”声,刘曜轻叹,头也不回,“莲儿,该听够了吧。”   云冉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自军帐后绕了出来。   “本来想看公子小姐月下相会,不想却撞到始安王与石王争风吃醋,看来我这次是来对了,”   这女子言语极是大胆,云冉看着她,恍然大悟,“你是献舞的女子!洛阳扶瑶阁,我今日没有看错,曜哥哥,那就是你,你们早就相识!”   “当时我就看到了你,只是不便现身,”刘曜道,“云冉,我来为你引见,高丽国郡主尹莲岸,洛阳教坊司的魁首扶瑶阁的幕后东家。”   云冉吃惊的张大嘴。   莲岸轻笑着说,“我与云冉妹妹一见如故,更深露重,不若到我们帐中叙话。”   刘曜笑道,“只怕云冉前脚进,石王的人后脚就到了。”   云冉有些尴尬,道,“莲姐姐若不嫌弃,就到云冉帐中稍坐片刻吧。”。   云冉亲手沏了一壶茉莉香片,与莲岸二人对坐。云冉这才看清了莲岸的相貌,清冷的眉眼,眼梢微微上挑,嘴角倔强的抿着,肤色很白,瘦削,并不是世人眼中的美人,但气质高贵出尘。   “今日在扶瑶阁见到妹妹,还以为是刘曜的风流债追上来了,他说不是,我还不信,”莲岸道,“我并无意偷听你们谈话,只是想着多看看他……”。   云冉有感于她的坦率,道,“姐姐出身高贵,却开了一家青楼,怕是为了曜哥哥吧。”   莲岸笑道,“何以见得呢”。   “如曜哥哥所言,姐姐的扶瑶阁是洛阳城中最有名气的,出入的定是达官显贵,自然流传着各种朝野秘闻,这些情报,正是曜哥哥最需要的,而同时,曜哥哥每次出入洛阳城,总不能入住郡主府,扶瑶阁又成了最佳的落脚处,”云冉一口气说完。   “果真玲珑剔透,难怪曜引你为知己,”莲岸道。   “姐姐的情意令人感动,”云冉道。   “可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女人,”莲岸嘴角噙一抹苦笑。   “绿萼,”云冉了然道。   静默良久,莲岸幽幽道,“都是痴人罢了。” ☆、第十一章 孤月沧浪河汉清      云冉送别莲岸后,见石勒的帐中还亮着灯,转身走进了石勒的房间。石勒坐在书案后,见她进来,抬头,眉头紧缩着,目光沉郁。   云冉站在门口,不敢动,身体轻轻战栗,手心都是汗,她心内酸楚,原来情深若此,竟是开不了口的。   “明日我叫李合送你回去,”石勒有些疲惫地说。   “不,”云冉手指攥着衣角,轻声但坚定地拒绝。   石勒叹一口气,“是我的错,我不应带你出来。”   “是,你应盖一间屋子,将我锁起来,永生永世不得见人。”云冉的声音低低的。   “我并非要禁锢你……”他的眉又皱了几分,右手食指按了按额角,每当他苦恼的时候,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。   云冉走到他身边,揉一揉他的眉心,“石勒,你早已将我禁锢。”   石勒心内惊动,不知如何解释她的话。   云冉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,抬起头看见他腮边青色的胡渣,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,“我想你知道,我爱着你。”   石勒却象被蝎子蜇了一般打开她的手,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。他背对着她,缓缓说道,“云冉,我是一个男人,亦非良善之辈,但是,我不能犯这种罪。”   “我并不是你的女儿……”云冉急切地分辨。   “那又怎样呢?没用的,”石勒不回头,低声絮絮,像在自言自语,“你还小,并不知天高地厚,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是有的……”   他看也不肯看她,云冉心灰意冷,也许他对她只是是责任,是携手共患难的情义,云冉毫不怀疑他会为她挡住敌人的刀剑,但是他却不肯爱她。她哽咽,双手掩住面孔,不能自已,眼泪从指缝间流出。   石勒的心如刀绞,却不得不硬起心肠,这个小女孩,只是年轻,一时糊涂,终有一天,她会感激他今日的冷情。他微微俯身,像往常一样,手轻轻放在她的发顶心。   云冉镇静下来,想起了自己此行的初衷,她细细地看他,抬手抚过他的浓眉,“你妻妾成群,我并没有想过要做其中一个。我只想告诉你,从第一眼见到你,我就爱上了你,你毋须回应,亦毋须像我爱你一样爱我。”   “我当然爱你,只是……”石勒痛心地看着她。   云冉将手指按在他的唇上,“我早已长大,我不需要那样的爱。”她解下颈上从不离身的奔马吊坠,放到石勒手中,“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,我把它送给你,你要好好保管。”   有那么一刹那,石勒真的想狠下心拥她入怀中,长长久久将她留在身边,让他在这污浊的世界中偶尔抬头,能够看见那张清丽的笑脸,他的余生就已慰足。他试着说服自己,他本就做惯杀人越货之事,为人更加谈不上仁义道德,做多一件不良之事又何妨?   可是她,呵,她。   石勒把吊坠郑重放入怀中,“我知道它在你心中的分量,我会珍视。”   “也好,”云冉神情黯然而怅惘,“恐怕过了今日,我再没有机会站在你的身边。”   石勒本想抚摸她的秀发,却停住了手,指节敲在桌面上,“我这样的人!离了我,对你只有好。”   话已至此,云冉心想,一切都完了。幸好她的头脑还能思考,她明白什么都不能再说,否则日后见面的余地也无。她默默无言地走了出去。   许久,石勒才回转,看着她离开的方向,他想,她年轻,很快会不再伤心,一年不行,两三年也就忘了,而他呢,他心中一片悲凉,这世上再无人爱她比他更多。   云冉回到自己的帐中,静悄悄的没有人声。   “子佩,”云冉刚一开口,一把冰凉锋利的刀刃便抵到她的颈上   “乖一点,不要动,”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,冰冷陌生。   云冉暗暗心惊,营中戒备森严,自己的营帐周围更是日夜有士兵守卫,这人却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进来!   “别替我担心,即进得来,我便出得去,”那男人仿佛看透她的心思   “你要什么?”云冉冷冷道,心中却在揣度,若真有所图,反倒好办,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,就怕……   “在下有一事不明,想请教小姐。”   云冉一分神,那男人手刀一劈,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将她淹没。   刚清醒过来时,云冉发现自己身穿汉军铠甲,被关在一间密不透光的屋子里。她摸摸这件带着汗渍和血迹的铠甲,那男人竟是将她伪装成伤兵,偷天换日带出军营。这屋子一晃一晃,一开始云冉还以为是自己昏迷太久头发昏,听到流水声时,才恍然大悟,这是一间船舱,他们航行在水上!所以他并不捆绑着她,无论如何,她都逃不掉!   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阳光透进来,刺痛了云冉的眼睛。   “换上吧,”男人扔过来一件衣服   云冉抬头看他,不禁错愕,这男人英姿勃勃,面若冠玉,狭长的凤目居高临下的睨着她。世人少用“美”来形容男子,石勒英武,刘曜俊逸,而这个人,俊美胜于女子,邪肆张扬却如同嗜血的兽。   云冉接过衣服,戒备的看着他,那男人冷笑,背过身去。云冉迅速换上这件雨过天青色素纱罗衣。   “你不怕?”那男子转过身   “又不是第一次被劫持,想来是惯了吧,”云冉冷冷道,沁凉清新的风吹进来,头脑多了几分清明   男人笑着放肆的打量她,“果然是好胆识。”   云冉厌恶的踢一踢脚边的铠甲,“不及公子的好计谋!”   男人收起戏谑的表情,挑衅地问,“你可知你为何一而再地被劫持?”   “一而再?”云冉沉下脸,“你是裴楷的人?”   男人摇头,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,反而找一张椅子坐下来,说,“我给你讲一个故事。”   当年武皇帝取魏代之,曹魏经营多年,搜刮无数奇珍异宝,末代皇帝曹奂令心腹将其藏葬在一隐秘之处。闻喜裴秀备受武皇帝宠信,封爵钜鹿郡公,官拜大司空,裴氏显赫百年,自此成鼎盛之势。裴公主持编著《禹贡地域图》一十八篇,期间意外发现前朝宝藏,武皇帝使人在藏宝处修机关暗道,持秘钥方可进入,修成之后机关匠人尽数灭口,秘钥传与裴氏当家人,机关图则传与太子。   “秘钥传与裴氏?”云冉似是听得认真,“故事讲到这里便不通了,武皇帝何等圣明,怎会做此授人以柄之事?”   “武皇帝的用意并不难猜,”男人面容肃穆地说,“此举不仅牢拢了裴氏,也约束了太子,只可惜武皇帝没有想到,他的后人没有他的铁腕,压服不住宗族门阀。”   “就算如此——你难道要去找宝藏?”云冉嗤笑,“这种前朝宝藏的传闻历朝历代都有,公子不似愚钝之辈,竟也信这个?”   男人不介意云冉的态度,继续道,“武帝与裴秀百密一疏,都没有料到当时竟有一名匠人以诈死逃出生天,逃回了辽西,告知了族长,此秘闻在我慕容氏代代相传,如今因缘已聚合,有了这批宝藏,正可扩充军资,全我慕容氏一统辽西之夙愿。”   仿佛有一道光照进心头,云冉看着男人俊美的容颜,道,“你是鲜卑人,鲜卑慕容氏!”   那男人粲然一笑,仿若三春之晖,“在下辽西慕容翰。”   云冉冷笑,“慕容氏素以勇武著称,公子使诡计劫持弱女子,算什么慕容氏的好男儿!”   慕容翰目光狂热,“我慕容部在拓跋部与段部之夹缝中苦苦求生,只要能壮大我慕容氏,我并不在意做小人抑或君子。”   云冉心中一动,亦是笑道,“慕容公子的忠心自是可昭日月,只可惜公子虽为长子,却是庶出,恐怕一番心血,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。”   “你知道的倒是多!”慕容翰目光一瞬,随即道,“休要巧言令色,还是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吧。”   “什么东西?”   “当然是打开宝藏的信物,若强行闯入,恐怕片刻便死于机关之下,”慕容翰一步步逼近云冉,“裴氏的秘钥本该传给裴楷,却不知为何,传给了你的母亲裴贞,你母亲去世后,自然传到了你手上,否则裴楷怎会冒险劫你?”   云冉并不后退,迎着他的目光,说道,“慕容公子讲的故事,我从来闻所未闻,更不知有什么信物。”   “不急,你慢慢想。”   每一日,慕容翰都会给云冉送来两个馒头,一壶清水,并不限制她的自由。云冉艰难的吞咽着干硬的馒头,她不知慕容翰要带她前往何处,只见到沿岸的景色越来越荒凉。   “你说,石勒要多久才能找到你?”慕容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  云冉连眼也不抬,“石勒一定会来救我。”   “石王为你一怒坑杀三万乞活军,纵使在下远在辽西,亦是有所耳闻,”慕容翰诡秘莫测的笑道,“他真的只是你的义父?”   云冉一下笑了,看着那张魅惑的脸,道 “与公子何干?难道慕容公子不仅爱编故事,还爱听故事?”   慕容翰抱着手,并不理会她的讽刺,慵懒的靠着椅背,“西河郡已经到了,随我下船吧。”   “西河郡?”云冉惊讶,西河郡临近大漠,荒无人烟, “你真的相信有宝藏?而且埋藏在西河郡?西河郡可是汉国的属地!”   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?”慕容翰走上前,“与我走一趟吧。”   石军营帐中。   “将军,刚接到的飞鸽传书,”侍卫进来禀报   张宾接过一看,面露喜色,“将军,果然在西河郡。”   石勒一下子站了起来,指节握得发白。   七日前,云冉在军营中离奇失踪,石勒抓到逃往边境的内奸,严刑拷打却审不出蛛丝马迹,只得发布告示举国追查。几日后竟收到裴楷送来的书信一封,信上只有裴楷亲笔“西河郡”三个字,石勒将信将疑,但也不愿放过任何一条线索,遂派人前往西河,竟真的有了收获。   方一踏上岸,云冉有一阵眩晕,慕容翰伸手扶住她,“小心。”   云冉看着他扣紧她脉门的手,心头恶心之感如同被滑腻的蛇绞住。慕容翰在码头买了一匹马,与她共乘一骑,手却再也没有放开。而在旁人眼中,他二人却无疑是一对亲密的情人。待到驿站,慕容翰要了一间上房,进得屋内,却将她一只手绑在床柱上。   “云冉素来是个手不能提的弱女,慕容公子也太小心了。”   “若小姐能对慕容翰坦诚相告,也不必受此委屈,”慕容翰打好最后一个绳结   “我一直坦诚相告,奈何慕容公子只是不信,”云冉轻声说,面色苍白有些虚弱,“你我并无怨仇,何必苦苦纠缠。”   慕容翰停下手上的动作,俯下身头靠近她的脸,说不出的暧昧,云冉不动声色的向后一避,慕容翰轻笑,话中却没有丝毫笑意,他说,“你我的确无冤无仇,你若要怪,只好怪自己生在裴家,云冉,你想过没有,面对命运,我们都是身不由己。”   云冉注视着他的俊彦,轻掠长鬓,手指不经意划过耳畔一枚小巧精致珍珠耳环,轻轻启口说道,“慕容公子所言极是,我们谁……都争不过命。”   入夜后云冉突发急症,胸痛咳喘不止,冷汗几乎浸透衣衫,自言是自小的肺热之症。慕容翰看她几乎要昏倒,便拔出腰间的匕首,割断绑着她手的绳子,他的手势极快,云冉只觉眼前一道宝光一闪而过,恍惚看到刀柄上雕了一只咆哮的狼头,狼眼是两颗闪亮的绿宝石。   慕容翰让店家漏液请来大夫,却瞧不出什么所以然,勉强开出了方子喝下药去也无济于事。   晨起时分,云冉艰难地起身,喘息着伏在桌上写下一张药方,交给慕容翰。   “沉香二两,肉豆蔻、广枣、石灰华、乳香、木香、诃子、木棉花各一两”慕容翰面露狐疑地看着手中的方子。   “这是家父机缘巧合之下,自一海外仙人处得到的药方,只吃一剂便可见效,”见云冉几乎病弱的抬不起头,慕容翰走到门外,将药方交给店家去抓药。   一碗散发着奇香的药摆在云冉面前,她听见店小二在走廊上说,“石灰华这一味药,小人走遍了西河郡,都说没有,若还要,只能到朔方城找了。”   慕容翰打发走了店小二,回到房中,盯着云冉将药喝下,问道,“药量不够,可还有效?”   云冉咽下药汁,喝了一口清水,方道,“治得了病,救不了命,能有多大寿数,要看各人的阴鸷,我也只能听天由命。”   慕容翰反笑道,“你能有多大了,竟说出这等颓丧的话。”   “我如今受制于你,生死不明,若还笑得出来,也忒心宽了,”云冉掩着口,咳了起来。   “我并不想要你性命,只要你将印信交给我,我即刻放你走。”   云冉咳了几声,道,“慕容公子,我没有那样东西。”   燃了整夜的烛火闪烁了几下,咻的灭了,男人那张上天精心雕琢的脸阴晴不定,偏执,狂热,孤注一掷,“既如此,待得明日进入机关,我只能拿你探路了,云冉,你这么个妙龄女子,真不忍心与你玉石俱焚。”   “慕容公子怕不是被蒙了心志吧,就算你拿到印信,你难道有机关图?可进得去?”云冉伏在床上,带着嘲讽地说。   慕容翰脸微微变色,说道,“我自有办法。”   到了第二日,云冉的精神好了些,慕容翰骑马带着她,往西河城郊方向行去,走了半日,荒凉的大漠杳无人迹,马蹄踏过芨芨草,爬上低矮的石丘,放眼望去,云冉吃惊的吸了一口气,这石丘之下竟有此等景致!   只见平地拱起的土山丘群落蜿蜒起伏,怪石嶙峋,陡峭而又形态各异,从上往下看,就像一条白龙盘踞着长长的身躯。   “龙城,这是龙城……”云冉喃喃自语。   “西域人称这种地方为‘迈赛’,意思是魔鬼出没的地方,”慕容翰策马前行,渐渐接近了土丘群。   从近处看更见壮阔,高大的土丘有岩石的质地,有的形似城墙,有的形似雄狮,走进去便再难辨方位,大漠的风呜咽着自土丘的间隙吹过,鬼风阵阵,令人不寒而栗。   风夹着黑色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,云冉用巾帕遮住脸,说道,“这里倒是绝佳的藏宝地——若果真有宝藏的话。”   慕容翰待要说话,忽然警觉的一转头,回手扣住云冉,狠狠道,“你使得什么诡计?”不待话音落地,猛地勒转马头,竟是向大漠深处疾驰而去。   风声在耳边呼啸,混合着慕容翰急促的呼吸声,云冉扭转头,但见胡杨林中霎时冲出一批人马,马蹄腾起阵阵烟尘,黑色滚金边的战旗高高飘扬,为首的那个人,铁马银甲,桀骜睥睨。   她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,说的是,云冉。   慕容翰从怀中取出一支鸣镝,射向空中。云冉惊愕的看着从两翼包抄上来的黑衣人,这数十人仿佛从地底钻出的幽灵。   “嗖,嗖”两箭险险擦过慕容翰的手臂,带着千钧之力钉在沙地上。前方亦出现一队汉军,阻住慕容翰去路。慕容翰冷笑一声,猛地一勒缰绳,马儿前蹄腾空,生生停了下。   慕容翰看着阵前的石勒,耳语道,“你与他果然不清不白,”大敌当前,慕容翰竟有几分调笑之意。   “慕容翰,你得到过任何人的真心吗?”云冉幽幽的声音随风飘散。   慕容翰的俊脸扭曲,狭长的凤目蓄满嗜血的怒意,“他怎么可能这么快找到你?”   云冉伸出手,对着太阳细看纤长洁白的手指,“石灰华生长在雪域高原,汉人从不以它入药,那张药方天知地知,我知石勒知,若石勒的人在城中,而又有人遍寻石灰华,石勒定能寻得蛛丝马迹。其实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,全靠上天垂怜罢了。”   “那么你的病,也是你自己设计的了?”慕容翰咬牙切齿的问。   云冉眼睛盯着阵前厮杀的石勒,笑着摸一摸耳畔,“我有一枚灸炽丸,可致肺热咳血的症状,寻常医者单从脉象上是看不出来的,就藏在耳环的珠子里,你可要一看?”   慕容翰下意识侧头去看,云冉迅速回身拔出其藏在腰间的匕首,他挥手格挡,云冉却一刀扎在了马的脖颈上。马儿吃痛,腾空跃起,嘶叫着上下翻腾。慕容翰单手勒紧缰绳,意欲制住受惊的马。   云冉用尽力气猛地推他一把,慕容翰身形一晃,松开了对她的钳制,云冉趁机跳下马,拼命朝着石勒跑去!黑衣人为留活口,不敢十分阻拦她。   “贱人!”慕容翰喝道,待要追上去,却见石勒策马疾驰,金鳞马鞭一挥,绕上云冉纤腰,将她带上了马背。   云冉石勒的怀中闭上了眼睛,她又一次闻到了铁甲冰冷的血腥气,他坚实的手臂紧紧拥着她,与她贴得那么近,她听到了他的心跳,眼泪,终于落了下来   慕容翰没了怒容,反而邪魅的笑着,“威名赫赫的石王,竟是有勇无谋之辈,你真以为你救得走她吗?”   大批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涌了上来,割断了石勒与汉军。慕容家的死士,没有名字,没有声音,没有面容,一生忠于主人,至死方休。   “现在退下,孤留你全尸,”石勒冷冷道   “哈哈哈!”慕容翰邪肆张扬的大笑,“死到临头,还要嘴硬,石勒,放下云冉,我放你一条生路!”   “废话,要你放下自己的命,你肯不肯!”   慕容翰俊颜之上布满阴霾,缓缓扬起手,他身后的黑衣人渐渐将包围圈缩小。石勒弯弓搭箭,三支铁脊凤羽剪,瞄准慕容翰。一瞬间三箭齐发,却是东南角三名黑衣人应声倒地,石勒座下麟驹一跃而起,随着离弦的箭一起冲了出去。   “杀!”身后传来慕容翰狠戾的怒喝。   石勒的手臂紧紧揽着云冉,就如同许多年前,在她的耳边低沉但清晰的说,“别怕,云冉,别怕。”    ☆、第十二章 愿得红罗万千匹      剑雨如蝗般落下。箭头擦过石勒的手臂,几乎可以听见利器划破皮肉的声音,而他似是浑然不觉,将云冉牢牢护在身前。   大漠明亮的阳光刺得云冉眯起眼,恍惚中她竟忆起了母亲横刀自刎的画面。忽然之间,她原谅了母亲当年的决然而去。   石勒勒紧缰绳,马蹄一转,向着土丘群疾驰而去,纵是慕容翰,亦不敢再上前。而那神秘莫测的土丘群,如张大嘴的兽,等待着吞噬接近它的万物。  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,夕阳挣扎着做最后的燃烧,残余日光在沙脊上勾勒出明暗交替的线,最终坠入地平线。玉兔东升,高而辽远的空中连一颗星都没有,大而圆的月亮高悬,却并不明亮,朦胧似罩了一层雾。   石勒升起一堆篝火,云冉抱着腿坐在一旁。   “冷不冷?”石勒过去问道。   云冉摇头,看着他说,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   石勒勉强一笑,“幸亏你机灵。我赶到西河郡,发现劫持你的人竟然是辽西慕容氏人,我们与慕容氏素无瓜葛……”   “慕容翰……其实他也不算十恶不赦之人,若他任我病下去,我也是无计可施的,”云冉把手凑近篝火取暖,“他的目的与裴楷是一样的,他们都相信这世上有一处武皇帝留下的前朝宝藏,而我,有开启宝藏的印信。”   石勒吃了一惊,“裴楷、慕容翰也都是人中之杰,怎会相信这种子虚乌有的传闻。”   云冉的脸清冷肃穆,“也并非子虚乌有,这印信裴氏代代相传,的确传到了我的手上。只不过,宝藏是不是真的存在,就不得而知了。”   石勒沉默片刻,蹙起眉头忧虑地说,“这种事若传出去,你会很危险,该多派些人保护你。”   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,”云冉下巴抵在膝盖上,摆弄着脚边的木柴,“人生本就无常,何必为还没发生的事担忧?况且在你身边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   石勒借着火光,贪恋地凝视她太阳花一般的面孔,他何曾似这般放纵过自己的情意。看着她,他的心都亮了,这女孩,是他人生的救赎。   远处传来狼啸,黑夜中的茫茫大漠,孤寂苍凉如同幻觉。   “我们会死吧。”云冉依偎在石勒身旁。   石勒伸臂揽住她的肩头,“只要我活着,云冉,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。”   “不,不石勒,我知道你也是爱着我的,就像我爱你那样,还有什么遗憾呢,”她把头埋在他胸前,柔肠百结,满足而快慰,“我觉得很圆满。”   她细细看他,他的脸映着火光,英武阴郁,她伸手抚过他的眉眼,他眼眸深邃,墨黑的瞳仁透着暗蓝,他伸手握住,将她的手贴在面颊上,心中暖洋洋,像是喝了陈年的佳酿,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。   夜风沁凉,石勒将云冉拉到胸前抱住,看她像个小小动物一样紧挨着他,忍不住吻她的额角,“你还那么年轻,是我的错,我将害你一生。”   “是,你害我苦苦相思,不知多少人一生不必为此苦恼,”云冉鼻子发酸,把脸埋在他的颈间,嗅到熟悉的冰冷的铁和血混合的味道,这是他的味道,让她莫名的心安。   石勒的心融成了一汪水,他吻她细软的手心,“我不知道怎样发生的,云冉,我一点办法也没有。”   “石勒,石勒”云冉一叠声唤他,而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动听。她的额头低着他的下巴,胡髭刺得她有些发痒,“如若此生就此完结,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。”   她的鼻息缭绕在他颈间,他的额头浸出汗,他艰难的说,“云冉,我不能……”   她仰头,眼眸似水荡漾,菱唇似海棠娇艳,姣洁的脸庞有栀子花的清香,他的目光凝滞,只听她轻声说,“若我们走不出这片大漠,若哪天你战死沙场,若我突遭横祸,石勒,你又该怎样得到我?”   他的手指背珍惜的轻抚过她的脸庞,苦涩道,“我从未想过得到你,能看着你,我已满足”   云冉垂下眼,轻轻解开衣带,她镇静而执拗的做这件事,手却不受控制的抖,风有些凉,但她一点也没有瑟缩,石勒按住她的手,她几欲落泪,声音轻颤,“石勒,我的身体发肤,血肉灵魂,全都属于你。”   石勒再也不能压抑,他承认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与感动,紧紧抱住她,他渴望了太久,从未想过竟真的能够拥有她,他本就身在地狱,偏偏命运赐给他一线光,而今,他竟能拥有这大片的光明。   当石勒吻上她的唇,云冉觉得似遭雷击一般,麻麻的,木木的,耳畔轰鸣,他的右手按着她的后脑,左手臂紧紧缠住她的腰身,热烈而怜惜的吻着她。   缠绵迤逦。   沙地尚有白日的余温,他的唇吻过她□□洁净的背,她仿佛听见风吹过沙脊线的声音。   “云冉,你是我人生之光,”他在她耳畔动情的说。疼痛让她紧紧攀附着他,而巨大的生之愉悦填满了她的心。   这一时这一刻,她爱着的人,以这般温柔的姿态,同样的爱着她,这时这刻,她将灵魂镌刻在他的骨骼上,无论日后命运怎样流转,都注定得不着自由。   东方既白,篝火早已熄灭,沙地上只留下两双向东方渐行渐远的足印。   远处迎面一队人马出现在地平线,石勒止住脚步,手搭上佩刀。走近了,是汉军,首领是将军桃豹。   “属下该死”桃豹跪在马前   石勒冷笑,“如今你们的动作愈发迅捷了”   “属下沿途跟随主上留下的暗记,下了官道便没了线索,属下想主上或许进了大漠,正要带人去找……”   “抓到慕容翰没有?”石勒脸色阴沉地问。   “属下无能,让那贼人逃了,”桃豹的额上渗出大颗汗滴,等着暴风雨的降临   “慕容翰武功即高,人又狡猾,要抓他也是不易,”云冉在一旁道。   桃豹感激的看了一眼云冉,小心翼翼道,“西河郡郡守在府衙恭候,请主上移步”   二人遂上马车随桃豹前往不提。   水气缭绕,肌肤被热水浸得微红,疲劳一点一点消散。沐浴完毕,侍立在纱帐外的丫鬟进来捧着衣物首饰,云冉选一件水红色潞绸襦裙,淡淡的红,如同浸润在水中的胭脂。菱花镜染上水汽,映出她模糊的年轻容颜。银红色软烟罗纱帐被风轻柔带起,身后响起脚步声,而她并没有回头,石勒站到身后,拿起妆台上一把象牙梳子,一下下梳着她披散在身后的柔顺长发。   “一梳梳到尾,二梳白发齐眉,三梳……”   “哪学的混话?”云冉转过身子捂住他的嘴,却捂不住他嘴边的笑意。   “这可不是混话,姑娘出嫁前,娘家人要为她梳头,边梳边念这几句歌谣,”石勒颇有几分认真的说道。   云冉一笑,“可惜我并没有那么好的娘家。”   石勒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,携起她的手,道,“云冉,裴楷想要见你。”   “裴楷?他也在西河?”云冉一时诧异道   “就在太守府外。”   云冉甩开他的手,有几分怒气的起身走到敞开的长窗边,“他就不怕有来无回吗?”   “其实这一次我能这么快找到你,是他给的消息,”石勒走到她身边,手搭在她的纤腰之上。   云冉冷笑,“裴楷此人诡计多端,深不可测,我实在不想沾染分毫。”   正说着,李合进来禀报说石堪求见,云冉这才知道,石堪也跟到了西河郡。   石堪捧着一只木盒子,进来便行礼说道,“裴楷方才亲自过来送了一只盒子,指明送给云冉小姐。”   云冉与石勒诧异的对视一眼,李合下去接过盒子呈上。   木盒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缎面锦盒,打开来,杏黄色软缎上静静放着一只云蝠步摇,拿起来竟是沉甸甸的重,赤金的蝙蝠熠熠生辉,毛羽纤毫毕现,蝠翅上镶嵌的蓝宝如一汪蓝盈盈的海水,蝠身盘着精巧细致的祥云,嵌着两枚润泽的东珠。这只步摇堪称巧夺天工,而晋廷之中非皇亲显贵不得佩戴东珠,这两颗东珠大而圆,定是御赐之物无疑。   盒中另附书信一封,云冉打开来,清隽飘逸的字迹。   “他说这是我母亲之物,理应由我承继。”云冉有几分惆怅,爱惜的抚摸着这只步摇,“母亲当年离家,并未带走,可见并不珍视。”   “都是上一辈的事了,留下吧,也算是个念想,”石勒上前揽住她的肩,轻轻拍着她的背,“他若有害你之心,我必不会让他得逞,我再不会让任何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。”   “我自然是信你的,”云冉浅笑,微微斜着头,仰起脸看他。   石勒的心一荡一荡,柔软的情愫如同外面午后慵懒的阳光,让人直想眯起眼,就此睡去。   天蒙蒙亮,石堪绕到郡守府后门,警惕的四下张望一番后,放飞了一只信鸽。   桌上摆着切得薄薄的蜜瓜,西河郡常年少雨多日照,是以出产的蜜瓜极是清甜可口。郡守府的丫鬟伶俐,每日云冉午睡醒来后,都会奉上一盘。   云冉正在浣手,忽听得一阵吵嚷之声。便起身走了出去。   院外的空地上,一个中年红脸膛的汉子正在劈头盖脸打一个女孩子,边打边骂道,“你这赔钱货,老子养你这么大,还做不了你的主?”   女孩子跪坐在地上,用手护着头,大哭着道,“我不去,我不去,你打死我吧!”   那汉子愈发恼怒,一脚踢下去,女孩子闷哼一声,发髻散乱,脸上黑一块,白一块,可掩不住秀丽的姿容,正是今日伺候云冉的丫鬟。   云冉看不下去,一偏头,旁边的侍卫走过去,隔住那汉子的手。   那汉子这才看见云冉在旁,慌忙退到一旁跪下。   云冉也不看他,对左右道,“带这孩子进来。”   郡守府的管家在云冉身旁恭着身回话,“这女孩子是门房上郑老二的小女儿,我家老爷过几日就要将她收房了。”   云冉惊讶,“可是郡守大人瞧着怎么也有五十多岁了呀!”   管家陪着笑道,“郑老二滥赌,欠下不少外债,也算这女孩子的造化,攀上高枝儿了……”   正说着话,那女孩子冲进来,跪在云冉脚下,道,“小姐救救奴婢吧,我爹说,不给老爷做小,就要卖到妓院去,小姐大发慈悲,救救奴婢,奴婢愿意当牛做马,伺候小姐……”   边说边重重磕头,白皙的额头渗出血来。管家上去拉住她,“小姐面前,容得你撒野?拉下去!”   有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拉开她,她兀自挣扎,哭道,“小姐,小姐救救奴婢……”   “放开她,”云冉看着她的泪眼,动了恻隐之心,“告诉你家老爷,这丫头伺候的好,我收了。”   “可这……”管家不敢应承。   云冉转着手上的碧玉珠串,“你只管去问,郡守大人若不肯割爱,我也只好罢了。”   “不不,小姐能瞧上这丫头,是她的福分,也是郡守府的福分,我家老爷哪有不肯的呢?”管家见云冉面色不善,忙点头哈腰的说道。   “若是这样,替我谢谢你家老爷罢,”云冉只是淡淡地说。   管家答应着退了出去。   云冉走过去,亲自扶起女孩子,替她理了理衣服,柔声问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回小姐,奴婢叫樱桃。”女孩子低着头,喏喏道   “多大了?”   “十二”   云冉笑着问,“樱桃,你可愿回家,郡守定不敢再纳你。”   樱桃一惊,猛地跪下,“小姐,奴婢没有家,娘去年没了,爹一直要卖了奴婢,小姐走后,爹一定会将奴婢卖到妓院去,小姐让奴婢跟着吧,奴婢愿意伺候小姐,奴婢发誓一辈子忠于小姐。”   云冉叹口气,“罢了,那你便跟着我吧。”   二十八年后,贵为皇后的郑樱桃,以她自己的方式,履行了她今日的誓言,而这,都是后话了。   傍晚,石勒过来,见樱桃上前斟茶,遂道,“这便是你今日收的丫头?郡守很是惶恐呢。”   “他可真是人老心不老,樱桃才十二岁!少造些孽罢,”云冉嗤之以鼻。   石勒没好意地笑着说,“你不也是个小丫头,唉,老夫少妻,奈何奈何!”   “呸,谁是你的妻?”云冉手中的团扇打在他的肩上。   房门虚掩着,李合轻轻推开,正厅中空无一人,东厢房珠帘半垂,通天纱帐拖地,人影绰绰。   屋内鎏金八仙捧寿铜鼎中焚着檀香,香烟从龟,鹿,鹤口中徐徐溢出。石王披一件半旧天青色绒氅衣,靠在绣榻上,塌下铺了一块羊皮地毯,羊毛轻软细白厚密,云冉穿密合色滚银边绸裤,同色窄袖斜襟袄,赤着脚,斜坐地毯之上,头枕在石王膝上,长发垂下,全身除了腰间一条软玉丝绦再无其他装饰。石王将手轻放在她背上,少女光洁的脸庞透着如玉的色泽,嘴角噙一抹娇慵的浅笑,他的目光炙热而胶着,又充满了怜惜,一心一意都在这女子身上。   李合自小追随石勒,从未想过平素叱诧风云的石王会有如此柔软的神情。他无论如何想不通,王府里的女人,燕肥环瘦,姹紫嫣红,而石王却独独深爱这个女子,丝毫不理会种种骂名。二人久久维持这个姿势,空气中仿佛荡漾着迤逦的情丝。李合一时间竟不敢出言。   “何事?”云冉听到动静,走了出来,披一件藕荷色银丝团花罗袍,笈一双大红素光绫缎子绣鞋,长发用一支玉簪挽住,鬓边松松垂下几缕。   李合躬身将军报递到云冉手上,“平阳来的,八百里加急。”   信封上的火漆赫然印着楚王的印,楚王刘聪。   公元310年七月己卯日,匈奴汉国皇帝刘渊驾崩,谥光文,庙号高祖。太子刘和于灵前即皇帝位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羲和又来求啦,求支持~~求评论~~求分分~~求收藏~~ ☆、第十三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     森冷的死牢中。   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透进一线阳光,蜷缩在角落里衣衫褴褛的女子瑟缩着偏偏头,像是久居暗房,不习惯光亮。   大红鹦哥嘴绣鞋踏过铺地的枯草,一只老鼠仓皇窜过。女子的目光落在绣鞋上,猛地抬头,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双眼。   “小姐回来了,”声音有些沙哑,但是平静,一如素日里站在飞云馆门首,笑吟吟的迎接,只不过此时她没有行礼,并不是不想,而是起不了身。   待眼睛适应了牢中的黑暗,云冉看清了眼前的人,嘴角青肿,衣衫仅能蔽体,身上遍是鞭痕,显眼处皮开肉绽,双手青紫,血迹早已凝固。   “竟用了这么重的刑,”手指轻轻拂过女子的双手,“值得吗?子佩”   子佩轻笑一下,带着嘲讽与冷傲,云冉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,印象里子佩永远温厚恭谨,善解人意。“牢房污秽之地,小姐不该来,”子佩冷冷道,眉心一簇,脸色青白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。   “若真的只是秀才之女,你的人生该有多美好,”云冉站直身子,冷冷垂目。   子佩不意她会说出这样的话,苦涩地说,“慕容氏的暗人,死生不由己。”   “我猜到会有内奸,可真的不愿相信,那个人是你,”云冉悲哀地说,“子佩,我真的很难过。”   “是奴婢辜负了小姐的真心,”子佩面上虽有歉疚却并无悔意,尽力挺起胸膛。   “你做了那么多,可惜慕容翰还是功亏一篑,”云冉说。   “少主他……”子佩猛地抬头,目光中满是殷切的希冀。   “他逃走了。”   闻言子佩吁出一口气,憔悴狼狈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的微笑,“当日我合该一死以绝后患,少主却命我回辽西复命,我知道少主想留我活命,却不想半路被石勒派兵截杀。是我没用,不能助少主成就大业。”   云冉悲悯地看着她,问道,“你爱他?”   子佩一愣,旋即低下头说道,“我不配。”   沉默良久,云冉轻声说,“我原谅你了,子佩。”   一滴滴泪水洇湿了身下的草垫,子佩抽搐着肩膀,压抑着哭泣的声音说,“说了这么久,小姐不问我整件事的□□?”   “何必逼问一个苦命人?”云冉反问道,“况且就算我问了,你会说吗?”   子佩强撑着挪动身体,跪了下去,“我早已认命,亦无话可说。”   云冉的心口仿佛压住一块大石,酸涩不已,她深吸一口气,向前踱了几步,“子佩,你须知,我……留你不得。”   “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想,死亡会以何种方式降临,小姐的恩情,只能来世再报了,”子佩艰难地摆正身子,磕了一个头。   云冉自袖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,“你终归服侍我一场,就算死,亦要留些体面。”   子佩震惊的抬头,紧紧地盯着云冉,诧异道“石勒怎么肯轻易让我死?”   云冉平静的看着她,她垂下眼,“小姐仁善。”   云冉将瓷瓶放入她的手中,转身离去,将要走到门口,子佩在身后叫住她,“转告石勒,他的敌人并非远在辽西的慕容翰。”   云冉转头看她,她的嘴角已渗出乌血,“我晓得你对慕容翰的忠心……”   子佩摇头,身子已伏倒在地,强撑起来道,“真正的恶狼,在石勒身边……”   云冉低头看着脚上的绣鞋,眼睛有些酸涩,“再无人会绣这样好的鞋样,子佩,可惜了。”   仿佛隔着一个世界,牢房外的阳光明亮耀眼,云冉走出几步,方听得牢头的惊呼。她闭了闭眼,心口的巨石似是落下,又似是压得更加沉重。   云冉不知自己站了多久,直到强健有力的手臂抚上她的肩,她听见自己低语,“石勒。”   手臂紧了一紧,云冉接着说道,“子佩死了,你不怪我吧。”   “你给她的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,而她却死于钩吻,”石勒缓缓道,“在你进去之前,她已然中毒。”   “是谁?为何……”云冉一时不能思考,抬头看石勒,无意识的说。   “自然是为了灭口,”石勒的眸光一瞬。   “真正的恶狼,在石勒身边……”云冉自言自语,纵然沐浴在阳光下,她却冷得连牙齿都在打颤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石勒没有听清楚   云冉转身紧紧抱住石勒,石勒不知何意,只当她伤心,轻轻揽着她的腰,柔声安抚  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,而新帝刘和自继位后,终日声色犬马,荒淫无度。刘和此人刻薄寡恩,对下颇多猜忌,数次招在外领兵的大将回京述职。石勒接到诏书,只是带兵到平阳城外三十里处,便停步不前。数日后,得到消息,刘和召齐王刘裕,鲁王刘隆,北海王刘乂,以及楚王刘聪入京。   石勒当时正在看云冉与张宾对弈,听闻后只淡淡说,“这场鸿门宴到底摆开了,嗯?云冉,你这一步……”   云冉摸索着手中的黑玉棋子,转头嗔道,“观棋不语真君子。”   石勒用手背轻敲一下她的额头,笑道,“下棋好比做皇帝,一子错,满盘皆落索。”   张宾落下一子,亦笑道,“这下棋,总要两人棋艺相当,输赢才有悬念。”   “终是先生棋高一着,云冉受教了,”云冉弃子认输。   那日夜里,新帝刘和发兵攻打四王府邸,刘裕,刘隆毫无防备,被刺身亡,却不想刘聪暗自带了一千近卫,人数虽不多,但跟随刘聪数年,骁勇善战,不仅杀光了来犯的军队,更是从西明门攻入大内。刘聪于光极殿内斩杀了自己的异母长兄,当今皇帝刘和。刘和既死,群臣上表请刘聪即位,刘聪北面三让之后,登基为帝,改元光兴。   而在平阳城三十里外的石勒,即日便奉命入京朝贺新君。新帝刘聪于朝堂之上任命石勒为征东大将军、并州刺史、汲郡公,并赐平阳城中通济街宅邸一座。   这处宅子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,院落三进,遍植海棠、杨柳,桃杏,松柏,即便是将要入秋,还是绿意森森。自从西河回来,云冉身体一直不大好,石勒便决定留在平阳几日,待云冉把身体养好再作打算,刘聪闻讯便派了宫中太医来为云冉诊脉。   太医的手搭在云冉腕上,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开,“小姐近日可是服用了药物?”   云冉点点头,示意樱桃将灸炽丸和八香散的药方呈上。太医看过之后神色大变,摇着头说道,“小姐怎可服用此等虎狼之药?这丸药至人肺火上扬,气血不调,而这散剂更是阴寒至极,二种药物共同服用,必伤及根本啊!”   在一旁的石勒听罢陡然变色,一把抢过药方团在手中,问道,“八香散不是香料吗?”   太医答道,“这八味药的确都是香料,但也可入药,只不过太损阳气,轻易用不得。”   石勒着人送出太医,走回云冉身边,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,他看着云冉,目光中夹杂着恼怒、疼惜、不忍,云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,轻声说,“是我从古书上看来的,灸炽丸本是防身用的,给张先生看过,他说害不死人,我才带在身上,八香散嘛,你是知道的……”   “谁让你用在自己身上?”石勒忍不住说了出来。   云冉坐在绣塌上,身形显得更加娇小,她垂下眼睫,“我实在没有办法,慕容翰太警觉,我没有机会下手……”   石勒叹了口气,伸手将她拉近,“是我做得不够好。”   云冉柔声说,“我并没觉得怎样不好,想是那太医虚张声势,唬人呢!”   “张太医是国手,怎会乱说?听他的按时把药吃了,再不许自己看医书。”   云冉见他面色破冰,亦是展颜笑了。   这日一早,石勒去了军营,还未归来。云冉站在屋门口的石榴树下,榴花已谢,结满了小果子,煞是可爱。听见脚步声,抬头望去,只见石堪领着人走过来   “小姐,府里的管家来给小姐请安,”石堪道   “府中诸事都靠堪大哥周全,劳烦你了,”云冉笑着说,边请进来吩咐樱桃看茶。   “小姐客气了,”石堪道   “王贵给小姐请安,”一个中年男人在云冉前跪下道   “王管家快快请起,”云冉伸手虚扶一把,“这处宅子虽好,一年到头,王爷却不会在这里留几日,你也就带着人,看看院子罢。”   “给王爷当差,奴才不敢不尽心,”王贵道   云冉笑笑,赏了十两银子,叫樱桃打发他下去了。不消片刻,却见王贵回转了过来,禀报道,“外面有个宫里来的公公,要见小姐。”   云冉一惊,忙道,“快请进来。”   便见一位着宦官服制的,踱着步子走进来。竟是刘聪身边的内监总管钱允,钱公公。   “原来是钱公公,云冉有礼了,”云冉走上前去,施施然行了个礼。   “哎哟,小姐折煞奴才了,”钱允忙扶住道。   “公公快请里面坐,尝尝我这里的银山雪芽,看入不入得了口,”云冉笑着往里让。   “云冉小姐的茶固然好,奴才却是没福气用了,奴才是来传旨的,”钱允的脸上堆着内监惯有的奉承的笑。   云冉得听如此,忙敛衣跪下听旨。   “奉皇上口谕,特宣汲云冉入宫面圣!”   云冉一愣,随即道,“只召云冉一人吗?”   “奴才只传旨,旁的就不知道了,”见云冉跪着不动,钱允拖着尖细的嗓音催促道,“云冉小姐,快快随奴才入宫吧,皇上还等着呢。”   云冉没有办法,只得回房更衣,樱桃打开衣橱,拿出了一件湖蓝羽纱宫装,趁替云冉系腰间绦带,低声说,“小姐还是等王爷回来一同去吧。”   云冉摇摇头,“皇上……这是算准了石勒不在,我若抗旨或是拖延,只怕阖府上下都要被连累。”   樱桃闻言有些胆怯,问道,“小姐从前认识皇上?”   “有过数面之缘,”云冉见她很是害怕的样子,便道,“你留在府中等我吧,不必跟着伺候了。”   “不不,小姐去哪,樱桃就去哪,樱桃……奴婢不怕,”樱桃急切地说。   云冉笑笑,对镜正了正发上错金海棠花钗,走了出去。   宫车辘辘压过青石板巷,云冉相信自己方一出府,石勒便能得到消息,但军营距京城三十里,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她入宫之前回来。她面上虽然平静和顺,心中却是有几分犹疑。   眼下这个时节,新即位的皇帝不见得会与开疆辟土的将军为难,而刘聪,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单独宣召自己?   就在纷乱的思绪中,宫车停了下来,钱允亲自扶着云冉下车,“小姐,皇上在殿中等着呢。”   “多谢公公,”云冉含笑道,抬起头仰望巍峨的宫殿,只见光极殿三个字笔走龙蛇。   光极殿,刘氏兄弟就是在这里骨肉相残,不知先帝刘渊在天之灵会否安息。最是无情帝王家,云冉在心中叹了一叹,提着裙子,踏上了宫殿的汉白玉台阶。   “臣女汲云冉叩见皇帝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,”云冉敛衣下拜,额头叩上大殿冰凉的金砖。   “平身。”   这声音威严沉稳,高高在上,不是她记忆中带着几分戏谑的朗润男声。云冉低着头,看见一片金黄的衣角以及绣蟠龙的玄色御靴。   “云冉,许久未见,”刘聪温和的说道,“从前每次进京朝拜,石勒都不带着你,让朕很是想念。”   “陛下天颜,岂是臣女能随意觐见的?”云冉含笑从容答道。   刘聪笑了两声,云冉抬头看他,还是那般丰神俊朗,龙袍之下的威仪更有几分神似先帝刘渊。   “赐坐吧。”   云冉谢恩坐下。   “你长大了,”刘聪打量着她,“朕听说你前番遇险,很是挂心,直到石王将你救出来,才略放下心些,你现在可好?张太医的医术可还好?”   刘聪将“石王”二字咬得很重,云冉故作不觉,恭敬回道,“劳陛下担忧,是臣女的罪过,臣女现已无恙了。”   “你这么拘着规矩,倒显得生分了,”刘聪朗声说道,“朕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样子,无拘无束,都敢顶撞先皇!”   云冉笑着说,“那时云冉年纪小,不懂事,先皇仁厚,不与云冉计较。”   “这言外之意,是说朕小气,你才不能畅所欲言了?”刘聪把玩着手中一只玉蝉,笑着说。   “陛下这样说,云冉死无葬身之地了,”云冉站起来就要下跪。   刘聪挥挥手,免了跪,问道,“你可知今日朕为何单独召你?”   “臣女不敢妄测圣意,”云冉依着规矩答道。   刘聪起身走到她身边,伸手拨弄一下她鬓边的长发,说道,“朕的后宫,虚悬昭仪之位,朕属意于你,”刘聪离得她很近,近得可以听见他呼吸的声音。   如云广袖下云冉握紧了拳头,面上却含了温顺的笑,“臣女蒲柳之姿,不堪趋奉至尊。”   风吹过大殿高阔的厅堂,吹起她的衣摆,湖蓝色的软罗轻纱如腾起一阵轻柔的雾。刘聪静默的看着她,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,“可朕是皇帝,无需征得任何人同意。”   云冉昂起头,温和但坚定的说,“陛下坐拥四海,驱策万民,但臣女还有一死的自由。”   刘聪轻声笑了,“朕,怎么可能杀你?”说罢看向殿外,似是看着极远处。   沉默片刻,云冉上前一步,低声说,“石勒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。”   刘聪的胸膛起伏几下,已是变了面色,带着几分愠怒道,“若朕强留你在宫中,只怕石王顷刻便会与朕翻脸。”   云冉毫不退缩,说道,“石勒拱卫刘氏江山,绝无二心,而臣女,惟愿陪伴石勒左右,望陛下成全。”说罢跪了下去。   刘聪居高临下的看着她,“云冉,你太聪明,可你竟未想过,也许,朕……是真的喜欢你。”   “陛下的心,是天下万民的,”云冉的脊梁挺得笔直。   刘聪漆黑的瞳仁深不可测,他一把扯起云冉,携着她来到大殿之外阁楼之上,俯视着巍峨的宫殿,朱墙黄瓦,在夕阳下映着流光,“你不想成为这里的主人吗?云冉”   云冉抚着雕龙盘凤的汉白玉栏杆,道,“臣女自幼在山野中长大,着实无福消受此番富贵。”   刘聪看着辽远天空异彩的流霞,良久,道,“罢了,你的心在石勒身上,我强留你也是无用。”   “陛下的恩德石勒必定感激不已,”云冉施施然福身行礼。   “朕认你做义妹如何?如此一来,你便能做石勒的正室。”   “多谢陛下,臣女只愿得一人之心,并不在意位份,”云冉轻掠长鬓,温婉的笑   “石勒何其有幸,能得你如许真心,”刘聪看着云冉年轻明媚的容颜,“日后石勒若是欺负了你,自有朕来替你做主。”   云冉莞尔,“如此臣女日后也好说嘴了。”   踏出宫门,来时乘的马车候在一旁,樱桃迎上来替她披上一件青金色织锦披风,随行的小太监上前陪着笑道,“奴才只能送小姐到这了。”说罢挥挥手,一贯仆从将御赐之物抬上车。   云冉看见石勒负着手立在夕阳下,也不上前,远远的看着她,在宫墙的阴影下,面色沉郁。云冉心知刘聪趁他不在府中,招自己入宫,惹他动了怒气。石勒为人,越是珍视的,便越小心翼翼的远远看着,又怎能容得他人觊觎?   “不同我一道回家吗?”云冉走过去,扯一扯他的衣袖   “刘聪他竟敢……”石勒的声音很低,却很冷   云冉手指抵上他的唇,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,“他根基未稳,亦有篡位之嫌,此时既要用你,又要防你,他做出喜欢我的样子,无非是想要你一句话,让自己放下心。”   石勒的手臂环上她的腰身,外人从远处看去,无外是情人间调情,他却冷哼一声,“放心?,无论他还是我,这颗心永远放不下,他更是连睡觉恐怕都要睁着一只眼。”   云冉嗤的一声笑了,“那该多吓人,他也算让了步,面上总要过得去”   石勒不置可否,紧一紧她的披风,“冷不冷?”   “背阴地里站了这许久,你说冷不冷?”云冉仰起脸,似是嗔怪的看他   “我们回家吧,”石勒拥着她转身走了   云冉娇俏的声音在风中远远传来,“如今起了秋风,鳜鱼最肥美,用菊花瓣儿清蒸,晚饭吃可好……”   又过了月余,襄国城传来急信,舜英夫人诞下一名小公子。   石勒正在与属下议事,张宾领头郑重跪下,道“恭喜王爷!”   “恭喜王爷!”一屋的仆人都跪下道贺   “赏!”石勒的面上也见喜色   “还请王爷为小世子赐名,”张宾道,话音方落,一旁的程遐变了脸色,正要上前出言,石勒手上一直摆弄的一方漱金墨“啪”的一声落到地上,很快有仆人收了去。   “世字甚好,便名“世”罢,只不过毕竟为妾室所出,世子是当不得的,”石勒只淡淡的仿若随口说道,“时候不早了,诸位,都散了吧。”   右长史张宾一向谨言慎行,深得石勒尊重推崇,众人都不解今日他为何如此莽撞。而石勒方才的一番话更是让人费解,他的正妻眼见已过生育之年,除非休妻,否则石勒的每一个儿子都将得不到世子的头衔。自然,众人心中纵有疑惑,亦无人敢问,只得恭送石勒。   张宾追了出去,跟在石勒身边,亟亟道,“王爷难道要重蹈刘氏兄弟阋墙之祸吗?”   石勒停下脚步,冷冷看着他,“张宾,你不要命了吗?”   云冉在院中太阳下指点樱桃将莲蓬中的莲子剜下,再将以香料腌渍好的新鲜鱼肉填入孔中,涂上蜂蜜,放入甑中蒸三溜,后将鱼肉取出入碟,佐以莲藕羹上桌,鱼肉鲜嫩,藕羹清亮,沁香怡人。   “小姐,这道菜好废功夫,不知如何美味呢,”樱桃说道   云冉笑笑,“其实也没什么,不过借个莲蓬的清香罢了,”又去配上几道小菜,油盐炒枸杞苗,茶香鸡,牡丹生菜,就是一桌精致的小宴。   正忙着,石勒走了进来,也不带仆从,樱桃素来畏怕石勒,早已退到一旁。   “恭喜王爷喜得贵子,”云冉笑着迎上去,她今日未配珠饰,只穿一件鹅黄色潞绸窄袖衫,袖口用金线绣着翩翩飞蝶,同色百合裙上因方才下厨,染了些许污渍,她也并不介意。她的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仿若天成。   看着她的笑脸,石勒的心头暖洋洋的,嘴角不禁浮了一个笑,在她耳边低语,“我只想和你得一个贵子。”   云冉红了脸,转头唤道,“樱桃,去把那坛新丰酒取来。”   “不舍得给我喝你自酿的青梅酒么?”石勒坐到榻上,丫鬟端上银盆服侍他净手。   “清歌弦古曲,美酒沽新丰。若不是为着今日的喜事,我还不拿出来呢,”云冉筛了一壶酒暖上,“可定了日子回襄国?”   石勒牵起她的手,握住,“你与我一同回去,”见云冉有几分迟疑,便又道,“你不必怕,没有人敢为难你……”   “我不是怕,你已有大半年未曾回府,此番回去,老夫人和夫人们必定十分欢喜,我只是不想多生事端,”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,“现在这样就很好了,那些虚名我都不在意,旁的人说什么我也不在意。”   “我石勒本是一介莽夫,身无长物,杀人如麻,何德何能得你相伴左右?若连让你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都做不到……云冉,你能懂我的心吗?” 石勒握着她的手紧了紧,她觉得有些疼.   一个叱咤沙场、杀伐决断的铁血将军,手握长刀睥睨天下,却卸下重重盔甲,对她说,你能懂我的心吗?   我怎会不懂,怎能不懂?云冉的心几乎要流泪,她的手抚上石勒的脸,他的瞳仁墨黑透着暗蓝,像沉积了万年的冰雪,沉郁的看着她。   云冉恬静的笑着说,“前日打理御赐之物,见到一枝雪参,有婴孩手腕那么粗,真正难得,我们带回去送给老夫人吧。”   石勒一怔,随即紧紧拥住她,她听见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。   “云冉,做我的妻子!”    ☆、第十四章 残寒欺病酒      石王府内一片素缟。灵堂内僧人摆开水陆道场,大大的“奠”字前,刘氏披麻戴孝,跪在灵前,几次哭昏过去,程姝等人竭力劝说,她也不肯回房休息。石虎跪在众人之后,面上一片冰冷,不见悲,亦不见怒。   石勒在李合的搀扶下步入灵堂,他面色惨白,脚步虚浮,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。他冲着灵堂中放置的黑漆楠木棺椁,重重的跪了下去, “娘……”他的头抵在地上,久久不能抬起,肩头纱布下的血洇了出来,一滴滴,滴在金砖之上。   时间退回到十日之前。   云冉在西苑中信步走着,石王府同她离开时并无分别,今年她还是错过了花期,没有看到满架的蔷薇。   “小姐,子佩姐姐她真的……”子衿跟在她身边,这几天一直想问,却不敢开口。   云冉看着金明湖中颓败的残荷,半晌,道“回去把子佩的东西找出来,都烧了吧,”   子衿后退两步,捂住嘴,眼泪汩汩而下。   云冉转身盯着她,神色肃穆,“她的事与你无干,往后再不许提,否则,我也保不住你。”   “小姐……”子衿慌乱的擦着眼泪,双腿发软就要跪下,她一直不信府中流传的只言片语,可如今看来,竟都是真的!   樱桃在旁一把扶住她,轻声说,“姐姐,人都看着呢。”   玉澜桥畔,刘妃带着程姝,舜英,舜华渡桥而来。刘妃穿铁锈红掐金线缎袄,深一色暗花裙,这么贵气的颜色衬得她的脸色更加灰暗,莺莺燕燕中,刘妃的笑显得格外老态,而她实际年龄将过三十而已。   云冉走过去行礼,刘妃笑着问,“姑娘这是要去哪?”   “去给老夫人请安,”云冉答道   “我们也要去,不如同往吧,”刘妃和颜悦色地携起她的手。   这厢里,刘妃领着众人行礼,“给老夫人请安!”   “都起来吧,”老夫人含笑道,“云冉丫头也来了,坐近些。”   云冉依言坐到老夫人身边的榻上,老夫人今日穿了一件朱紫色绣麒麟补子蜀锦长袍,花白的头发用一支浑圆金簪盘成髻,比前时发福了许多,云冉笑着说,“王爷回来,老夫人的气色愈发好了。”   “你这孩子却是瘦了许多,我这里配了好些人参丸,茯苓膏,你拿去用吧,”老夫人爱怜地拉过她的手。。   舜英抱着石世上前请安,“世儿拜见老祖母。”   老夫人见了孙儿,喜笑颜开,伸手抱了过来,连连道,“这小模样儿,跟勒儿小时候一点不差。”   丫鬟为众人奉上茶点,别人倒无妨,程姝端起来饮了口,道,“这樱桃蜜露仿佛是云冉的手艺?”   “不错,难为她在外奔波,还有这个心思,”老夫人笑道。   “咱们都不如云姑娘有孝心,”舜华在一旁凉凉的说,众人只当没听见,都不做声。云冉头也没抬,只逗弄着孩子,那孩子生的玉雪可爱,也不哭闹,一逗就咯咯的笑。   “咱们哥儿戴的这羊脂玉螭龙项圈可真是精致的不得了,”程姝手抚上水红弹丝襁褓,说道。   舜英看了她一眼,笑道,“这还是云姑娘刚回府时送的,太珍贵,平日里孩子调皮,都不拿出来的,今日给老夫人请安,才戴上。”   云冉心中有些不自在,却道,“给哥儿戴着玩儿的,不值什么,夫人莫要放在心上,”   “云冉的眼光一向是好的,”程姝笑道   “可不是,姑娘有的是好东西,”舜华拨弄着手上的多宝戒指,笑着说。   刘妃睇了她一眼,向老夫人笑道,“还有件喜事告诉娘,虎儿已回来了。”   “当真吗?”老夫人喜得眉开眼笑,“怎么不来见我?”   “还在王爷处述职,晚一会儿娘就能见到了,”刘妃道   老夫人高兴之余,又忙着着人收拾房屋,安排石虎爱吃的菜式,院内着实乱了一阵。   宣明殿内玳筵整齐,锦茵匝地,青铜鎏金大鼎徐徐腾起香雾。石勒穿了一件石青色常服,不似往日那般冷厉,正座上老夫人已入席,正拉着立在一旁的石虎,笑着跟石勒说着什么。坐在老夫人右首的是刘妃,座下的三位夫人更是锦罗绣堆,争奇斗艳。   云冉步入大殿,她穿月白底绣大朵山茶花抹胸襦裙,玉垂扇步摇,斜插一只番纹低板,石青填地,金玲珑一笔寿字簪,上前敛衣下拜,“老夫人万福,王爷、王妃万福。”   “云冉!”石虎按耐不住,兴冲冲上前一步,他这是极僭越的,石勒不悦的皱了下眉,老夫人却含笑看着他。   云冉抬头看他,石虎黑了瘦了,更加强壮精悍,笑着道,“哥哥回来了。”   石虎搓着手,呵呵笑着,“云冉,你可好?我几次想去找你,无奈军令在身……”   不待石虎说完,石勒向云冉伸出手,“到我身边来。”   云冉依言入座,传菜的侍女鱼贯而入,菜品精致,名字更取巧,光明虾炙、通花软牛肠,乳酿鱼、丁子香淋脍、生进二十四气馄饨、生进鸭花汤饼、同心生结脯……一道道摆上桌,宾客无不啧啧称奇。   石勒偏头对云冉说,“我可想起了你做的梅花汤饼,这鸭汤油腻腻的。”   “大师傅的手艺,不过花架子,中看不中吃,”云冉轻声道   程姝坐在云冉的对面,一件遍绣繁复蟹爪菊的银红烟纱曳地长裙,衬得她肤色胜雪,明艳照人,“秋风起,蟹膏肥,云冉喜欢蟹黄烧麦,今日我特意叫厨房做了,还可口吗?”   “多谢程夫人美意,”云冉笑道,“只是我近日在服药,螃蟹性凉,恐怕冲撞了药性,”   “你病了吗?”石虎看着云冉,满脸关切之情。   舜华在一旁用团扇遮着下颚,噗嗤一笑,“我说表公子,这一晚上的眼风也不知飞到哪儿去,不若老夫人做个媒,成全了小两口儿吧!”   “贱妇住口,”石勒寒着脸,重重放下手中酒杯。大殿中寂然无声,都不解石勒为何突然发怒。   刘氏忙道,“王爷息怒,”转头对着吓得愣在一旁的舜华道,“还不跪下!”   舜华花容失色,忙跪下道,“妾身失言、妾身不是有意的!”   “勒儿,这是做什么?”老夫人有几分不悦,亦有几分不解。   云冉刚要出言,石勒按住她的手,对老夫人道,“娘,儿子今日有一事禀报。”   老夫人疑惑地看着他,等待下文。   “儿子要娶云冉做妻子,”石勒清晰而掷地有声的说。   “什么?”老夫人大惊失色,“你,你!”   “什么!”石虎猛地站起来,带翻了身前的桌案。   “她,她!”老夫人颤着手指着云冉,“她是你的女儿啊!”   “她不是,”石勒冷冷的扫视下座,“她是汲桑的女儿,在座各位,是否都知情?”   众人瞠目结舌,哪个敢说不,都连声附和石勒。   石虎冲到云冉身边,紫涨着脸,抓住云冉的手臂,问道,“云冉,是不是他胁迫你?他欺负了你,是不是?”   “放肆!”石勒怒道。   “哥哥,”云冉站起身,拂开石虎的手,“没有人胁迫我,我想嫁给石勒,我自小,就想嫁给他。”   石虎如遭雷击,呆呆立在那里。   “你们,你们!”老夫人气得不轻,刘妃忙上前用手一下下顺着老夫人胸口,老夫人转头厉声指着云冉骂道,“好一个悖伦下作,勾引养父的贱丫头,我错看了你了!”   云冉的头嗡的一下,她茫然的看着座下战战兢兢的人,她知道没有人敢反对,她不知道的是这些人心中是否也如老夫人一般所想。   “母亲!”石勒按捺住不悦,“云冉没有错,是儿子要娶她做妻子。”   刘妃的手顿了一顿,低着头不作声,老夫人眼泪横流,颤声道,“妻子?你娶她做妻子,你至玉儿于何地?你要娶她,除非我死了!”   “娘,莫要动怒,保重身子啊,娘,“刘妃像是根本不在意石勒娶妻之言,只在旁一直劝说老妇人。   “老夫人息怒,”程姝等人亦上前跪倒。   突然,一道皓然剑光携着疾风之势自上而下直直向云冉刺来,“小心!”石勒大喝一声,电光火石间,反身挡在云冉身前。   云冉只听得利刃破空的龙吟之声,就见石勒将她抱住一个转身,那把剑穿透了他的左肩!   “勒儿!”变故突如其来,老夫人吓得大呼一声,身子向后,口角流涎,直直的倒了下去。   一切发生得太快,行刺之人利落狠决的拔出剑,石勒的滚热的血溅到云冉胸前。   “石勒!”云冉惊叫,石勒毫不在意,拔出佩剑迎击。   “侍卫,侍卫……快,保护将军……”殿内乱成一团,殿外响起剑击之声。想是有更多的刺客埋伏在外。   那黑衣刺客,黑巾覆面,一双眼睛流光潋滟,妖异狠戾。那邪魅的目光云冉这一世也忘不掉。   慕容翰!   慕容翰似乎并不想与石勒缠斗,招招并不用尽全力,一个招式变换,剑锋竟又向着云冉而去!   石勒反手格挡,将将挡住慕容翰的剑势,肩头的血已经洇湿了石勒半边衣袖,老夫人倒在椅子上,刘氏等人围着哭泣,张宾在为老夫人把脉,云冉只能看到张宾的侧脸,张宾拧着眉头,面色沉重。石虎带着亲卫与其余黑衣刺客缠斗,黑衣人之间配合的天衣无缝,一时竟也难有突破。   不能再拖了!   “慕容翰,你究竟意欲何为?”云冉高声喝道。   “妖女!”慕容翰勉力挡住石勒的攻势,“我只为求财,你不成全,我只能硬抢了!”   “鬼迷心窍!”云冉嗤笑,“你当真以为你走得出石王府吗?”   慕容翰笑起来,“就算死,我也要先杀了你,我得不到,也休想落入他人之手!”   “可惜,你来晚了,”云冉一步步走近他,“你不仅得不到财宝,带累死了子佩,如今自身也难保了。”   “子佩死了!”慕容翰一个分神,石勒的剑斜刺入他的左腿。   这时,殿外响起军靴踏踏的声音,桃豹带着军队已是赶了来,几个黑衣人上前搀住慕容翰,“主上,再不走就来不及了!”   慕容翰狠戾地看了一眼云冉,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了下来。   “我石王府岂能任你来去自如?”石勒阴沉着脸,步步逼近,血红的眼中阴云密布,满是杀意。   黑衣人护着慕容翰到殿外,桃豹指挥弓箭手就位,慕容翰眼看已是瓮中之鳖,谁知他借力一跃,幸存的几个黑衣人以身为盾,挡住流矢,竟让慕容翰跃上墙头,消失在夜色中。   “追!”桃豹带兵追了出去。   石勒愤恨不已,正要上马,云冉将他一把拉住,“老夫人不好了!”   老夫人本就有痰厥之症,今日惊吓过度引发了中风,医官一波一波的进入景懿院诊脉,出来后说的都是同一句话——“无力回天!”   石勒肩头的伤已简单包扎过,血还是渗透了纱布,木木的坐在床边,不言不语。   刘妃流着泪道,“王爷,如今还是把娘的后事……备一备吧。”   石勒不置可否,忽听得老夫人在床上“呃,呃,”了几声,舒出一口长气,竟是驾鹤西去了。   “娘啊……”刘妃扑在床前,放声大哭。   云冉脚下一软,哭着跪在床前,“老夫人……”   “天杀的刺客……”程姝扑在石勒脚边,“王爷,王爷一定要捉拿刺客,为老夫人报仇!”   舜华醒悟到什么似的,抬头边哭边指着云冉道,“姑娘何须惺惺作态,那刺客口口声声是冲你来的,老夫人一向康健,若不是你引来刺客,怎会惊吓过度?如今再无人拦着姑娘嫁入王府了,可是合了姑娘的意了……”   “住口!”刘妃厉声喝止舜华,云冉只一味低着头哭泣   而同时,石勒猛地转头看向舜华,面色青白,目眦欲裂,仿佛地狱走出来的恶鬼,一把揪住舜华的衣襟,“爱妾如此孝心,不若终身去替老夫人守灵吧!”   “不,不……”舜华从未见过石勒这等申请,吓得瑟瑟发抖。   “王爷,你饶过姐姐吧,”舜英跪在石勒脚下,不住磕头求饶。   “舜英也想同去吗?”石勒冷冷道,他甩开舜华,看向床榻,他失散多年,刚刚重聚的母亲,静静躺在那里,再无半点生气。他向前走了几步,嘴唇翕动着,身形一晃,竟吐出一口鲜血,倒了下去!   老夫人的丧事由刘妃带着程姝一应张罗,云冉一直守在石勒床边,石勒受了不轻的剑伤,而后目睹老夫人惨死,现下还在昏沉睡着,这么多年,石勒就像她身前的一座山,她从未见过想过,他也会倒下,也会病弱。   “小姐,你已守了王爷一天一夜了,回去歇歇吧,”子衿递过一盏参汤   云冉不理会,只看着参汤出了一会儿神,说道,“方才大夫说要以老山参入药,我房中还有一棵,去拿来吧。”   子衿答应着就要出去,云冉叫住她,“你不知在哪,还是我亲自去吧,你和樱桃守在这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自那夜变故,云冉就未回过飞云馆,门首的灯笼已蒙上了白布,烛光透过,竟是幽幽的蓝。云冉匆匆忙忙进房开库门,取出装着老山参的锦盒,刚一转身,竟见到帷幕之后走出一男子,身姿挺拔,着竹青色春绸长衫。   锦盒“啪”的一声掉落在地。   云冉定一定神,冷笑道,“一个两个都要夜闯石王府,真当我府中无人了吗?”   “怎能将我与那邪肆之流混为一谈?”男子缓缓走上前   “将军府居丧期间,招待不了贵客,贵客若不走,我可要喊人了,”云冉暗暗握住袖中匕首。   “他重孝在身,三年之内,恐怕不能娶你了,”月光朦胧照进来,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。   烛光明灭,云冉通身素白绫裙,鬓边别一朵白花,眼睛红肿着,脸色苍白憔悴。   “你也不必自责,不是你的错,”男子安慰道   云冉唇边挂一抹冷笑,“那么是谁的错呢,裴大人?”   “罪魁祸首自然是慕容翰,”裴楷自暗处走了出来,烛火映明了他的脸,“辽西燕国大单于慕容廆病逝,他的嫡子慕容侊也就是慕容翰的弟弟即位后,麾下各部落渐渐游离不服约束,此时正在招兵买马”说到这里,裴楷冷笑,“慕容翰虽诡谲,对他的弟弟却很是忠心。”   “裴大人知道得很清楚,”云冉淡淡道。   裴楷放下一封密报,“这可是朝廷的机密。”   云冉取过读罢,说道,“这里说慕容侊生性愚鲁,为人好猜忌,无容人之量,慕容翰却英名在外,难怪,我一直想不通,按理说以慕容翰的智谋,不该出此下策。”   “论才能,慕容侊比不过慕容翰,只因他是嫡出,才顺理成章的即位,”裴楷口风一转,道,“云冉,我可以替你除掉慕容翰。”   云冉冷笑,“怕是朝廷想除掉慕容翰吧。”   裴楷不介意的笑,“那又如何?慕容翰已逃回辽西,石勒要抓他也是不易,总之你能报仇,不好么?”   “我要用什么交换呢?”云冉冷冷盯着他   “去见东海王一面,”   “为何?”云冉心中惊异不已   “你去了自然知道,”裴楷温和的说道   “一去不回呢?”   “我已家族名誉及自己的性命起誓,此行你绝对安全,也是自由的,东海王他,只想见你一面,”裴楷郑重道   云冉并没有听进他的那番话,她走到窗前,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,片刻,她转身对裴楷说,“我跟你去,可是,我容不得慕容翰一死了之!”    ☆、第十五章 飞云冉冉蘅皋暮      裴楷暗暗松了一口气,“既然如此,咱们这就动身吧,等石勒醒来,怕就不好走了。”   云冉咬着下唇,铺开一张宣纸,却迟迟不知如何落笔。   “什么人?”裴楷突然移步到云冉身前,冲着门外喝道。   云冉看过去,门推开,竟是石虎走了进来,身上玄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,他的步子放的很慢,目光警惕,如一只机敏的豹。   “哥哥何时来的?”云冉走上前去,轻声问道   “我都听到了,云冉,你不要相信他,”石虎说道   云冉转头对着裴楷嗤笑道,“裴大人的侍卫看来不堪一击么。”   裴楷沉着脸,但是不怒,也无惧。   “这也好,”云冉接着说,“哥哥,请你告知石勒,我要出去一趟,三个月之内必然归来,让他不必悬心。”   “你不要去,我去杀了慕容翰,你要做什么我都替你去,你不要以身犯险!”石虎握住云冉的手臂,急切的说。   云冉的手搭在他的手上,“这件事不是杀了慕容翰那么简单,我一定要亲自去。”   “那么……”石虎话音未落,急速拔剑刺向裴楷,“我先杀了他!”   裴楷早有防备,从容避过,云冉拉住石虎,“哥哥,我意已决,请你带话给石勒。”   石虎恼怒的看着云冉,云冉亦平和但坚定地回看他,半晌,石虎狠狠盯着裴楷道,“云冉若有闪失,裴楷,我定将你千刀万剐!”   刘妃的寝殿内窗纱帷幔都已换上了白色,华贵艳丽的摆件也都撤了下去。众人也都换上了孝服,连跑着的猫儿狗儿也都戴上了孝。   “求王妃救救姐姐吧,姐姐只是一时失言,并不是有意冲撞将军的!姐姐也后悔得很……”舜英一应首饰皆无,跪在地上,哭求道。   刘妃沉着脸,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“平日里舜华着三不着两的疯言疯语,王爷不计较,咱们也没得说,可她竟然在那个当口触王爷的逆鳞,真是无药可救!”   “王妃恼她也罢,怨她也罢,不能不救她啊,姐姐一向冲动,口无遮拦,那日又受程夫人言语相激……”舜英流着泪泣不成声。   坐在一旁的程姝一下子站了起来,素银钗环叮当作响,怒道,“妹妹这话怎么说的?我何时对舜华言语相激?难道她口出狂言,怨怪云冉是我挑唆的不成?妹妹哪只耳朵听到了?哪双眼睛看到了?”   程姝性子一向平和,极少疾言厉色,舜英乍见了有几分喏喏。   “她并没有说你什么,何须气得这样?”刘妃瞥了程姝一眼,又对舜英的侍从说道,“扶你家夫人起来。”   程姝亲自上前扶起舜英,懊恼道,“我适才有些莽撞了,妹妹别放在心上。”   舜英只是哭泣,不发一语。   刘妃走到舜英身边,理了理她裙边的流苏,“你是世儿的生母,王府里只有你有子嗣,你的尊贵不言而喻,按理说,王爷应给你几分颜面,可这件事,无论是你去说,还是我去说,都是不中用的。”   舜英旋又跪下道,“求王妃给妾身指一条明路,救救姐姐,姐姐还那么年轻,妾身实在不忍看着她余生孤苦,老死在上党啊!”   刘氏扶起她,“唯有去求云冉,求她原谅舜华,求她去向王爷求情。”   “姐姐只不过说了云冉一句,就得罪王爷到这个地步……”舜英失神的跌坐在椅上   “王妃说的没错,这些时日,妹妹还看不出来吗?”程姝将她搀扶起来,“妹妹放心,云冉良善,一定会为舜华妹妹说情的。”   这时,刘妃身边的丫鬟采儿匆匆进来,在刘妃耳边道,“禀王妃,王爷醒了。”   刘妃带人赶到时,正见石勒劈头盖脸给了跪在床下的石虎一个耳光。几个妇人唬了一跳,慌忙上前扶住石勒。   “王爷息怒。”刘氏道,转头看着石虎,“混账东西,你叔父刚醒,怎么又惹你叔父动怒?”   石勒下手极重,石虎登时嘴角溢出一丝鲜血,直直跪着,不敢动,也不分辨。   “你竟就这么让她走了?”石勒方才醒来,脚步还有些虚浮,程姝搀扶着他,觉得他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。   “谁走了?”刘妃见石虎不肯回话,便问道。   “回王妃,云冉小姐深夜离府……”李合在一旁讲明了原委。   “还不带人去追?”石勒一脚踹向石虎胸口,石虎梗着脖子,站起身便往外走。   刘妃扶着石勒坐下,劝道,“虎儿小孩子家不懂事,让他追回云冉,将功补过,若追不回,王爷再罚他。”   “杀了他有什么用?”石勒气恼的一把推开程姝递过的参汤。   滚热的汤溅到手上,程姝低着头有些委屈,刘妃问,“医官来诊过脉了吗?”   李合点头,“医官说,王爷已无大碍,再静养几日便可。”   “我不要紧,只是娘的……丧事,”石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   “王爷放心,都交给我,王爷安心养着便好,”刘妃环顾四周,说道,“云冉不在,这里留下程妹妹伺候王爷吧。”   石勒不置可否,舜英犹疑着,刚要上前说话,程姝抢先道,“妾身遵命。”   舜英眼见兀自不甘,刘妃走到她身边,语不传六耳,“来日方长。”便携着她跪安。   一辆楠木雕花的四架马车稳便的辘辘行在官道上,车门垂着杏黄色锦帘,窗牖被同色的绉纱遮挡,马车前后护卫着近千人的军队,领头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,神情谨慎专注。   云冉没有想到裴楷竟动用了亲王仪制护送她去见东海王,马车内床榻,桌椅,笔墨书册一应俱全,有个利落寡言的丫鬟伺候她的饮食起居,裴楷并不与她同车,只是每日过来与她说说话,云冉待他依旧是淡淡的。   “可还记得并州绵云山上的斗南山庄?”这一日裴楷似乎很有兴致,亲自煎了一道茶   绵云山!云冉心头一紧,戒备的看向他,记忆中那幢残破的府邸浮上眼前。   水已沸如涌泉连珠,裴楷将茶叶投入罏中,“当年我的探子跟着你们到了绵云山,却始终没有机会近得了你们的身。你从其中的一间房里,拿走了一幅画。”   云冉顿时有种被戏弄的愤怒,“是你布的局?你令人将画放在那里?”   “非也,”裴楷笑着摇头,舀出一瓢茶汤,倾入云冉面前的白瓷盏中,姿态娴熟而优雅,“若不是探子回报你到了绵云山,我这一生都不愿再忆起那个地方,我想,这也许是冥冥中的定数吧。”   “那座宅子,发生过不好的事么?”云冉莹白的指尖轻触温润的茶盏,茶汤清碧,清香满室。   “不,那里很好,因为太美好,所以后来,连想都不敢再想,”裴楷的声音有一丝苦涩。   “好香的茶,”云冉不为所动,端起茶品了一口,“裴大人莫要打哑谜,云冉可听不懂呢。”   “你自然会知道,”裴楷笑道,“这些天你从不问我们要去哪?”   云冉笑笑,单手支颐,斜靠着软榻,道,“既是做交易,何须问东问西,徒增烦恼?”   “你说石勒会不会追来找你?”裴楷看着她的神情,有些微的似曾相识。   “他会,只是他万万想不到……”云冉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,环顾车厢四周,目光最终落在窗帘之上。   裴楷并不以为意,温和笑道,“这本就是你应得的。”   云冉冷笑一声,偏过头去,“我乏了,裴大人请吧。”   “裴大人”   裴楷的手已挑起门帘,听到云冉唤她,他转过头。   “煎茶的水不好,明日换鲜活山泉水来,”云冉摇着白绫团扇,漫不经心地说。   裴楷似是有些欣慰,“我裴氏族人素善烹茶,到你这一辈,也算发扬光大了。”   “裴大人可说错了,我们府中孟孙先生精于茶艺,云冉师承高人,并非什么家族传承,”云冉把玩着白玉扇柄垂下的璎珞。   裴楷颇无奈的笑笑,“你的性情同你娘真是无半点相像,不过,这是你的福气。”   裴楷出去后,云冉疲惫的阖上双眸,母亲生在豪门,养在深闺,在她的身上,究竟发生了什么?不知石勒的伤势是否有所好转,此时是否为她的出走而愤懑不已?思绪烦乱,云冉索性坐起来,走到书案前,铺开一张信笺,象牙管紫毫饱蘸浓墨,落下三个字“慕容侊”。   又行了数日山路,马车方才停了下来,裴楷亲自扶云冉下车,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目,云冉抬头看去,巍峨的山门“斗南山庄”四个描金大字映入眼帘,一时间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。环顾四周,道路齐整,林木茂密,绿草如茵,再不见当日颓败之势。   “原来裴大人当日不是闲聊,真是要来这里,”云冉走上汉白玉台阶,似是不经意般看了一眼山门底座雕的奔马图腾。   “这里本是敕造裴国公府,后遭大劫,毁于一旦,三年前东海王将这里修葺一新,却不及当年盛极时之万一,”裴楷叹道。   “裴国公府?”云冉眼中泛酸,心中暗想,原来这曾是母亲的家,而她,无意中早早到过了母亲曾生活过的地方。   裴凯似是知她心中所想,说道,“你母亲自小住在这里。”   云冉不愿提起母亲,从袖中取出一封信,“将此信交给鲜卑单于慕容侊。”   裴楷接过,“其实不必这么急……”   “你我君子之约,裴大人若要反悔,云冉绝不会踏入这山门半步,”云冉肃然道。   裴楷将信收起,道,“你误会了,裴某绝不反悔。舟车劳顿,先去休息一下吧。”   早已恭候在一旁的婢女上来引云冉穿过游廊,到了一间客房内。   “奴婢伺候小姐沐浴更衣,”婢女低眉顺目。   屏风后摆着撒了玫瑰花瓣的浴桶,冒着腾腾热气,云冉浸入其中,澡汤琥珀色,想是加入了解乏的草药,皮肤泡的微红,婢女轻重适宜的按着头部,疲劳一点一点的散去。   沐浴完毕,婢女捧来衣物,象牙白素锦,用银丝线绣着层层叠叠的梨花,首饰一应全是羊脂玉及素银,看来裴楷早已明白,她不会为了亲王忌讳而除下热孝。云冉便由婢女伺候着穿上,在托盘上拣了一直银钗挽起长发。   转到外间,餐桌上已摆好饭,只一副碗筷,云冉心下一松。然而在云冉喝着金翅汤的时候,裴楷不请自来。   “这件衣服你穿很好看,八个苏州的绣娘连夜赶工才制出来,”裴楷倚在门首打量她。   云冉头也不抬,拿一个银丝卷,咬了一口,细细嚼着。裴楷也不恼,坐在一旁安静等她吃完,才说道,“我带你去见东海王。”   云冉跟着裴楷,弯弯绕绕,走进了一个有侍卫值守的独门小院,厅内烛火融融的亮着,云冉却脚步发沉,不知为何有些没着没落的心慌,她想握住石勒的手,石勒的温暖厚实给她力量的手,然而此刻,她只能紧紧握起拳头。恍惚间,一只手搭上她的肩,她惊得几乎要跳起来,强自按下心绪,转头看,裴楷轻轻使力,握着她的肩头,却似有千钧之重,道,“进去吧。”云冉不由自主被那一股力道带进了门。   见他们进来,书案前一个瘦削的男子岌岌站起来,定定望着他们。云冉看见他胸前衣袍上绣的蟠龙图样,以及他微微颤抖的手。   “云冉?走近些,让本王看看你,”他的声音很低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度。   云冉看过去,东海王司马越,华贵的锦袍下,一张苍白的脸,颧骨泛着病态的红,然而纵使病容憔悴,却掩饰不住浑然天成的贵气。   “我来这里,只是为了履约,希望裴大人不要食言,”云冉并不理会司马越,只是看着裴楷道。   司马越苦笑,“孩子,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,本王都会想尽办法给你摘下来,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?”   云冉不解的看着他,说道,“咱们素昧平生,云冉实不敢当。”   “这些年我疏于照拂你,是我的过错,”司马越细细看着云冉,那目光深沉而复杂,怜惜而悲恸,仿佛蕴藏着汹涌却不可言说的情感。   云冉错愕,被他盯着看得有些不安,便道,“东海王,明人不说暗话,你要云冉至此,有何目的?”   “那一年,贞儿也是你这般大的年纪,” 司马越抖心抖肺的咳了几声,手指向窗外,“就在外面的园子里,她种下了一株晚香玉,回头想想,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光,便是在这里度过的,我与贞儿的一生……”   “贞儿?”云冉心惊。   “飞云冉冉蘅皋暮,”司马越的声音伤感而哽咽,仿佛对着虚空自言自语,“你到底还是爱我的,你为我们的女儿取名云冉,却带着她远走高飞,贞儿,你恨我至此,我……”    ☆、第十六章 谁话如梦尘烟事      这一番话如晴天霹雳一般,云冉不可置信,“你说什么?!”   “你看一看,云冉!”司马越拉着云冉走到妆台前,铜镜里映出云冉年轻娇俏的容颜,司马越在她身后,神色如痴如狂,“你看不出来吗,你的神韵似极贞儿,可你的五官却是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”   “胡说八道!”云冉气血翻涌,挥手打翻铜镜,“我是汲桑的女儿,不准你胡言乱语,侮辱我母亲!”   “你是我司马氏之后,与那马贼无干!”司马越说话间带着皇族的冷傲。   云冉看一眼一旁的裴楷,仿佛恍然大悟,冷笑一声,“恐怕王爷费尽心机编出这么一篇鬼话,只是想要云冉的一件家传之物吧!”   司马越愣了一下,随即苦笑,“你是说奔马吊坠?当年八王之乱,我的确想得到这批宝藏,但是我对你母亲的心可昭日月,她、她不应如此疑我。”   “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!”云冉厉声说道,“我已如约来见你了,你快让裴楷放我走吧。”   “云冉,不得无礼,”裴楷上前道,“王爷所言句句属实,你尽管不信我们,可你母亲的笔迹你总是认得吧?”   说着拿过一打书信,最上面的那一封,信封上赫然写着“越郎亲启”四个隽秀的蝇头小楷,她自小临摹母亲的字,那翩若蛟龙字迹,是母亲的无疑!云冉颤着手拿起,眼泪滴了下来,将“越郎台鉴”四个字模糊的化开,而母亲的音容笑貌却在泛黄的信纸上徐徐展开……   山西闻喜裴氏一族,自开国以来便与皇室世代联姻,煊赫至今,裴老令公去世后,为彰显皇家恩德,武帝赐其子,也就是当时裴氏的当家人裴徽裴国公府,府邸建在半山处,宏伟清幽,太夫人好清静,并不住在闻喜老宅,而是长年闲居此处。裴氏嫡长女裴贞一直深得老祖母喜爱,自小便被太夫人带在身边,宠爱有加。裴贞与裴楷一母同胞,兄妹之情甚笃,裴楷年未弱冠便已入朝,经常往来于洛阳与绵云山上的裴国公府。   二十年前的一天,随着裴楷上山的人中,有一位俊逸公子,随行的人对他非常恭敬。裴贞自幼见惯身份尊贵之人,起先并未在意,况且裴楷好客,这些年经常在此招待友人同僚。   直到那一日,裴贞在信中数次提到那一日晴好的阳光、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云。她信步在湖畔,他们的父亲裴徽不喜莲花气味,只叫人在水边遍植香草,倒也长的郁郁葱葱。裴贞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位公子立在亭中,公子也看到了她,向她微微欠身。裴氏从不怠慢人客,裴贞便走过去行礼。亭中摆着桌案,那位公子原来正在作画。公子邀她赏画,年轻的裴贞偏头看过去,耳边的水晶坠子折射出晶亮的光。只这一眼,便注定了一生的错。   那幅画机缘巧合之下,如今正挂在云冉的卧房,笼着烟雾的水墨画,水边几株香草,横塘暮色,飞云冉冉蘅皋暮。   裴贞知道了这位公子原来竟是高密王司马泰世子司马越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相爱,嫁入皇室是裴氏嫡女的宿命,裴贞暗自庆幸越郎有司马这个尊贵的姓氏,她可以在宿命中与所爱之人携手,何其幸运?!   此后,司马越便时常到绵云山与她相伴,无数迤逦的时光,司马越信誓旦旦一定会求皇帝赐婚。裴徽深知女儿心思,暗中周旋,皇帝终于一纸诏书,赦令裴氏女赐婚当时已封东海王的司马越。裴贞回到闻喜待嫁,司马越亦不便再来探望。二人鸿雁传书却从不间断。   最后一封信是裴贞写给裴楷的,信纸上泪迹斑斑,裴贞控诉司马越处心积虑接近她,为的是得到裴氏传家之宝,以控制裴氏,甚至掌控朝廷,控诉裴楷与司马越里应外合,妄图篡夺当家人之位。   云冉的心揪着疼,她一生都未流过这么多泪,母亲是那么决绝,甚至连那个人的解释都不愿听,便一走了之,十五年音信全无,把她爱的,她恨的,全都抛在了身后。   “贞儿当年若有你一半的心计,也不会落至如今魂魄无依,”裴楷的声音有些酸涩。   “裴大人是说我母亲一生命途多舛,竟是她咎由自取的吗?”云冉愤恨道,“纵然母亲曾与东海王有情,也不能肯定我是他的女儿,你莫要辱我娘名节!”   “当年医官诊出喜脉我就在一旁,亲耳听到的,怎会有错?”裴楷的声音不由得高了。   “云冉,你的血统何其尊贵?同我回去洛阳认祖归宗,这些年亏欠你们母女的,我会加倍补偿你!”司马越由侍从搀扶着从屏风后走出来。   “从小到大我和娘过得都很好,不曾受过什么苦,我是汲桑的女儿,我不认得你,”云冉将头偏向一边,冷冷道。   “我知道,你是记挂石勒,”司马越对她的事似是一清二楚,极有耐心,循循道,“石勒也的确是一时之杰,可他杀伐过重,乱臣贼子,必无善终,我怎能放心你跟着他?”   “你住口!石勒就算是魔鬼又干你何事,我的事与你甚么相干?”云冉道,转头对裴楷,“裴大人快快将我的信发给慕容侊,我可要走了!”   “你那封信我看过,也已以我的名义发给了慕容侊,虽然我并不赞成你这样做,”司马越思虑片刻,道,“云冉,你一个女孩子,莫要再卷入是非当中,我不能让你在外受苦,随我回洛阳吧。”   “无须东海王多虑,”云冉口角利落道,“只请东海王给我一匹快马,这里,我一刻也不想待了。”   云冉转身再不看他二人,司马越无奈,只得唤人备马。   “天亮了再走吧,”司马越仍旧满是不舍之情,试着劝道。   云冉的眼睛盯着地面,“东海王,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,”说罢,便走了出去。   “云冉是有些任性的,王爷息怒,”裴楷走上前道。   “我怎会气她?”司马越摆摆手道,“我对不起她,本想趁还有一口气在,为她好好做个打算。”   “云冉还小,日后会明白王爷一片苦心的,”裴楷道,“更深露重,王爷先回去歇息吧,我已派了人暗中保护云冉。”   司马越捂住嘴,哑着嗓子咳了几声,手帕拿开,竟沾满鲜血。   裴楷大惊失色,忙叫侍者搀扶司马越,往内室去,自己则走出来,见云冉站在游廊下,一动不动,如一尊雕像。他走过去,手扶着廊柱,仿佛看到了昔日的时光,“当初王爷与你母亲情意甚笃,若不是听信了谗言,你母亲也不会决然出走。”   云冉的神情冰冷倨傲,“裴大人,我没有兴趣听。”   裴楷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低声说道,“当年我与王爷密谋如何利用吊坠寻到宝藏,却不意被人偷听,更将此事告知贞儿,贞儿单纯,胸无城府,怎知人心险恶,何况那告密之人正是我们的异母妹妹,贞儿极轻易就相信了她,对王爷的一腔真情生生被浇熄,再不肯嫁。父亲得知后,深恨王爷,更连我也迁怒,我深知父亲虽不能抗旨拒婚,但一定不会将吊坠传于我。我与王爷费劲千辛万苦得来机关图,决不能功亏一篑,于是我铤而走险,引来马贼,本想趁乱盗取吊坠,却不想那马贼头子汲桑垂涎贞儿美貌,将她掳走了,这一去,竟成了永别。”   “局骗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女子,还口口声声说真情?”云冉对他这一番话根本不屑一顾。   “你错了,云冉,”裴楷严肃异常,“这里有一个巨大的误会,奔马吊坠传于裴氏当家人,早晚传到我手上,于贞儿有什么相干?”   云冉震惊地看他,心中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。   “你猜到了吧,”裴楷看着她的表情,说道,“当年我们的妹妹,将这件事扭曲了原意,或者说,她欺骗了你的母亲!”   “那又怎样?你敢说司马越与裴家结亲只是因为对我母亲的感情?”云冉齿冷,“我自幼见惯父母鹣鲽情深,母亲跟着父亲离家,实在是她毕生的幸运,你们这种人,怎么懂得真情的可贵?”   裴楷闻言愣了一愣,叹了口气,“王爷一直深爱贞儿,只可惜身在其位,有时是身不由己。你有怨怪也是人之常情,可是云冉,他是你的亲生父亲,你,原谅他吧。”   “裴大人无须多费口舌,我的父母,早已不在人世了,”云冉淡淡地说。   裴楷无奈,只得将云冉送出山门,看着云冉默默无言地骑上马,踏着月色,绝尘而去。   酒旗迎风招展,云冉在路边的酒家停下用饭,只要了一碗阳春面,饭食粗劣,量却足。   “听说了吗?东海王亲率十万大军,要讨伐石勒呢!”隔壁桌坐着的一老一少两个人窃窃私语,云冉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。   “嘅,天天有人来村里抓壮丁,咱老百姓的日子,可没法过了!”年轻些的人道   “要说这石王,真是流年不利,前些日子,府上才出了事……”老者欲语还休。   “何事?你老别卖关子了,说给咱听听。”   “说是石王要娶养女为妻,生生气死了老母,丧事未发,将军府却深夜遭袭,石王要娶的养女竟给劫走了!”   “有这等事?这养女不知是何姿色,竟惹得石王与老母亲反目?”年轻人沉不住气,声音有些高。   老者撞一下他的手肘,低声道,“我家二小子在府里厨上当差,远远见过那小姐一面,固然是清丽脱俗,可论美貌却及不上这次随军的程夫人……”   云冉再也吃不下去,丢几个铜板在桌上,骑上马,骏马四蹄奔腾,远去了。一路上再未敢停歇,襄国城是不必回了,路上打听到石勒兵至项城,便直奔而去。直到看到了营前高高飘扬的石勒的帅旗,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。   军中的人大半认得她,见她风尘仆仆的样子,吃了一惊,慌忙进去通传。   云冉刚一迈入主帅营帐,正面迎上石勒匆忙的脚步,见到她,石勒竟是一反常态的后退了一步。   “你去哪了?云冉?”石勒上下打量她,语气淡漠略带困惑   “我……我去见了裴楷和东海王,司马越,”云冉略一思索,说道。   “云冉,你就不怕吗?”石勒的面上阴云密布,握住云冉双肩,将她拉至身前,不待她回答,冷冷说道,“你就不怕再也回不来吗?你不相信我能杀了慕容翰,偏偏要自己去吗?”   “没有那么简单,慕容翰的背后还有一只手,司马越可以……”云冉忙着解释。   “可以发十万大军讨伐我?”石勒接过话头,冷笑着说   云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,他嗜血的眸子闪着狠戾的光,如一只阴鸷的凶兽,胸膛剧烈的起伏, “你与晋廷的那些瓜葛,足够刘聪杀你一万次!”   手臂一甩,云冉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,粗砺的地面磨破了她的手腕,石勒似是有些懊悔,却终究没有上前将她扶起。   云冉仰起头,竟然笑了,“我与晋廷的瓜葛?刘聪才不会杀我,他不是赐了你两个司马氏的郡主吗?说不定他会把我也赐给你,或者别人。”   轻飘飘的声音如巨石一般砸在石勒心上,他一个箭步走上前,拉起云冉,厉声问道,“你说什么?你到底……”   “王爷……”一个温柔的女声传过来,云冉转过头,一个素服女子进来,看见云冉,掀帘的手顿住了。   程姝。   “云冉,你回来了!”程姝快步上前,拉住她的手,“我们都担心死了”边说着,边用汗巾拭去眼角的泪。   “程夫人,”云冉听见自己茫然的声音,她没有看石勒,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,程姝本来就是他的妾室,有名有份,理所应当。   石勒的面色已恢复如常,对程姝道,“你先下去。”   “是,”程姝温驯道,“只是王爷莫忘了服药。”   房内重回寂静,石勒看着云冉的背影,她穿的应该是一件白裙子,此刻却是灰蒙蒙的,比原来更加瘦削。   云冉不看他,只幽幽道,“你问我怕不怕,我不怕回不来,只怕没有人在原地等我。”   “云冉,对不起,”石勒后悔不已,从背后抱住她。   “你是我唯一的亲人,你不能不信我,”云冉的泪滴在他的手上。   “方才我是气糊涂了,我气你不跟我商量就走了,这些天……我实在担心,却连你的一点踪迹都查不到,云冉,别怪我。”   云冉转过身,手抚上他的脸颊,他蹙紧的眉头,英挺的鼻子,坚毅的嘴角,泪盈于睫,“我十三岁就跟在你身边,石勒,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。”   石勒刚要说什么,云冉伸手轻按住他的唇,说道,“司马越十万大军声势虽大,他的手下却并无将才,就算裴楷,也不远不及你,况且,司马越他……”云冉顿了顿,“他已病入膏肓,命不久矣……”   石勒的眸中闪过一轮精光,却道,“方才你说郡主……”   云冉低下头,“不过是气话罢了。”   石勒理一理她散乱的长发,执起她擦伤的手,嘴唇贴上去,温柔的吻着,边道,“云冉,你知道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,若有人胆敢伤害你,我便杀了他。”   午后的阳光慵懒而惬意,云冉沐浴完,披着云肩,樱桃拿一把象牙梳子梳通她湿漉漉的长发。许久没有这般放松,云冉喝了一口杏仁茶,眯起了眼睛。   樱桃在她耳边絮絮说着,“本来程夫人不想带着奴婢,可王爷下令,一定要奴婢跟着,想来王爷怕小姐回来乏人伺候。”   云冉睁开眼,淡淡道,“难为了程夫人。”   樱桃撇撇嘴,“王爷眼见不待见她,王妃偏心,硬要她跟着,小姐回来,她上赶着献殷勤儿,却还是别有用心。”   云冉扫了一眼桌上的堆着的大大小小的锦盒,道,“程夫人的确有心。”   樱桃迟疑一下,“小姐要应承她吗?”   这时,门外响起脚步声,只见石勒挑帘走了进来,站在门口道,“都下去吧。”樱桃行了个礼,带着侍从们出去了。   云冉缓缓站起来,她已换上一件象牙色抹胸襦裙,腰间束一条银色丝帛,仿若不盈一握,外罩同色锦袍,漆黑的长发垂在腰间,星眸灿灿似是凝着泪。   石勒胸中涨满了酸涩,他走过去拥她入怀,叹了一口气,“我今日本来军务繁忙,可一想到你,便做什么都没了心思,云冉,我好想你。”   云冉仰起脸,贝齿咬一咬下唇,轻声说,“可还生气?”   “你若要我的命,只管拿去,我却再也不会生你的气,”石勒的唇印在她的眼睛上。   云冉闭上眼,石勒将她横抱起来,她的长发如瀑般倾泻,帐幔低垂,他粗重的呼吸有些急切,而她却看见了他左肩上新添的一道疤。   “还疼么?”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肩头。   石勒低低的笑,“这算什么?”他的身上深深浅浅的刀伤,箭伤无数,有的年代久远,只留下淡淡的痕迹。   阳光透过纱幔在石勒的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影子,一滴汗顺着鬓角蜿蜒而下,他低下头,亲吻她白皙脖子上一小块肌肤,慰足的叹息。云冉觉得有些疼,他温厚的手掌扶着她的腰,她看着头顶晃动的帐幔,如置身大海中的孤舟,飘飘忽忽,恍然如梦。   云冉伏在他胸前,他拿着她一小缕头发把玩,云冉轻声说,“接舜华夫人回府吧。”   “做什么提她来扫兴?”石勒有些不悦。   “她再不好,也是先皇赐的,”云冉说着披上衣服坐起来。   石勒枕着一只手,另一只在她光洁的小腿上摩挲,“程姝告诉你的?舜英单纯,必想不出这主意。”   “她因我被罚,你可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?”她晶亮的眼睛注视着他。   “我放她回去就是,”石勒笑着说,声音渐次低下去,“不过你要记着,你是我身边最尊贵的女人,我的一切都要与你分享,你不必在意任何人。”他执起她白嫩的足,吻她纤细的足踝,云冉嗔怪着拿另一只脚踢他,被他捉住,压倒在床上……   数日后。程姝领石勒旨意,前往上党接舜华夫人一同回去襄国城。云冉亦外出为其送行,寒暄数句后回到营中,因着了些风,便觉得神思有些倦怠。   樱桃递上来一盏姜枣茶,“方李和来说,王爷傍晚过来用饭,不必小姐操劳,厨下会送过来。”   云冉“嗯”了一声,樱桃接着道,“王爷同小姐的情分到底不一样,小姐一回来,王爷就把程夫人打发走了,奴婢瞧着程夫人的脸可都气白了。”   云冉的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,喝了一口茶,说道,“程夫人如今料理一府之事,自然不能在外太久,王妃之下,就是她了,连有子的舜英夫人也要靠后排,她也是求仁得仁了。”   樱桃见云冉乏了,便上前跪在榻下拿绣锤替她捶腿,颇为不屑地说,“那还不是小姐让给她的,她那么个惺惺作态的假人儿,要不是王妃抬举,能有今日?”   樱桃生得太过标志,上至族中子弟,下至军中幕僚,见了她都要心思浮动,多看上几眼,程姝一直颇为忌讳,常常暗中打压,碍于身份悬殊,樱桃便时时吃亏。   “过来樱桃,”云冉笑着拉住她的手,“你是我带来的,我自然护着你,你无需十分厌恶程夫人,但也不必怕她。”   樱桃感激地点点头,云冉又笑道,“你也大了,你悄悄告诉我,有没有瞧得上眼的,我把你当妹妹嫁出去。”   樱桃慌忙跪正,“小姐对奴婢恩重如山,奴婢谁也不嫁,一辈子侍奉小姐。”   云冉笑着扶她一把,“再重的恩情也不需用一生来还,等有了好时机,我自然替你打算。”   樱桃红着脸,喏喏道,“子衿姐姐比我还大,小姐先替她打算才是,男人没有好的,奴婢不愿嫁人。”   “这下连我都说上了,”猝不及防石勒推门走了进来。   樱桃吓得直磕头,“王爷恕罪。”   云冉拉起她,“你别理他,堂堂石王,跑来听墙角,什么道理?”   樱桃几乎要哭了,石勒摆摆手,“下去伺候吧。”这才如蒙大赦般匆匆出去了。   “你把她们嫁出去,谁伺候你呢?”石勒揽住她的腰,鼻尖在她的额角轻轻蹭了几下。   云冉巧笑着说,“你呀!”   “我自然是千情万愿的,”石勒觉得心里仿佛化开了油酥一般。   只听得李合在外轻声说,“王爷,厨下伺候的人来说晚膳备好了,可要传上来?”   却见石勒皱了下眉,“等一下吧。”   云冉有些疑惑,石勒的手在她的背上轻抚了几下,慢慢说道,“司马越已兵至距我军三百里,恐怕过不了多久,便会开战。”  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,云冉没有说话,只为他斟了一杯茶。   石勒接着道,“司马越将晋廷精锐尽数带出,豁上了老本,一定要置我于死地,”石勒嗤笑,“他却万万没有想到,他的亲信苟晞却与小皇帝联手,他这次腹背受敌,日子恐怕不好过了。”   苟晞……云冉握紧了拳头,“司马越养了一匹狼,狼是不念恩主的。”   石勒摇摇头,“苟晞原是个寒门小吏,司马越一手提拔起来,当年的……兖州之役出尽了风头,过后虽步步高升,却不知因何缘故,与司马越日益不睦。”   云冉冰凉的手握住滚热的茶杯,掌中传来微微的刺痛,“这其中缘故再多,归根结底也不过为了一个‘利’字。这官场上的人,因利而合,因利而散,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。”   “小小年纪,你倒看得通透,”石勒说道,“司马越把持朝政,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年,怎么也想不到视作傀儡的怀帝也有这样的气魄,公然联合苟晞向他宣战。”   云冉头靠在石勒的肩上,深吸了一口气,缓缓呼出,说道,“这是因缘聚合,上天都要助你。”   她轻柔的呼吸如羽毛般缭绕在他的颈间,引得他心旌摇动,不禁捧起她的脸轻啄一下,轻声说,“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,就是把你带到我身边。”   营地后山有一片草场,云冉极爱到此处跑马,往往都是石虎陪护在一旁。这一日,秋高气爽,云冉放马儿去吃草,与石虎在柔软的草地上散步,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,忽然,石虎脚步顿住,转身护住云冉。   云冉抬头,只见山包后面出现了两个身影,渐渐走近,竟是司马越与裴楷!司马越更见憔悴,瘦骨嶙峋,宽大的银袍仿佛挂在身上。   石虎认得裴楷,拔刀就要上前,云冉拉住他,道,“此处离营地不足三十里,二位竟敢现身,太目中无人了吧!”   裴楷笑笑,眼角瞄了一下后面的山头,影影绰绰竟埋伏的都是弓箭手!他看着石虎道,“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。”   石虎冷笑,“我虽然活不了,但也取得了你二人的性命!”   “此次我们无意动干戈,云冉,东海王大费周章,以身涉险来见你,你还不明白他的苦心吗?”裴楷苦口婆心地说。   云冉转身要走,司马越上前道,“云冉,我大军将至,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,石勒那贱奴配不起你!”   云冉怒火中烧,刚要出言反驳,话将要出口,看着司马越身上的蟠龙服制,念头却闪电般一转,狠一狠心,笑道,“可回不了头了呢,东海王,”云冉的手轻柔的抚上小腹,“我已怀了石勒的骨肉,你司马氏高贵的血统就要被玷污了呢!”   一石激起千层浪,裴楷失去了风度,怒道,“你……此话当真?”   云冉笃定地笑,“千真万确!”   司马越眼睛直勾勾看着她,却没有焦点,衣料簇簇,浑身都在微微发颤,脸颊涌起潮红,胸膛起伏,咳了几声后竟喷出了一口鲜血!鲜红的血溅在金线密绣的蟒袍上,狰狞刺目。   “王爷!”裴楷上前一把将他扶住,转头怒视云冉。   “还请东海王不要再来找我,给我们一家三口留个清净,”云冉说罢,转身就走,连头也没有回。   直到走出那片草场,一直跟在身边的石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,“云冉,你说的是真的吗?你真的怀了孩子?”    ☆、第十七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      云冉忽得转过头,肃穆的盯着石虎,冷冷道,“没有,我没有怀孕,今日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,包括石勒。”   石虎从未见过云冉这般神色,有些怔楞,在她森冷的目光下,点了点头。   云冉细白的手指紧紧绞着缰绳,似是自言自语,“终究是要遭报应的吧,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说罢朝着石虎莞尔一笑,并不很在意的样子。   “云冉,你变了,这次见你,总觉得你比以往心思沉重了许多,”石虎闷声说道。后来石虎想,自己当时终归太年轻,不懂得克制,而克制这门功课,也许他这一生,都没有学会。石虎接着说,“祖母的死,虽然再没人敢提,可是根本就不怪你,你那么好,命运不该如此待你。”   云冉的脸色变得煞白,风吹起她的裙裾,石虎侧身替她遮挡,云冉看着他宽厚的肩膀,道,“人命本就如浮萍,风吹到哪里,我们就只好到哪里,哥哥,自老夫人去后,我才明白,这人的心思若太过纯良,终究要尝苦头。”   石虎扬一扬眉,“谁敢给你苦头吃呢?若真有人敢,我就去杀了他!”   云冉莞尔,“有着喊打喊杀的精力,也好上阵杀敌了。”   石虎看住她,忽有些落寞地说,“许久不见你这么笑了。”   云冉不欲再言,“起风了,哥哥,我们回去罢。”   三日后,东海王司马越病死于项城晋军营中。其亲信决定秘不发丧,护送司马越灵柩回到东海国安葬。石勒率军追赶至宁平城相遇,晋将钱端出兵对抗石勒战死,大军溃败。石勒以骑兵围着溃败的十万士众,用弓箭射杀,十余万王公士兵和庶民相践如山,全被歼灭。石勒焚烧司马越的灵枢。至此晋朝精锐尽数断送,天下归罪于司马越,怀帝发诏贬司马越为县王。   裴楷侍奉余下宗室逃出,却又为石勒所败。石勒俘虏东海王妃及世子司马毗,裴楷拼死护卫三十余宗室,从乱军中逃脱。   云冉已除下丧服,换上一身轻烟紫银线绣昙花宫装,对镜别上一支镂空雕花芙蓉碧玉簪。石勒走到她身后,手按住她的双肩,言语间略有些迟疑,“东海王妃……是裴楷的妹妹。”   云冉双目一瞬,只有片刻的错愕,旋即低下头,在妆盒内选了一对紫瑛石耳坠戴上,云淡风轻地问石勒,“好看么?”   “当然,”铜镜中映出石勒恍惚的容颜,他低下头,嘴唇在云冉的鬓边轻轻一印。   云冉起身挽起石勒的手臂,一同走了出去。   囚禁东海王妃的营帐有层层护卫,有侍卫上前牵起帐帘,裴妃端坐在帐中,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。听到声音,她抬起头,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,光束笼着微尘,云冉看见了一张与她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。   “我竟到今日才知,我还有一位贵为王妃的姨娘,”云冉率先开口道   裴妃并不意外,她端然打量着云冉,道,“你与裴贞长得并不像。”   “那依姨娘说,我长得像谁?”云冉笑靥如花,眼底却是冰凉的。   裴妃紧紧盯着她的脸,又转头轻蔑的看着石勒,冷冷的说,“你跟你母亲一样不知廉耻,委身强贼,还未成婚便珠胎暗结……”说着扬手竟要打云冉。   石勒一把将她推开,用力极大,她踉跄几步,却并不肯罢休,“怎么,我竟打不得她吗?我可是她的亲姨娘呢!”她颤颤的手指着云冉,“石勒身边的人,难免心黑手狠,王爷为你,发十万大军,而你竟设计气死了他,你所做的,已不只是心狠了!可怜王爷直到死还记挂着你,还口口声声愧对你们母女!”   她笑了起来,笑得诡异,“石勒你不知道?你面前这个小贱人,她是东海王司马越的私生女,司马越同裴贞私通生下的女儿!”   石勒眸中升起一簇火,蹙着眉,不是不震惊的,却更加敏锐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,心中已动了杀意。   云冉却一步步逼近裴妃,“你安享了十八年王妃尊荣,这十八年来,你可有想过,我娘在过什么样的生活?”   “那是她没有这个福分!”裴妃厉声道,“她是嫡女又怎样?我裴容是庶出又怎样?父亲偏心,命运却偏偏眷顾我!”   “不是命运眷顾你,是你成全了你自己,对吗?姨娘”   裴妃一愣,“是裴楷告诉你的?”   “就算是我猜的吧,毕竟我比我娘更懂得人性的阴暗和自私,”云冉淡漠地说,“裴楷只说是他们的妹妹,却没有说那假传消息的人却是如今的东海王妃!”   裴妃再也无法维持王妃的气度,“是又怎样?裴家的人,除了裴贞一派天真,哪有一个良善之辈?当年世祖赐婚,丢了新娘,全族人命悬一线,父亲病危之际,扶正了我娘,我便顺理成章代嫁入了王府,得到了本该是她拥有的一切!”   云冉的眼前蒙起一片水雾,她强忍下泪意,“你不该嫉妒我娘的嫡女身份,她的样貌才情,你该嫉妒她得到了爱人的心。”   “爱人的心?”裴妃连连冷笑,脸上的妆花了,面目有些狰狞,“裴楷一直以为王爷不知情,其实王爷手眼通天,什么能瞒得了他?他却还是与我一同过了十八年,不外乎就是因了他需要裴姓的王妃!就算他到死都惦念着裴贞,又能怎样?权势之下,女人算得什么呢?”   云冉听得齿冷,她看着裴妃身上华贵的服侍,说道,“你大概从未想过,以王妃之尊,也会成为阶下囚,费尽心机得来的冰冷的荣华富贵,这么轻易就烟消云散了吧?真是可悲可叹!”   裴妃冷哼一声,“何须惺惺作态,你不懂唇亡齿寒么?别忘了你身上终归流着司马氏的血!你又能得意多久呢?石勒把你带在身边,难道不是为了裴家的宝藏?!”   一直沉默的石勒走上前,摊开手掌,一只温润如白玉的奔马骨雕吊坠静静躺在他的手心,“王妃说的可是这个?”   云冉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,纵使她没有说,石勒还是猜到了。   裴妃瞪大了双眼,指着云冉声音发颤,“多少人梦寐以求的,你竟给了他?你知不知道,这不只是一个传说,前朝宝藏是真的有,这吊坠的的确确是一把钥匙。”   石勒握紧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一道细白的粉末顺着指缝飞落,他简单而笃定的说,“我石勒无须取用这种钱财。”   裴妃不可置信的边摇头边后退,被桌脚绊倒,跌坐在地上,双手捂住脸,终于哀哀的哭了起来。   云冉的脸背着光,石勒看不清她的表情,她走上前俯视裴妃,没有丝毫的怜悯与软弱,她的目光凉薄而冰冷,问道,“裴楷在哪?”   裴妃满脸是泪,怨毒的目光与她对视,诅咒一般恶狠狠地说,“他是你的亲舅舅!”   石勒几乎不忍心,上前拥住她,她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下簌簌发抖,却仍然坚定地支撑着,“裴楷带着余下的宗室,逃到了哪里?”   “好狠的心啊,我死也不会告诉你!”裴妃发疯一般扑上来,披头散发,再无王妃的气度,手只触到云冉的衣角就被石勒格开。   “姨娘莫要失了身份,”云冉推开护在身前的石勒,语气和缓波澜不惊,却如寒刃般冷厉,“姨娘若欺我像我娘一般纯良,可就错了主意,姨娘方才有句话说得很是,石勒身边的人,难免心黑手狠,你若不说,我便叫人将司马毗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,你说,到死他能撑多久?”   听到提及司马毗,裴妃悲从中来,眼泪横流,呆愣愣捂住嘴哽咽,她恐惧地看着云冉,哆哆嗦嗦地说,“当年是我害了裴贞,你杀了我,放了毗儿吧,他是你的亲弟弟呀……   “这话,你到地下去对司马越说罢,”云冉转身再不看她   “嗷……”帐外传来惨叫,关押司马毗的营房已经开始用刑了。   “毗儿……”裴妃哭喊着欲要冲出去,被侍卫拦下,惨叫接连不断的传来,裴妃再次扑到云冉脚边,拽住云冉的裙裾,“都是我的错,是我的错,你让我代毗儿受刑吧,我求求你,求求你……”   云冉侧开身,依旧淡淡地问道,“裴楷在哪?”   裴妃看着她冰冷的脸,彻底绝望了,外面的惨叫声渐渐有气无力地低了下去,她再也无法忍受,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“苦县,在苦县还有一批准备东归的军队,你饶了毗儿,饶了毗儿……”   石勒扶着云冉走出营帐,张宾迎上来,一贯波澜不惊的面孔也有一丝动容。   “云冉,我可以留他们性命,”石勒看着云冉青白的脸色,心有不忍   张宾讶然抬头看向云冉,云冉看一眼张宾,旋即垂下双眸,说道,“给他们一个痛快吧。”张宾感喟的嘘一口气,暗暗放下心来。   日光明亮有些刺眼,云冉茫然走了几步,一脚踏空,软软的倒了下去,漫无边际的黑暗袭来,她在这黑暗中越堕越深。   云冉感到自己仿佛笼在一团茫茫黑雾中,她听见少年的哀嚎,妇人的咒骂,男子的叹息,她的心中如烈火焚烧般焦灼不堪,有一双手温柔的轻轻抚着她的脸,“娘……”她轻声唤道,她蜷缩起身体,似乎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子,安静恬美的伏在娘的怀里,她的娘亲在灯下为她绣一朵晚香玉。   随行军医匆匆忙忙奔入云冉的营帐。但见云冉闭目躺在床上,面色苍白,嘴唇毫无血色,额上密布豆大的汗珠。石勒寒着脸,立在一旁。樱桃忙用丝巾覆上云冉手腕,请太医诊脉。   “等等,”石勒道,“她可能怀有身孕。”   这下连樱桃都唬了一跳,久经世故的老大夫更是谨慎的将手指搭在云冉的腕上。   良久,大夫颤巍巍道,“小姐气血原弱,肺火旺而肝气郁滞……”   “别说废话!”石勒烦躁地说。   “小姐身子虚弱,心力交瘁,只不过……并无胎像,”老大夫抹了一把汗,收起脉枕,“若王爷准老朽施针,或许小姐就能醒了。”   石勒蹙着眉微微点点头,老大夫取出一根银针,针入合谷轻轻捻动,云冉“呀”的一声,悠悠醒转。   “怎么样?”石勒箭步上前。   “小姐已无大碍,老朽劝一句,七情过而五志伤,小姐还需平心静气的调养,”大夫道。   石勒挥挥手,樱桃上前领着转去外间开药方。   香炉里点了薄荷油,辛辣冷冽的香气刺激着云冉昏沉沉的神经,石勒坐在床边,阴郁的看着她。   “我也不想瞒着你……”云冉的嗓音沙哑。   “你是为我,”石勒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,云冉的手掌一片潮湿,他低低的说,“云冉,让我们做一对平凡夫妻,生儿育女,白头偕老。”   云冉只觉无限的惆怅与心酸,她勉力支起身体,抱住面前这个男人,男人的手臂越缠越紧,他克制着让声音不颤抖,“他……司马越,真的是你的……父亲?”   “我从未认他做父,”云冉的头贴着他的胸膛,“我是骗了他,我要同你在一起,任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。”   他滚热的泪滴落到她的脸上,与她的泪混在一起,这是云冉一生中,第一次见到他落泪,亦是最后一次。   数日后,石勒的骑兵在苦县追上了护送宗室东归的裴楷,将三十余司马氏宗室族人斩杀殆尽,裴楷却于乱军中逃出生天。   与此几乎同时,北方传来消息,慕容翰与他的弟弟燕国国主慕容皝反目,叛逃至鲜卑段部,段部首领段辽久慕慕容翰之名,对其颇为器重。   云冉放下手中军报,轻轻颦眉。她以东海王司马越之名写给慕容皝的那封信中,对慕容翰不吝溢美之词,仿佛该做皇帝的应该是他慕容翰。慕容皝本就忌讳他,晋廷掌权人司马越的赏识看重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只是慕容翰却投奔了段辽,这段辽与石勒却并无瓜葛。云冉益发看不清局势,   她拿出信笺,草草写下几个字,拿火漆封了,叫进了候在门外的信使。   樱桃挑开毡帘进来,今年云冉格外怕冷,虽还未入冬,营帐里已点上了炭炉,地上铺的大丽菊图样羊毛毯踩上去没有半点声响。云冉穿一件家常雪绢罗裙,桂子绿素锦抹胸,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,长发用一支云脚珍珠凤羽簪松松挽着,正在检视桌上的一坛陈酒。   “好香的酒,在这里都闻到了,”樱桃笑着将铜壶内乌黑的药汁倒入白玉碗中,递给云冉,“小姐该喝药了。”   “过会儿我下厨去做一道笋衣花雕鸭,这酒倒还好,”云冉接过药碗,也不喝。   “做什么小姐吩咐就是了,何劳小姐亲自动手?”樱桃手拿着白瓷小碟,碟上放着雪白的蜜渍糖莲子,“小姐快喝吧,药凉了伤胃呢。”   云冉一饮而尽,捻了枚糖莲子,“我也久不下厨了。”说着起身,在香炉中填上一把金颜香,又用银匙自香盒中挑出少许沉香及檀香,淡黄的香雾腾起,极清婉的香气弥散开来。   夜幕将至,石勒踏着暮色匆匆赶到云冉的营帐。桌上的饭菜已热过了二遍。   “怎么这样晚?”云冉递过温热的巾帕。   石勒牵过她的手,在榻上坐下,说道,“皇帝召我进攻洛阳。”   云冉愣了一下,旋即道,“前几日听说大将军呼延宴挥军进逼洛阳,十二战十二胜,看来此次皇上势在必得。”   “战场上变数太多,永远没有十拿九稳。我军会先入颍川与刘曜汇合,”石勒抿了一口热茶,说道,“合我,刘曜,王弥三股兵力,与呼延宴合攻洛阳。”   “呵,曜哥哥,”云冉有几分欢喜。   石勒冷哼一声,“他若敢来招惹你,我必杀了他。”   云冉噗嗤一笑,“曜哥哥是君子,况且,他已有了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。”   “哼,”石勒冷笑,“恐怕不止一个吧,谁人不知始安王姬妾众多?”   云冉暗笑,打趣道,“石王的姬妾亦不算少啊。”   石勒面色一沉,云冉亦自悔失言,便拉起他的衣袖,道,“饿了吧,我做了花雕鸭,足足煨了三个时辰,再烫一壶绍兴酒,可好?”   石勒不禁笑着摇摇头,随她去了    ☆、第十八章 芙蓉不及美人面      玄色衮金边的战旗迎风烈烈昭展,若隐若现一个“石”字。蜿蜒如龙的军队鸦雀无声,步伐整齐划一。队伍中有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,车内宽敞整洁,榻上铺着厚厚的绣褥,银挑子里煮着冰糖燕窝粥,若有若无的散发着暖暖的甜香。云冉枕着美人靠,闭目养神,樱桃在一旁用绣捶替她捶着腿。   此时距洛阳还有三十里,不出半日便能行到,车停了下来,石勒掀帘登了上来。云冉刚要起身,石勒伸手轻轻按住她,“我就来看一看你。”他见有盛好的燕窝,便亲自拿汤匙喂到云冉嘴边。   云冉吃了一口,烫得皱了皱眉,含笑说道,“这里有风腌的狍子肉,让樱桃服侍你把饭用了吧。”   “我等会儿出去与将士们一同吃,” 石勒把碗放在嘴边吹了吹,并做不惯这样的事。   云冉也不再留他,挑起车帘向外看了看,荒凉萧索,“上一次来洛阳不过二三年的时间,想想真是恍若隔世。”   “洛阳如今已成为一座死城,呼延宴围城数月,”石勒抬头看一眼云冉,“城内早已断粮。”   “啊,”云冉惊呼,“莲姐姐,扶瑶阁的莲岸,不知她还在不在城中。”   石勒思索片刻,道,“那个刘耀的女人,你放心,她精明的很。”   “我与她很投缘,真希望还能见面,”云冉抿嘴笑道。   洛阳城下,呼延宴,刘曜,石勒,王弥四股大军兵临城下。这是晋廷的王都,这巍峨的城墙悲壮的昭示着晋室最后的尊严。战鼓擂响,刘曜一马当先,冲了出去。  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一处破败的宫宇,弘训宫三个字粉漆已然斑驳,殿中无声无息走出一个女人,这女人年纪断不轻了,不点铅华,不配珠饰,只着一身素色缟衣,然而,她的美是摄人心魄的,她的脸晶莹而柔和,眉目笼着淡淡寒烟,象牙白的肌肤,眼睛却阴沉沉的黑,如墨玉一般深奥,樱花瓣一样娇艳的唇,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语还休。梨肩削削,纤腰袅娜,整个人如同从水墨画中走下来。   弘训宫是皇宫里最偏僻冷清的一处,宫门大开着,宫人早已四散奔逃,她却不见丝毫慌乱,静静立在廊柱下,含笑仰头望着宫苑上那四方的天空。   马蹄“嗒嗒”踏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传来,她看过去,那个兰芝玉树般的男人,骑着高头大马,逆光而来。宫中沉浮十载,人事沧桑,她早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,他却依然对她伸出手,朗润的声音如三月清风,“绿萼,我来了。”   她轻启薄唇,浅笑令三春失色,她说,“我总是信你的,曜。”   华丽的昭阳宫一片狼藉,衣衫不整的宫女污秽的尸体随处可见,珠宝珍玩被掠夺殆尽,宫殿内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正压着个宫装女子。   刘曜挥挥手,几个人上前把他拉了起来,女子惊慌的掩衣躲到一旁。   “妈的,谁管老子?”那人提着裤子,恼恨的咒骂了几句,抬头见识刘曜,气焰顿时矮了,单膝跪下,“始安王。”   “发兵之初,孤便晓谕三军,不得□□掳掠,你犯我军法,该当何罪?”刘曜冷冷道   “我是王将军的部下,你不能杀我!”那人一惊,跳起来叫道。   刘曜冷笑,对左右道,“就地正法。”   快刀下去,血溅三尺,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了那宫装女人脚边,那女人吓得尖叫,晕了过去。   皇宫太和殿内,刘曜与王弥分坐两处,听将属汇报战果。   “弘训宫住着从前的惠帝司马衷的皇后羊献容,那可是个艳冠京都的美人,始安王一路走来,可有看到?”王弥阴恻恻的说   “人,我已经带走了,”刘曜淡定地看了他一眼。   “怎么,始安王想将美人儿据为己有?”王弥阴阳怪气问道   “内中因由,孤王自会向皇兄禀明,不劳王将军费心,”刘曜悠然地说道。   这时,石勒走进殿来,身后的侍卫绑着一个布衣书生样的年轻男子进来,青色布衣掀开,里面竟是金色龙袍!   这竟是年仅十七岁的怀帝,司马炽。   王刘二人俱是愣住了。自入皇宫,刘曜带兵直奔弘训宫,而王弥的部下只顾抢掠,只有石勒,俘虏了正要出逃的晋廷皇帝。   “这是皇帝小儿身上搜到的,”石勒并不多言,将手中一只锦囊捧到刘曜身前,刘曜深知利害,小心翼翼接过,打开来,竟是那蓝田白玉雕龙鱼凤鸟钮玉玺,刻文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。”   刘曜面容肃穆,举起玉玺,威严而庄重道,“天命归于我大汉!”   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殿内众人都跪了下去,王弥亦恨恨地低下了头。   皇城外一处晋庭旧臣的宅院内,卫兵把守森严,石勒驻军于此。这处宅子有个妙处,便是引来城外西山温泉水,开凿暖玉修成浴池,奢华至此,晋朝颓败至此亦并非只是天意使然。   蒸汽腾腾,石勒浸在浴池中,云冉已沐浴完毕,白玉簪挽住长发,披着云霞色羽纱单衣,坐在池边,用手撩着水帮他擦背。池畔摆放着三三两两盛着瓜果的瓷碟,并一只银酒壶。   “你可见过羊皇后?”云冉的脸被热气蒸的微红   石勒嗤笑,“不过是个样子略齐整些的女子罢了。”   “我倒想见见这位大晋朝第一美人,”云冉执起酒壶,酒液注入高脚菊纹金钟内。   石勒将头靠在云冉的腿上,懒洋洋说道,“你若想见,只能到始安王的营帐中去见了……”   “当真么?”云冉吃了一惊, “毕竟是一国之后,曜哥哥这样实在是僭越得很了。”   “他这一次立下不世之功,刘聪总也会给他几分颜面,就看他如何自处了,”石勒拿起剥好的葡萄,吃了一个。   金钟里西凉进贡的葡萄酒泛着红宝石般的色泽,云冉轻抿了一口,“曜哥哥不是那样的人。”   石勒漫不经心的点头,趁云冉不备,用手勾住她的脚腕一使力,云冉一个不稳跌进了水里,来不及惊呼,他的气息,雄性的,带着兵革霜剑的气息,铺天盖地将她淹没。   捷报传至平阳,刘聪闻讯大喜,诏令四位将领回京,并择日亲自犒军。   这天天色阴沉沉似是要落雪,阊阖门外,军队整齐而列,城墙内红光熊熊,繁华百年的洛阳城未央宫,被征服了它的汉军付之一炬。   一驾高大的黑漆马车停在城门下,着石青色缎袍的刘曜同一个披银丝绒披风的女人静静立在那。   想必这女人便是那位羊后,羊献容。云冉远远看见,走上前去,这女子是真正的美人,所到之处,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汇聚到她的身上,她却淡漠从容,像一潭深水。她的经历亦是传奇,出身高门世家,尚书郎羊玄之之女,十五岁被惠帝册封为后,却无辜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,几经废立,最终怀帝司马炽给了她惠帝皇后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所谓尊号。   刘曜一直扶着她的手,他热切胶着的看她,仿佛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人。二人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就如共同生活多年的情人。   “云冉,”刘曜见到她,笑着招手,说,“来见绿萼。”   云冉吃惊的瞪大了眼,看着这个芳名冠天下的美人,失声道“羊皇后!绿萼!”   羊后浅笑盈盈,似嗔似喜,“献容的小字如今知道的人也是不多了。”   刹那间,云冉明白了,刘曜为何一定要攻克洛阳!   一座城池的陷落,为的只是一个女人!   “云冉失仪了,娘娘恕罪,”云冉屈一屈膝,行了礼。   “快免了罢,哪里还是什么娘娘,”羊后虚扶一把,气定神闲的看着云冉,说道,“这位妹妹好面善。”   刘曜笑着拍拍她的手,云冉心知她是误会了,便道,“曜哥哥与我真如兄妹一般,他今日有情人终成眷属,我真心替他欢喜。”   羊后唇边抿着一缕笑意,盈盈看向刘曜,“这位妹妹可一同去平阳?路上也好与我作伴。”   “只怕石王不肯放人,”刘曜温和的笑着说   “原来如此,献容造次了呢,”羊献容掩口一笑,妩媚动人。   云冉但笑不语。这时,石勒远远走过来,十步外站定,见云冉望着他只是笑,便走上前来。   刘曜略作思索,走近一些,低声对二人道,“提防王弥,王弥此次攻城,用的可是辽西燕国的骑兵,那些鲜卑人在扶瑶阁寻欢作乐,莲岸亲自打探到的。”   “燕国?慕容氏!”云冉心惊,石勒亦有所动容。   “我听说了慕容翰的那些事,”刘曜叹气,“十年前我曾在辽西与慕容翰有过一面之缘,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,可惜了他一步走错,落得个叛国叛家的下场。”   “他自己做的孽,就怪不得别人心狠了,”云冉说着内心却有几分凄然,“曜哥哥,我变了吧?”   “你是长大了,”刘曜看着她带有几分稚气的年轻脸庞,诚然,她的眸子已染上了风霜,却仍是清亮动人的,她的美是细腻的,流动的,如山涧的泉水,他一直能够识得她的珍贵,并郑重放在心上。   “谢谢你,曜哥哥,”云冉低下头,心中感激刘曜。   刘曜笑得有些落寞,“你不必谢我,我也有私心,王弥狼子野心,就看我和石王,谁先杀了他吧。”   刘曜的话说得不可谓不坦荡,石勒面色阴鸷,说道,“王弥……若慕容氏果真同王弥有瓜葛,我必定不能容他!”   云冉看着二位各自震慑一方的将军,又想到王弥,慨叹,“世事真是无常,今日是同盟的联军,不知哪日便成了搏命的死敌。”   刘曜亦是感慨,对石勒说道,“若有一日我刘曜与石王兵戎相见,必不伤石王性命,石王可愿与刘某在这洛阳城重门之下,立下此盟约?”   石勒不假思索,看着刘曜说道,“自然,若有一日我石勒与始安王兵戎相见,必不伤始安王性命!”   看着二人击掌盟誓,云冉倍感宽慰,但一直不见莲岸,便问道,“莲姐姐在哪?”   “莲岸……”刘曜有一丝尴尬,“我已差人送她先回长安,她以后会与我在一起,”   云冉不落痕迹的看了一眼羊后,“转告莲姐姐,我很想念她,让她千万保重。”   “你放心,”刘曜温和的眸子闪过一丝歉意。   羊后在一旁开口说道,“天色不早,该启程了呢。”刘曜笑着冲她点点头。   “曜哥哥,后会有期,”云冉落落大方地向他告别。   “再见之时,我定会带着长相思与你共醉,”刘曜说罢,向石勒拱一拱手,算是作别,携羊献容登车而去。   云冉亦与石勒一同登车,前往都城平阳。位于平阳城的宅子已快马知会管家收拾了出来,马车辘辘驶入通济街,管家王贵早已净水铺路,带人守在街口,远远见车来了,便跪下迎接。   石勒携着云冉的手步入院门,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女声,“恭迎王爷回府。”   那女子抬起头,竟是程姝!   石勒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头,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王爷得胜还朝,平阳的宅子许久没有人住了,上下都要打点,王妃怕下人不够周到,差遣妾身来侍奉王妃,”程姝得体的答道。   云冉走上前含笑道,“若早知程夫人要来,我也不必一路上悬着心,怕这里诸事不齐全了。”   程姝讪讪的道,“王爷日理万机,妾身不敢拿这种小事叨扰将军。”   风有些凉,云冉咳了两声,对石勒说道,“宫里来的人还等在外面呢,入宫面圣耽误不得。”   石勒点头,紧一紧她的披风,“先送你进去歇着吧。”   “也好,”云冉笑着应了,转头唤李和带上朝服,伺候石勒一起进去更衣。   程姝神态自若的退到路旁,福身恭送石勒。采葛扶着她的手,异样的冰凉,忍不住看了她一眼,却见她仍是温婉的笑着,看着阴沉沉的天空,自言自语道,“要变天了呢……”   晚间,云冉已然歇下了,宫里的钱允突来传旨,召云冉进宫赴宴,云冉只得起来打扮,入宫去了。   樱桃探出头,对马车下的钱允道,“小姐请钱公公上车呢。”   “奴才怎配与小姐共乘一车?”钱允忙答道。   “更深露重,难为公公亲自来接云冉,怎能让公公在车下走?”云冉隔着车帘说道。   钱允亦不再推辞,上了车去,见云冉身着宝蓝团花缎子宫装,堕马髻斜插一支丽水紫磨金步摇,扬手露出皓腕上一串青金石手钏,笑吟吟的示意他坐下。   “多年不见,公公可好?”云冉问道   “托小姐的福,奴才这身子骨还能在伺候皇上几年,”钱允笑着回道,脸上的皱纹团在了一起。   樱桃上前,递过一个锦袋,云冉从中取出一只带血沁的羊脂玉扳指,把玩着说,“这扳指相传是琅琊王为他的母妃打造的,光是寻玉就寻了三年……”云冉亲手将扳指放到钱允手中。   血玉本就难得,这玉质更是上佳,握在手中几能生温,是千金难寻的宝物。钱允自是识货之人,忙站起来道,“奴才不敢,”作势就要跪下。   樱桃伶俐,在他将跪未跪之时一把搀起,说道,“公公快免了吧,车上地方浅窄,转不开身呐!”樱桃这一打趣,钱允也忍不住笑了。   云冉笑着说,“公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,若瞧不上,赏人也好,多少给我个面子,留下了吧。”   “小姐是有福之人,这不,皇上又封了石王幽州牧。虽见不着小姐,可小姐年年都有赏赐下来,奴才心里感恩不尽哪,”这个老宫人也有几分慨然,“奴才卑贱之身,难为小姐记挂着。”   “皇上再有封赏,咱们也终究是外臣。钱公公侍奉君侧,劳苦功高,谁能轻看了公公去?”云冉话锋一转,“我也许久未曾面圣,不知皇上龙体可还康泰?”   “后宫佳丽三千,平分□□,皇上近年新宠了大小两位刘贵人,要一同封皇后呢,”钱允这番话看似文不对题,却实则大有深意。   云冉沉吟一番,问道,“方才公公说皇上封了石勒幽州牧,洛阳一役,石勒却并无些许军功,倒是始安王居功至伟,不知皇上怎么赏他呢。”   “嘅,”钱允大叹,“始安王独霸了羊皇后,皇上动了怒,连庆功酒都没喝上一杯,就打发他带兵往长安去了。”   云冉面上笑着,暗下里却是心惊肉跳,却也自若地说道,“始安王是性情中人,到底是自家兄弟,想必皇上也不会气太久,”   “谁说不是呢,”钱允陪着笑道。   庆功宴摆在光极殿,云冉下了马车,转头对钱允说道,“我车上有只箱子,无外是些头面首饰之类,女人用的东西,还要劳烦公公分送到二位刘贵人宫中,略表寸心罢了,若缺什么,只管差人来告诉我。”   钱允低声道,“小姐放心,奴才心中有数。”   说完话,钱允便吩咐内侍过来引着云冉入殿面圣。   只看一眼刘聪的气色,云冉便明白了钱允那一番话,面色发赤而印堂青黯,刘聪自幼习骑射,上了战场也是骁勇的猛将,此刻却身形臃肿,塌着腰斜靠在龙椅之上。两个美人一左一右殷勤侍奉着他,想必就是钱允所说的大小刘贵人。   “云冉丫头来了,快平身,赐坐吧,”刘聪本就已微醉,见了云冉,也有几分喜色。   云冉依礼坐到石勒身边,刘聪似笑非笑看着她说,“世龙此次战功赫赫,朕本想赐他两个美人,可一想到你,怕你怨怪,朕便作罢了。”   石勒闻此亦笑了,云冉道,“皇上取笑云冉呢!就算是皇上赏的猫儿啊狗儿啊的,云冉也要日日供着,不敢怠慢,更何况是美人!”   刘聪抚掌大笑,对左右道,“瞧瞧,瞧瞧,这牙尖嘴利的丫头,世龙平日可有得受喽!”   群臣有知晓往日之事的,都跟着笑了,也有不认得云冉的,心中都暗暗生疑,不知这女子眼见得是石勒的女人,却不知与皇帝是何关系,如此放肆却还博得皇帝一笑,皇帝是忌惮还是宠信石勒,倒要费些思量了。   “云冉无状,皇上莫要见怪,”石勒拱一拱手,说道。   “世龙言重了,”刘聪挥挥手,“来,赐酒,云冉,同朕干了这杯。”   云冉从青衣内侍的托盘上拿起一只金莲花高脚金盅,站起来笑道,“皇上仁厚,福泽万民,云冉敬陛下一杯。”   刘聪听得高兴,豪饮了三大杯。   酒过数巡,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,“皇上……”云冉侧头看,却见坐在身后的一个老者战巍巍站起来,紧紧盯着那个青衣侍者。   云冉一时不明所以,石勒亦抬头看了一眼那内侍,有一刹的惊讶,低声道,“怀帝!”   怀帝!刘聪竟然让怀帝扮成内侍侍奉酒席!   刘聪似乎很满意有人认出怀帝,将一个美人揽在怀中,闲闲的说,“昔日卿为豫章王,朕曾造访府上,与卿共赏辞赋,卿可记得否?”   怀帝嗫嚅着道,“臣怎敢忘,只恨当日不能识得龙颜。”   刘聪冷笑道,“卿家骨肉相残,何其甚也?”   怀帝涨红了脸,恨不能钻入地缝中,却还不得不答道,“此殆非人事能及,乃是天意。”   那名认出怀帝的晋室老臣,见此情此景,忍不住扑倒怀帝脚下,嚎啕大哭起来。座中晋室旧臣,亦悲不能已,一时哭声连片。   刘聪大怒,叫人将僵立着的怀帝拉了下去,大哭的晋臣打了板子,犹自气不能平,众人只得跪下山呼息怒。   宴席至此,再无可续,刘聪被大小刘贵人搀着离席,群臣亦各自退下。   马车辘辘驶过深夜的街巷,云冉有些酒意,将头靠在石勒肩上,石勒爱怜的吻了吻她的额头。   云冉叹了口气,“毕竟曾是九五至尊,皇上如此折辱怀帝,怕会引得天怒人怨。”   “成王败寇!”石勒斩钉截铁的说“脱下龙袍,他什么都不是!”   云冉接着帘幔透进来微弱明灭的火光,看着他刚毅的侧脸,轻轻问道,“你说的是怀帝,还是刘聪?”   “还在皇城,小心被人听了去,”石勒揶揄她   云冉浑不在意,“皇上果然如传言般气色不好,这般耽于声色,真是可惜了他,你可还记得当年的四殿下?”   “当年?”石勒伸手揽过她的肩,“我只记得当年你的样子。”   石堪带着随从在将军府中巡逻,月色下树影丛丛,他忽听得一阵窸窣,警觉的一挥手,示意众人停步,沉声喝道,“什么人?”   “是我,”花架后走出一个袅娜的身影,清风拂过,衣带生香   石堪的心仿佛漏跳了半拍,他垂目稽首,“见过程夫人。”   “大公子不必拘礼,”程姝玉手一指,“方才我瞧着那边好像有动静。”   石堪转头对左右道,“还不快去看看。”   侍从领命往程姝指的方向去了,石堪依然不敢抬头,低声道,“夜深了,属下叫人护送夫人回房吧。”   程姝微微一笑,“夜色正好,大公子可有闲情一共赏月?”   “石堪不敢僭越,”石堪的头越发低了   程姝略微提高声线,说道,“王爷与云冉入宫赴宴,也是时候该回来了,大公子是要去接一接吗?”   石堪将要回答,在那一刹那,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个越墙而过的黑影。   “什么人!”石堪下意识拔出腰间的佩刀,就要追上去,却被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按住,他狐疑的盯着程姝。   程姝挡在他的身前,说道,“一只狸猫罢了,大公子说,是与不是?”   “你……”石堪的胸口起伏,犹疑的看向她。   “堪大哥不相信程姝的话吗?”程姝幽幽的说,“昔日我寄宿于兄嫂家,与堪大哥比邻而居,就算进了王府,堪大哥亦对我多有照拂,可如今竟要与我生分了吗?”   石堪狠狠握住拳头,转过身,闷声道,“你说是狸猫,便是狸猫吧。”    ☆、第十九章 瘦尽灯花又一宵 作者有话要说:  亲们,好久没评论了,求评论喽!多谢大家支持哦!   马车停在府前,石堪等人早已候在门首,石勒先下马车,亲自扶着云冉下来。   “王爷,”程遐小跑着过来,“襄国城送来军报。”   石勒迟疑了一下,“要紧么?”   “事关南线的战事,等着王爷定夺,”程遐道   云冉紧了紧他披风的带子,依依道,“快去吧,不好贻误了军情。”   石勒握住她的手,捏一捏她柔软的手心,转头吩咐,“先送小姐回去。”   云冉摇摇头拒绝,“都到了府里了,我自己回去就好,走走也好醒一醒酒,何必这么多人跟着?”   说罢,带着樱桃转到小路走去。   “云冉,”石勒在后面唤道   云冉回头,石勒轻声说,“等着我。”云冉闻言桀然一笑,仿佛汇聚了漫天的星辉,石勒心头“突”地一跳,满溢着甜蜜的酸楚又带有一丝的不安。   “王爷,”程遐上前提醒。   石勒回过神,没有深究那丝隐隐的不安,跟着程遐诸人往书房去了。   樱桃提着羊角宫灯,在云冉身前引路,边说道,“今日小姐真有先见之明,我当时还想,怎么面圣还备了箱珠宝首饰呢!”   “礼多人不怪,”云冉笑着说,“可别小看了那些内侍宠妃。剩下的挑几件,明日送到程夫人房中去。”   樱桃有些不情不愿的答道,“是,”又不甘心的说,“小姐早晚是正房夫人,她若有眼色,就当来奉承小姐。”   “不许浑说,”云冉责备道,“她嫁进王府,就是王爷的人,王爷的尊贵就是她的尊贵,若要安生过日子,这些话再不许提。”   “小姐教训的是,”樱桃委委屈屈地说道。   “我并不是……”云冉话未落音,路旁突然蹿出一个人影!那人飞快勒住樱桃手刀一劈,樱桃闷哼一声软软倒下。   “来……”云冉大惊,刚要呼救。   “你若出声,这丫头的命可就没了,”树后悄然无声走出一个人,“我等你许久了,云冉”   借着模糊的月色,云冉瞪大了眼,“裴楷!”   裴楷的眼神平静无波,声音却是彻骨的冷,“东海王的一片苦心,终究落了空。”   云冉垂目看着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绣,心也仿佛藤蔓攀附得紧紧的,她说道,“司马越的确用心良苦,可云冉并非三岁孩童,尚能辨忠奸,知好歹。”   “你真的能么?那么你说,毗儿何辜?别忘了你们身上留着同样的血,”裴楷走近了几步。   “原来裴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,”云冉道,“司马越发十万大军讨伐石勒,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,难道都是死有余辜的么?”   树影婆娑,裴楷的袖袍被夜风鼓起,“为了你,王爷不得不除掉石勒,只可惜功亏一篑。”   “为了我?”云冉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,“司马越是个弄权的佞臣,汉军早晚攻到洛阳,他将十万大军带出来,不过是为了防范小皇帝趁机□□,顺便又解决石勒这个心腹大患,却万万没有想到,小皇帝搭上了他最忌讳的苟晞,才至腹背受敌的境地。”   裴楷的面色益发不善,云冉冷冷一笑,接着说道“到最后还是人算不如天算。你说他一片苦心,其实母亲和我,对他来说,都不过是权力之下的附属品。”   “别人争得,王爷为何争不得?你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,却比你娘还要心狠,你娘只是一去不返,而你,要了他的命!”裴楷的声音压抑而沉痛,“你气死父亲,逼杀姨母、弟弟,屠戮宗族,这些罪,由不得你不认!”   夜色朦胧,渐渐起了雾气,月亮只是一团白茫茫的影子。云冉叹一口气,只觉得悲凉,“认与不认又能怎样?我与你的立场并不相同,也并不在意你怎样看待我。   “你为了石勒做到这样地步,却可有想过,石勒如今争的,亦是那高高在上的权力,他若有一日弃你而去,你可能看得开?可会后悔?”裴楷步步紧逼,他的声音很轻,魔咒一般钻入耳中。   云冉轻声笑了,“若真有那一日,也是命数使然,怪不得旁人。”   “你对他真是情深意重,我裴氏世代忠良,到你这里也许真的是气数将尽吧,”裴楷叹了一口气,,云冉猛然发觉,裴楷不知何时竟已近在咫尺,面目森严冷酷,盯着她的目光却是漠然。她不禁后退几步,绣鞋踏过寒露濡湿的青草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   “嗤”的一声,云冉蓦地瞪大双眼,下腹传来猝不及防的剧痛,她愣愣的低下头,一把匕首深深刺入小腹。匕首插入又拔出,黏湿的血液喷涌而出,洇湿了裙摆,云冉闷哼,摇晃着退了几步,摔倒在地上,裴楷俯下身,在她耳边轻声说,“你我毕竟是至亲,我不会杀你,可是只要我活着,就见不得裴氏的女儿生下贱奴的后代!”   疼痛似乎不是那么剧烈了,云冉不知裴楷何时走的,她只觉得冷,深入骨髓的寒冷,生命力伴随着血液自她身体中汩汩涌出,她的精神似乎已经飞离了身体,漂浮在半空冷冷的俯视着自己的身体。她看见樱桃倒在一旁,甚至看见石勒带着人从远处匆匆赶来,他抱起自己血腥的身体,一声声的唤着自己的名字。   “缉拿凶手,挖地三尺,也要给我找出来!”人群乱哄哄的,她听见石勒怒吼。她的神智渐渐昏迷,周遭的声音越来越远去,直至归于沉寂。   “哐啷”一声,门被踹开了。   “大公子,您不能擅闯夫人的卧房……”采葛死死拖住石堪,却被他一脚踹开   “采葛,不得无礼,”程姝走到门首。   采葛跪到一旁,程姝一派惊忧之色,“大公子怎么了?听说云冉遇刺,我正要去瞧……”   “是不是你?你竟敢……”石堪双目血红,压抑着怒气低声问道。   程姝与他对视片刻,别过脸,正了正发上别着的金雀衔珠钗,雀嘴垂下几串细米粒大小的红宝流苏沙沙拂过耳畔,她笃定的说道,“我什么也没有做。”   石堪一时语结,怒气胀满了胸腔,看着她精致的侧脸,却无力的垂下了手。   云冉的房中,红烛焦灼的燃着,樱桃已苏醒过来,跪在地上,边哭边道,“奴婢被人打晕了,什么都没看见,奴婢该死……”   石勒在厅中踱着步,揪住一个出来的太医喝问道,“怎么样了?”   太医手上沾着血迹,战战兢兢的说,“止……止不住血……又发起了高烧,怕是……怕是……”   石勒额上的青筋暴起,发了狠,揪住太医的衣领,“没用的东西!”   那太医汗流浃背,口中不住求饶,“王爷饶命,王爷饶命……”   一屋子的侍从见状都跪了下来,桃豹这时匆匆赶到,赶不及行礼,对石勒耳语道,“按主上的旨意去查了,咱们在城中的探子回报,有人今日在城中见到过裴楷。”   “裴楷……”石勒赤红着双眼,拳头握得发白,“我当日不该留他一命!”   紧随其后的张宾上前道,“也未必就是他,这毕竟除了云冉,没有人看见。”   “宁可错杀一千,绝不放过一个,”石勒冷冷道,“桃豹,你带兵查抄平阳城内所有晋室旧臣,凡与裴楷有关的,一律刑囚!”   桃豹一愣,不敢应诺。   张宾几乎不可思议,劝道,“王爷,皇上对一干晋臣颇为礼遇……”   “我怕他不成?”石勒冲桃豹喝道,“还不快去!”   桃豹只得领命下去。   “今日是谁当值?”石勒环顾四周,问道。   “石堪”张宾答道,“他……已在门外待罪。”   “废物!”石勒一拳锤在桌上,“打入天牢!”   “王爷,依属下看,倒不急着论罪……”   张宾还未讲完,石勒毫不理会,对李合道,“封锁城门,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!”   “王爷!”张宾劝道,“天子脚下,此举怕有犯上之嫌啊!”张宾继而跪下,“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!”   “大局?”石勒冷酷而不屑一顾挑起嘴角。   张宾知道再劝也是徒然,叹了口气,看到太医还哆哆嗦嗦跪在一旁,便试探着说道,“属下这里有家传的金创药,不若让太医拿进去试一试罢。”   石勒似是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,张宾冲太医使了个眼色,太医接过药,进了里屋。   随后的数日,桃豹带兵挨户搜查平阳城内晋臣居所,曾与裴楷过从甚密的几个官至士大夫的老臣被从拷进了石军的地牢,连夜审讯,却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。后来在石勒的示意下,动了刑,□□哭喊声甚至传到牢墙之外。平阳城内一时间人人自危,刘聪也是莫可奈何。   好在张宾的药效果非凡,云冉的伤口止住了血,但高烧一直不能退,嘴唇烧的焦黄。樱桃只能拿纱布沾着参汤或清水一点点挤入她的嘴中。   迷蒙中,云冉感到自己干裂的唇负上了两片温凉柔润的物什,继而苦涩的药汁注入嘴中,她被迫吞咽着,她已经没了时间的概念,仿佛置身焦火地狱之中,灼热而混沌。   “王爷回去歇歇吧,让妾身在这里守着云冉,”程姝温柔的捶着石勒的肩膀,“这都五日了,王爷每日只在这榻上眠个把时辰,这样熬下去,身体怎么吃得消呢。”   房间里弥漫着药气,石勒摆摆手,不置可否。   “王爷,宫里的御医来给小姐诊脉,”樱桃走进来禀报。   “谁让他来的?”石勒反问。   “这……”樱桃为难道,“钱公公带着来的。”   “宫里来人,王爷不能不去应酬一番,”程姝在旁劝道   “御医请进来,”石勒说道,“其他人让程遐去接一接吧。”   “王爷……”程姝待要再劝,石勒却道,“你也下去吧。”   程姝无奈,只得退出了房间,迎面碰上赶来的程遐。程遐示意她走到僻静处,看周围无人,才问道,“里面怎样了?”   程姝摇摇头,忧心忡忡道,“不大好。”   “城里闹得沸反盈天,日日有人告他滥用私刑,皇帝管也不是,不管也不是,”程遐叹口气   “王爷的脾气你还不知?”程姝冷笑,“那一位在他眼皮底下伤的那样重,他顾得了谁?”   程遐觑着她的神色,说道,“前日我听说,王爷要发兵辽西,捉拿慕容翰,张宾死活拦了下来。”   程姝秀丽的眉蹙起,“陈年旧事都翻出来了。”   程遐有些惊愕,“王爷和云冉就未曾断了追查慕容翰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程姝吃了一惊,怒道,“哥哥,你我同气连枝,一损俱损的话还用我多说么?你竟不知会我?!”   程遐的冷汗流了下来,解释道“妹妹,你往日住在深宅大院,要见一面也是不易,我以为这不算什么事。”   “糊涂!”程姝责怪道,“这可不是小事,你回去留心着吧。”   程遐待要走,又犹豫着,吞吞吐吐道,“这事本不该我说,可你我自幼没了父母,做哥哥的也不能不提……”   程姝狐疑的看着他,程遐接着说道,“眼下要紧的,还是你得怀上个一男半女……”   程姝一听便心中烦闷,便道,“无需多言,我心中有数,”   院中的梅花含苞欲放,疏影暗香浮动,樱桃已换上冬装,折了一枝往屋里走去。一进门便听见石勒与太医问话。   “云冉今日怎样了?”   “小姐的伤……伤及脏腑,日后于子嗣上……怕是有虞了,”老太医不住那袖口擦着汗,在石勒的逼视下愈发不敢抬头。侍立在侧的樱桃捂住嘴无声的流泪。   石勒并没有如太医预料的发怒,他只是问,“何时能醒过来”   太医一怔,暗暗松了一口气,道“小姐并非昏迷,只是因高热导致神智混沌,今日烧已退了,脉象愈见平稳,应该就快清醒了。”   屋内熏着浓郁的苏合香,但石勒还是闻到了丝丝的血腥气,那一日,云冉身体里流出的血,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,洇透了血的巾帕丢在地上来不及收,他见惯更加血腥的场面,心却还是克制不住的发颤。他将长窗推开一条缝,新鲜冷冽的空气渗透进来,头脑有了一丝清明。   “张太医,”石勒和颜悦色的说道,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。下去领赏吧。”   太医谢恩后下去了,石勒对李和道,“传石虎。”   须臾,石虎大步生风的赶了来,石勒背着手立在窗边,里间的门虚掩着,轻纱影影绰绰,石虎朝里张望,樱桃轻悄悄出来替二人奉茶。   石勒接过茶,喝了一口,淡淡道,“你带人去杀了所有的来看过病的太医,莫要传扬。”   “啪”的一声,樱桃手一颤,打翻了手中的茶盘,惊恐不已的飞快看了一眼石勒,瑟瑟的低下头。   石虎一凛,试探着问道,“云冉……伤情如何了?”   “你只管办你的事,”石勒不悦的皱皱眉,“她,没事了。”   石虎领命出去,石勒看一眼站在墙角的樱桃,道,“你晓得轻重,若乱说话,下场是一样的。”   这时,里间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及轻微的咳嗽,樱桃猛然醒悟,奔入其中,惊喜的叫道,“小姐醒了!”   石勒随后进来,几步并作一步,上前探看,“觉得怎么样?”   云冉脸色因失血显得格外苍白,嘴唇干燥起皮,喉咙生疼像是刀片刮过,小腹的伤口处不时传来尖锐的疼痛,汗湿的头发湿哒哒黏在鬓边,并没有说话的力气。樱桃端过一盏温水,小心翼翼喂她喝下。   “传医女过来换药,”石勒道,他坐到床边,握住她冰凉的手,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悔恨,“云冉,你可看清了伤你的人?”   云冉摇摇头,闭上眼,“我自己种下的因,合该受今日的果,”她体虚已极,没说几个字,都要轻喘几下,而每一次呼吸,又会牵扯到伤口,不过片刻,浑身已被虚汗湿透。   “是裴楷,是不是!?”   云冉痛心的看着他,只是摇头,“不要再追究了。”   “果真是他!”石勒的浓眉纠结着,几乎咬着牙说道,“我争得了脚下的寸寸土地,却保护不了身边的女人,我石勒有何颜面立足于天地?这次我必不放过他,我必不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你的人!”   云冉使出浑身力气,一把抓住他的手,气喘吁吁的说道,“司马氏的血统,就好比我身负的原罪,那些人……我的血亲,他们的的确确是死在我的手上,但是如果重新来过,我依然会那么做,一丝一毫都不会犹豫,可是这一次请你放过裴楷,就当是我还了债……”说完这番话,云冉伏在石勒怀中再没了半点力气。   “司马家的人是死在我的手上!你什么都不欠他们!”石勒抱着她,感觉怀中的人瘦的仅剩了一把骨头,虚弱的如秋风里的残叶。看着云冉这般模样,他更是心如刀绞,“裴楷那厮,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!”    ☆、第二十章 烟霭渡南苑  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足足落了一日,黄昏时分,天色已是昏暗。屋内烧着地龙,暖阳如春。云冉与程姝二人围坐在软蹋上,正在灯下拿着程姝绣好的一幅垂丝海棠端详。   “程夫人的绣工益发好了,这么精致的花样,我是绣不出来的,”云冉笑着拿起手边一盏黄芪红枣茶,抿了一口。   云冉在平阳城府宅内养伤已有两个月,程姝日夜陪伴,殷勤照料,二人或是论诗品茗,或是刺绣对弈,倒像是回到了程姝初入府之时。石勒见程姝妥帖,便不再赶着打发她回襄国城,平日里见了,也倒有几分和颜悦色。   “张先生时常夸赞妹妹冰雪聪明,谋略不输男子,这些闺阁里打发时间的玩意儿,妹妹何须精通呢?”程姝笑道   “先生的玩笑话,夫人莫要当了真”云冉说着一口气不平,咳了几声,程姝忙起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,又亲自递过薄荷水让云冉润喉。   这时有侍女小步急走进来,说道,“王爷来了。”程姝忙正了正衣饰,站起迎接。   石勒身着玄色金线绣蟠龙锦袍,头发用一枚金冠束起,肩上落的雪还未融化,见了云冉,冷峻的脸上有了分暖意,说道“我叫人折了几枝红梅来,你瞧可还喜欢?”   云冉抿唇一笑,打趣道,“王爷何时有了踏雪寻梅的雅兴?”   石勒拉过她的手,“年关将近,军中宫中事情多,我不能总来陪你,怕你闷得慌。”   “有程夫人陪着说笑,倒也不闷,”云冉说道。   石勒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程姝,说道,“孤前日猎到一只银狐,毛色上好,便送给夫人吧。”   “谢王爷,”程姝含着淡淡的喜色。   “我仿佛记得今夜宫中赐宴?”云冉将梅花插入冰纹瓶中,转头问道。   石勒冷笑,“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,这次的由头是为王弥践行,他要回山东了。”   云冉闻此亦是默然,皇帝前些日子又纳了谗臣靳准的女儿,与大小刘贵人并立为后,朝中竟出现了三后并立的乱象。每日耽于游猎宴饮,奢靡无度,亲奸佞而远贤臣,朝政日益荒废。两朝老臣陈元达,数次以死力柬,却不被理会,反倒是靳准这等一味阿谀奉承的小人得势。云冉养伤期间,靳准数次或亲自或派人到府上探视,石勒从不亲见,只让程遐张宾接待。偶尔提起,也是嗤之以鼻,只道他是“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跳梁小丑而已。”   云冉不便再多说,只唤人传上几道精致茶点。邀着程姝坐下。   程姝将一盏蜂蜜血燕递到石勒跟前,“王爷请用。”她今日穿一件石榴红夹棉锦袍,挑银线羊皮镶边缎子裙,衬得她色若春晓,明媚动人。   “程夫人有所不知,石勒他素来不爱甜腻之物,”云冉指着桌面上一盏清汤,汤色微微泛红,说道,“最近惯用的是这五味子参须汤”   “是妾身疏忽了,”程姝手按着胸口,微微欠身。   石勒饮了一口,挑一挑眉,说道,“今日味道却不大一样。”   云冉一笑,“加了紫苏叶和冰糖,好入口些”又转头对程姝说,“这道汤最是益气养五脏,就是总有股子药气,紫苏倒还能遮住。”   “还是妹妹蕙质兰心,”程姝也笑了,用调羹拨弄着面前白瓷碗里熬得一丝丝剔透的燕窝,说道,“这样好的血燕,平日里可不多见。”   “前几日宫里来人赐下的,”云冉说,“过会儿我让樱桃找出来,送些到程夫人房中去。”   “使不得,皇上赐给妹妹养身子的,我怎能要?”程姝站忙起身回到。   石勒笑道,“云冉一番美意,夫人便笑纳了吧。”石勒这一既已发话,程姝便不再推辞。   晚间,樱桃正在服侍云冉换上一身软绸寝衣,桌上刚煎好的药还冒着缕缕热气。   “可打发人去送燕窝了?”云冉问。   “小姐放心,奴婢让外面伺候的青儿去送了,”樱桃答道。   片刻,青儿进了来,行礼之后说道,“小姐,燕窝已送到程夫人房中,采葛收下的,并未见到程夫人。”   云冉随口应了一声,便让她下去了。   “小姐身子虽好多了,太医嘱咐还是要保养的,”樱桃说道,“王爷不知何时才能回来,小姐别等了吧。”   “也好,”云冉揉揉额头,说道,“还是总觉得精神短。”   更漏声声,云冉睡得迷蒙之间隐约听得李和在门外对樱桃低声说,“王爷醉酒,独自歇在了厢房,请小姐早些安歇。”云冉并没多想,只觉得头脑昏沉,转个身又睡下了。   次日,已近晌午,大雪已经停了,云冉站在窗边赏雪景,却见樱桃急火火跑进来,便道,“越大越没了规矩,急三火四的做什么?”   樱桃有些委屈的样子,说道,“奴婢听说程夫人一大早就动身回襄国去了!”   云冉有些诧异,“昨日并未听她提及,怎么这么急着就回去了?”   “说是王妃叫回去的,天不亮就走了,怕扰了小姐安歇,便没来辞行,”樱桃撇撇嘴,面上极是不屑。   “这天又湿又冷,路滑难行,真是难为了她,”云冉用铜钎子拨弄着手炉里的炭灰。   “有什么难为了?”正说着,石勒从外面进了来。   “我是说,炭没了,”云冉顺手把手炉递给樱桃,“去换了新炭来。”   云冉穿一件家常半旧莲青色云锦拖泥裙,镶猞猁毛边团花白绫袄,发髻上只别一枝羊脂玉雕兰花簪,鬓边的发丝垂下来,下颌尖尖的,有些苍白,更显得病弱。   “手这样凉,”石勒温厚的大手握住她的手,云冉微微一侧身子,面上淡淡的,石勒一时便有些尴尬。   李和觑着石勒神色,在一旁说道,“王爷带了太医院新来的胡太医给小姐请脉,此刻正在外候着呢,小姐可要传他进来?”   “既如此,便传上来吧,”云冉淡淡地说。   须臾,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医官进来行礼,云冉辞礼不受,客气问道,“从前太医院有位张易初张太医,往年我来平阳,都是他来请脉,这次却没见到,可是高升了?”   “在下新来太医院,不知有位张太医,”胡太医答道   “宫里的事,谁说得清呢,”石勒说道,“皇上都夸胡太医好脉息,想必是高明的。”   云冉不再言语,将手腕搭在明黄色脉枕上,胡太医的手隔着巾帕搭上云冉的手腕,闭目良久,又换另一只手,说道,“小姐的伤是无大碍了,只需再用些固本培元的药调理便可。”   云冉讪笑,“苦药汁子真是喝腻烦了。”   胡太医也笑道,“小姐若嫌药苦,不若做成丸药也好。再有,天气好时,可出外走一走,也是大有裨益的。”   “这却好,”云冉看一眼石勒,道,“昨夜王爷醉酒,胡太医也给他瞧瞧吧。”   “石王看面色便知身体康健,偶尔醉酒,也无伤大雅,”说到石勒,胡太医便有些畏怕。   石勒挥挥手,李合便上前带着他下去开药方了。   “可是怪我昨夜没有来看你?”石勒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。   “说得我成什么人了?”云冉睇了他一眼。   云冉极少对他使小性子,石勒不禁莞尔,“那你是怪程姝不辞而别?程姝的确失礼,却是家里玉泽叫的急了,年下事多,让她回去帮衬。”   云冉正色道,“这话好没道理,程夫人为何要事事对我禀报?”   石勒将她抱在膝上,笑道,“你平时太懂事,以至我都忘了你只是个十□□的小姑娘,这一伤倒有了个小姑娘的样子。”   云冉将头靠在他的肩上,“小还不好吗?等你老了走不动了,我还有气力服侍你。”   “这就嫌我老了?”石勒佯怒,“年轻女子,说话就伤人。”   云冉呵呵笑,午后的静谧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,这样安宁静好的日子随着石勒的南征而一去不返了。   是年正月,刘聪毒杀怀帝司马炽,长安城的皇太子司马邺继皇帝位,是为愍帝。   同月,始安王刘曜奉命带兵攻打长安。石勒却不顾刘聪北守幽州的圣意,率三万骑兵挥师南下,一路势如破竹行至蒙城。   蒙城位于江淮流域战略要地,江南的屏障,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。镇守蒙城的,正是晋廷大将军,石勒的老对手,苟晞。如今的苟晞,已官拜太子太傅,大都督,为人却日渐骄傲自负,蓄养婢女千人,纵情享乐,施政却严酷苛刻,其治下的蒙城,早已是人心离散,属下相继叛离。石勒使精锐骑兵急攻,轻而易举攻克蒙城,与乱军中生擒苟晞。   帐外有一株广玉兰,刚打了几朵花骨朵儿,云冉手攀着花枝,指甲掐到花苞上,粘腻的汁液蜿蜒顺着她的手腕流下。那一幕,她永生不愿再忆起的一幕。那人将一把长□□入父亲的胸膛,她的母亲在乱尸之中横刀自刎,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留给她。   手上一使力,花枝折断了,云冉手中紧紧握着断枝。那个改变了她人生的人如今成为了她的男人的阶下囚,她父母的亡灵终于得到安息,纠缠她多年的噩梦也终将解脱。   樱桃疾步走来,在云冉耳边道,“小姐,王爷请小姐去主帅帐中。”云冉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凛然庄重,樱桃不明所以,只得跟随在她身后。   云冉步入营帐,只见石勒高高坐在帅位之上,众将分两列立在一旁,云冉走上前去,这才看清两个兵士压着一个披头撒发,穿盔甲的人跪在下面。那跪着的人脖子上锁着铁链,听到动静,抬起头。那是一张血迹模糊但文雅端正的脸,云冉第一次看清她的杀父仇人的样子。   苟晞看着军营中出现的女子,有一瞬的疑惑,随即神情明朗起来,“我认得你,你是当年跑掉的那个小女孩。”   云冉克制住冲上前去的冲动,只是站在那,冷冷的看着他。   苟晞挣扎着直起身,冲着云冉问道“你到底是何人?你可知司马越为了你,与我翻了脸。”   石勒将云冉挡在身后,沉声道,“休再胡言乱语。”   苟晞哈哈笑了两声,十分张狂,“我已是将死之人,还怕什么?小姑娘,是要亲手报仇吗?”   而就在此时,张宾出列走到石勒跟前,耳语道,“此人经营江淮多年,请王爷将其留为己用。”   旁人听不到,站在石勒身边的云冉却听得清清楚楚,一字不漏,她的耳朵嗡嗡作响。她紧紧盯着石勒,石勒的眉头纠结着,头微微偏向云冉,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之色,他目光中的那份迟疑狠狠击中了她。   若现在求他……   蓦地,云冉抽出离她最近的侍卫的佩刀,使出全身的力气,挥起刀便向苟晞砍去!   云冉虽常年随军,却并不是个舞刀弄枪的人,众人都被这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,无人敢上前阻拦。   只有石勒迅速反应过来,从云冉身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那把去势汹汹的刀生生顿在当空!   他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,他冰冷的甲胄贴着她孱弱的背。云冉的心底一片冰凉,手一松,“哐当”一声,刀掉落在地上。   “先押下去,”石勒发令,他放开手,云冉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腕,白皙的手腕被石勒攥的青紫。   “云冉……”石勒将手放在她的肩上。她没有回头看他,默默地走出了营帐。   张宾追了出来,跟在云冉身边,“小姐,请听张宾一言。”   云冉站住,不发一言。   张宾说道,“此时江淮局势并不明朗,苟晞在此经营多年,若能有他指引,岂不是事半功倍?还请小姐以大局为重!”   “先生何须对我说这些?”云冉冷冷说道   “王爷手握重兵,早已今非昔比,这大争之世,容不得某个人的恩怨情仇,孰轻孰重,以小姐之智,难道还分不清吗?小姐素有仁恕之心,何不以德报怨呢?”张宾恳切的说   “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”云冉转身凌厉的与张宾对视。   张宾亦冷冷看着她,“小姐所谓的怨,不过是成王败寇,愿赌服输。说句大不敬的话,这上得战场的人,包括王爷,甚或你我,谁的手上没有沾着血呢?”   张宾的话沉甸甸压在云冉的心头,“先生的话固然有理却也不必再劝,我就算再不甘心,石勒他也早有了决断。”   烛火昏暗,云冉独坐在玄窗下,月光冷冷清清照进来。侍者上来欲要点灯,樱桃暗暗摇头,示意不必。   “小姐,该服药了,”樱桃小心翼翼端过药碗,有些忐忑。方才石勒来过,二人的气氛很诡异,对坐良久,却相视无言,云冉脸色蜡黄,一直低着头,石勒叹了口气,终究未发一言便离开了。   云冉接过药,直接放在了桌上,樱桃正要劝,却听得外面侍卫奏报,“表公子来了。”   石虎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,进来之后便问道,“云冉,你与苟晞有何恩怨?”   春寒料峭,夜里还是十分寒凉,云冉紧一紧瑰紫色丝帛披肩,静默了片刻,说道,“苟晞在兖州城外,杀害我的父亲,逼死我母亲,害得我家破人亡,石勒带着我自乱军中逃生。那年我十三岁。”   石虎吃了一惊,“你与他竟有这等深仇!难怪你那时要杀了他!”   云冉的手指绞缠着衣上垂下的流苏,缓缓说道,“是啊,这么多年过去了,可当我看到苟晞,恨意竟一如当年,恨不得他立时就与我父母偿命!”   “云冉,你别哭,”石虎的指背轻轻拂过她的脸庞,心中很是酸涩,“一个俘虏罢了,这点小事,叔父都不能让你得偿所愿。”   云冉摇摇头,“我知道留着苟晞的种种好处,石勒并没有做错。”   石虎焦躁地踱着步子,“叔父都是听了张宾信口胡言,竟还要封苟晞为左司马。”   云冉一愣,喉头发苦,只是说道,“若要将其留作己用,是该这么着。先生的睿智通达、深谋远虑,是你我都不能望其项背的。”   石虎静了半晌,认真地看着她,说,“云冉,你才有多大了?你过得不辛苦吗?我卸甲归田,你与我一道归隐可好?”   云冉心中不是不感激的,沉思片刻,正言规劝道,“哥哥莫要说傻话,你这么年轻,有大好的前程,前几日听说王妃已为哥哥说了一门好亲事,只等石勒回去做主,哥哥成家立业,老夫人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慰了。”   石虎张张嘴,叹了口气,再没说出什么。    ☆、第二十一章 一夜征人尽望乡      是夜,石虎潜入关押苟晞的营帐,一刀将其斩杀。   消息传来,石勒震怒之后竟仅将石虎杖责二十。以石虎之罪,说重了便是不遵军令,按律当斩,石勒竟轻而易举的放过了,只是说,“苟晞若能为我所用,固然是好,但没有他,孤也未必攻不下江南!”石勒既不追究,亦无人再敢多言。   这日正午,石勒到云冉帐中用膳,自石虎杀苟晞后,这是他第一次到云冉帐中。云冉早早得到消息,备了一桌饭菜。   “近日军务繁忙,没顾上看你,身体可好?”石勒如往日般温存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   “正事要紧,”云冉拿过巾帕,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。心下盘算着怎么开口询问石虎的事,却突然被自己这念头一惊,什么时候,她与石勒说话,也要仔细算计盘桓了?   她怔怔看向石勒,石勒温和的冲她笑着,正要说话,这时,门外传来张宾求见的声音。石勒便传他进来。   “不知先生也要来,樱桃,快去添双碗筷来,”云冉笑着张罗。   “叨扰了,”张宾行礼之后落座,仿若不经意般对云冉问道,“表公子伤得不轻,小姐可去瞧过了?”   云冉一愣,答道,“未曾,不过先生之前赠的金创药我已差人送去了。”   “表公子这一次真可谓死里逃生,”张宾说。   “孟孙这是在指责孤徇私偏袒了?”石勒已有不悦。   “属下不敢,”张宾说道,“在下身为表公子的老师,不能因材施教,酿出祸事,属下自请连座。”说着便跪了下去。   石勒轻笑,“孟孙快起来吧,石虎这孩子一向是个愣头青,做事不分轻重,不怪你。”   云冉亲自扶张宾起来,“此番确是哥哥莽撞了,先生莫要再自责。”   张宾说道,“比起我这个老师,表公子更听小姐的话,还望小姐能够从旁规劝一二,把公子引到正路上来。”   云冉一时有些尴尬,只得说,“表公子自幼与我一同上学堂,虽比旁人亲厚些,可到底男女有别,碍着礼数不能不疏远着些,况且平日里表公子有王爷王妃教导,也没有我说话的礼,先生既这么说,我若得了机会,劝几句就是了,若不成,先生可莫要怪。”   “小姐太过自谦了,倒让张宾不知所措,”张宾笑着说。   “孟孙也会不知所措?云冉真是有本事,”石勒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。   樱桃上来斟酒,张宾冲着石勒拱手一揖,“属下突然想起军中还有事务未完,改日再来向小姐讨酒喝,属下先行告退。”   石勒点头允准,云冉执学生礼,一直送到门外。   回来时桌上的饭菜早已凉了,云冉正要叫人端下去热了,却听见石勒在她身后说,“云冉,你是否感激他的情意?”   “什么?”云冉恍然回头   石勒却说,“我去瞧瞧孟孙那里是何事,你先吃吧,别等我了。”说罢便走了。   云冉手撑着桌沿缓缓坐下,樱桃上前来,有些愤愤地说道,“这张宾大人绵里藏着针,分明就是怀疑表公子的事是小姐指使的!”   云冉摇摇头,“ 先生知道我不会那样蠢,但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,他那一番话,未尝不是警示于我。”   “哪里是警示?奴婢看着,明明就是挑拨,不然好好的,王爷也不会那么快就走了!”樱桃杏眼圆瞪,十分不平。   “先生不是那样的人,”说话间便已咳了三次。   樱桃忙取出枇杷膏拿水化开,给云冉服用,边说,“都怪奴婢话多,小姐身子本就没好全,莫要再忧思劳神了。”   大军继续向南,行至葛陂,石勒使人建大营,制造船只,准备渡江进攻建邺。晋愍帝派众将率江南重兵大规模聚集寿春,与石勒隔河对峙。   此时正赶上江南的梅雨时节。三个月里霏霏细雨,连绵不绝,阴冷潮湿,石军中都是北方人士,从未遇过这种天气,纷纷叫苦不迭。更加雪上加霜的是,军中粮草不济,瘟疫横行,随行军医束手无策,兵士因疾病,饥饿而死超过大半。   石勒渐渐少来云冉的营帐,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,亦是神色疲惫,从他越来越紧的眉头,云冉可以看出形势的严峻。   一日深夜,云冉正准备睡下,石勒突然进了来,着便服,没有带随从,身上淋得半湿。云冉迎上去,石勒将头靠在她的肩上,浑身浓烈的酒气,他含糊地说,“我喝了一些酒……”   “有青梅羹,我去叫人热一热,”云冉勉力扶着他,朝榻上走去。   石勒突然吻住了她,热切而霸道。滚烫的体温透过薄纱裙烙上她的身体。许久,他放开她的唇,轻轻抱住她,不用力,却也不由挣脱,轻声说,“你一直在怪我,我当初承诺过要手刃苟晞,替汲将军报仇,是我负了你。”   “你有你的难处,我岂会不懂?”云冉闻着他身上湿漉漉带着青草清新的气息,心内酸楚。   石勒的呼吸一滞,手轻轻梳理她背后的长发,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,鬓角,耳垂,不带半点□□,他沉郁的看着她,目光中夹杂着爱怜、疼惜与哀伤,他说,“明日我便着人送你回平阳去。”   云冉闻言惊讶问道,“为何?”   “不怕对你说,这一次我一点胜算都没有,”他放开她,低沉的说。   云冉觉得自己被深深地轻视了。   “石勒,你没有良心!”她一把揪住石勒胸前的衣襟,质问他,“这么多年,我怕过死吗?”   “可我想让你活着!”石勒紧紧握住她的手,声音低沉而压抑。   “我自小体弱多病,自知寿数不会太长久,若真的与你死在一处,也是上天垂怜,全了你我一片情意,”云冉娇俏的嘴角含着笑,“我知道,我随军你一直以为不妥,只是你舍不得把我独自留下,现在你就舍得抛下我吗?”   石勒耸然动容,他的大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颊,抑郁地说,“我不舍得,我去到哪都想要带着你,就连死,我也放不下,可你还小……”   云冉盈盈望着他,“生同衾,死同穴,这便是我对你的心意,你竟要辜负么?”   那晶亮的双眸仿佛有魔力一般,吸引着他的眼睛,他的心,他的思想,他灼灼的看着她,“得人若此,夫复何求?”   云冉细嫩的脸颊在他的掌心轻轻蹭,说道,“石勒,你记着,无论你做出什么抉择,我都与你共进退。”   话音未落,石勒突然打横将她抱起,他说,“云冉,我一定会带你活下去。”   次日议事之时,主帅营中,石勒升坐帅位,他携着云冉,让她坐在右首。云冉穿一件藕丝对襟衫,素面百褶裙,发髻上簪着几朵木兰花,雅致脱俗,清丽宜人。   石勒面容冷峻的听完军医和粮草官的禀报,俯视座下众将,说道,“诸位方才可都听清楚了?粮草不支,瘟疫也无法遏制,更有晋军在南边虎视眈眈,诸位随孤出生入死多年,难道要在此坐以待毙吗?诸位可有良策?”   大将刁膺出列,说道,“主上可书信愍帝称臣,佯作替他扫平河朔,待晋兵退去,在慢慢另做打算。”   石勒听完,愀然叹息,就连云冉也暗自摇头。   中坚将军夔安就高避水,石勒沉着脸责问道,“夔将军怎么如此胆怯?”   孔苌上前,抱拳说道,“属下请求率三百步兵,趁夜乘船渡江,登上城头,斩杀守将,夺取城池。今年定能平定江南,生擒司马家儿辈!”   其后三十余将都说道,“我等也愿领兵前往!”   石勒无可奈何,只得笑道,“倒是猛将之计。”   张宾一直站在一旁,众人议论纷纷,他却不言不语。石勒看向他,问道,“孟孙以为如何?”   张宾出列,面容肃穆,郑重说道,“王爷攻陷帝都,囚执天子,杀害王侯,妻略妃主,擢王爷之发不足以数王爷之罪,怎能再与晋称臣?攻克蒙城之后,本就不该再此建营,天降霖雨数百里,就是上天示意王爷不可留在此地。邺城有三台之固,西接平阳,四塞山河,有喉衿之势,宜北撤,以襄国城为据点,进而占据邺城,黄河之北既定,天下再无出王爷之右者。晋军大张旗鼓要保守春,是惧怕王爷进攻,若听闻王爷回师,高兴都来不及,根本无暇出兵袭击。辎重先取道北行,使一股疑兵指向寿春,待辎重走远,大军再慢慢返回,进退有度,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。”   张宾这番话如黑夜中的明灯,石勒听后激动地站起来,说道,“好好!孟孙所言有理有据,就依孟孙之计!”众将亦皆是叹服。   石勒看着身旁的刁膺,责备道,“刁将军辅佐孤,应劝孤成就功业,怎能劝降?此计当斩!”   刁膺吓得腿一软,跪下直呼饶命。众人有心替他求饶,却看着石勒面色不善,不敢开口多言。   云冉起身行了个礼,劝道,“军中之事本来我不该多嘴,可刁将军是个和善的老实人,虽怯懦了些,但看在他素日的忠心,请王爷饶他一命吧!”   众将都道,“请主上饶过刁膺!”   石勒扶起云冉,说道,“死罪可免,活罪难饶,擢革去职务,降为副将。”   此后,石勒对张宾更加信任尊崇,人皆称其为“右侯”。   云冉挥手示意樱桃呈上一个木匣子,当着众人亲手打开,里面竟满是明晃晃的珠宝玩器,她笑着说,“这里的东西都是这些年,皇上和王爷赏赐的,先生拿了去罢,虽是杯水车薪,却也还能换得几两粮食。”   张宾站着不敢接,石勒便道,“如此,孤便替三军将士谢过了。”   云冉抿唇一笑,让樱桃将匣子送下去,张宾谢过,继而说道,“敢问王爷,使何人领那支疑兵?”   石勒眉头紧锁,思索片刻,斩钉截铁道,“石虎!”   众人都吃了一惊,云冉更是失色道,“表公子从未领过兵,你这是让他去送死!”   张宾也说道,“表公子的确还需历练。”   “在座有谁不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?若要历练,这便是机会,”石勒环顾左右说道   “可他是你的……”云冉脸色煞白,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。   “属下定不辱命!”石虎出列截住了她的话,年轻执拗的面孔因激动而微微扭曲,他转头对云冉说,“妹妹不必担忧,我自会证明,我石虎绝不是庸才!”   石勒冷着脸说,“你有志气是好的,可你要记住,自领兵之日起,麾下兵士的性命便都在你一人的身上,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!”   “是!”石虎低着头,坚定的说。   后几日,依计辎重先行北撤,大军跟随在后,同时石虎领二千将士向寿春进发。途中,石虎遇到了晋军的运输船,押船的是大将纪瞻。石虎率军猛攻,奈何敌众我寡,被纪瞻打败。石虎亦不再蛮攻,随即下令撤军,纪瞻率部追击,石虎拼死抵抗,直到遇上了石勒的先头部队。   此时石军人困马乏,士气低迷,而敌军闪着寒光的刺刀近在咫尺,石勒亲自领兵布阵,在芦苇荡中埋伏下来。这是石勒一生之中最为凶险的一刻,他的军队数月来被疾病和饥饿困扰,没有丝毫战斗力,随时可能崩溃。也许,敌军的将领正在盘算可以拿他的人头换取地位和金钱。   然而,那纪瞻忌惮石勒威名,担心前方有大军埋伏,犹疑之下便撤了兵。   李和向候在几里之外的云冉报捷时,云冉听后,万千感慨只化作一句“天意”。   这一役石虎无疑是立了功,他不仅以二千兵力抵抗纪瞻多日,为大军北撤争取了宝贵的时间,更是第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,再后来的多次作战中,亦是克敌无数,屡立战功,石勒在军事上开始渐渐倚重于他。   此刻危急既已解除,石军便在继续北上,不多日便到达了蒙城。石勒下令退入蒙城休整。蒙城是苟晞的老巢,苟晞在后期极尽奢华铺张,他的府衙装饰得富丽堂皇不逊于皇宫。石勒将此宅邸做为众将休憩之所,自己则携云冉住进了驿站。   云冉已沐浴完毕,穿着银色底撒樱花瓣儿广袖纱裙,正坐在镜前拿着一把木梳子梳理长发,石勒推门进来,手上端着药碗。   “真是罪过,竟要劳动王爷大驾,”云冉转着身子,微微扬起脸,似笑非笑看着他。   石勒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他若无其事的说,“快过来趁热喝了。”   云冉喝过药,自果盘中捻起一片腌渍青梅含在口中,皱着眉直叫,“好酸好酸。”   石勒一把拉过她,低头吻了下去,她的腰身不盈一握,她的唇如花瓣一般脆弱美好,他怜惜的吻着,缠绵了许久,他才放开她,轻笑着说,“也不是那么酸嘛。”   云冉红了脸,斜斜睇了他一眼,那分不胜之态几乎让他的心房颤动。   他执起她的手,轻声而诚挚地说,“云冉,等回到襄国城,我们便成亲吧。”   云冉似是吃了一惊,抬头看他,他亦胶着热切的看着她,她答道,“好”   石勒舒心的笑了,紧紧拥住了她。   窗子大开着,夜朗星稀,虫鸣声此起彼伏。月光下,两个相拥的人影被拉得长长的,熏风阵阵,直教人还未饮便已然醉了……   而就在石勒准备带兵动身前往襄国城前,收到了一封来自青州的密函,落款人正是此时驻兵青州的王弥。   ①此处参考《晋书?石勒载记》 作者有话要说:  为贴近史实,本章节部分内容参考《晋书·石勒载记》,略有改动,亲们海涵! ☆、第二十二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     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足足落了一日,黄昏时分,天色已是昏暗。屋内烧着地龙,暖阳如春。云冉与程姝二人围坐在软蹋上,正在灯下拿着程姝绣好的一幅垂丝海棠端详。   “程夫人的绣工益发好了,这么精致的花样,我是绣不出来的,”云冉笑着拿起手边一盏黄芪红枣茶,抿了一口。   云冉在平阳城府宅内养伤已有两个月,程姝日夜陪伴,殷勤照料,二人或是论诗品茗,或是刺绣对弈,倒像是回到了程姝初入府之时。石勒见程姝妥帖,便不再赶着打发她回襄国城,平日里见了,也倒有几分和颜悦色。   “张先生时常夸赞妹妹冰雪聪明,谋略不输男子,这些闺阁里打发时间的玩意儿,妹妹何须精通呢?”程姝笑道   “先生的玩笑话,夫人莫要当了真”云冉说着一口气不平,咳了几声,程姝忙起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,又亲自递过薄荷水让云冉润喉。   这时有侍女小步急走进来,说道,“王爷来了。”程姝忙正了正衣饰,站起迎接。   石勒身着玄色金线绣蟠龙锦袍,头发用一枚金冠束起,肩上落的雪还未融化,见了云冉,冷峻的脸上有了分暖意,说道“我叫人折了几枝红梅来,你瞧可还喜欢?”   云冉抿唇一笑,打趣道,“王爷何时有了踏雪寻梅的雅兴?”   石勒拉过她的手,“年关将近,军中宫中事情多,我不能总来陪你,怕你闷得慌。”   “有程夫人陪着说笑,倒也不闷,”云冉说道。   石勒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程姝,说道,“孤前日猎到一只银狐,毛色上好,便送给夫人吧。”   “谢王爷,”程姝含着淡淡的喜色。   “我仿佛记得今夜宫中赐宴?”云冉将梅花插入冰纹瓶中,转头问道。   石勒冷笑,“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,这次的由头是为王弥践行,他要回山东了。”   云冉闻此亦是默然,皇帝前些日子又纳了谗臣靳准的女儿,与大小刘贵人并立为后,朝中竟出现了三后并立的乱象。每日耽于游猎宴饮,奢靡无度,亲奸佞而远贤臣,朝政日益荒废。两朝老臣陈元达,数次以死力柬,却不被理会,反倒是靳准这等一味阿谀奉承的小人得势。云冉养伤期间,靳准数次或亲自或派人到府上探视,石勒从不亲见,只让程遐张宾接待。偶尔提起,也是嗤之以鼻,只道他是“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跳梁小丑而已。”   云冉不便再多说,只唤人传上几道精致茶点。邀着程姝坐下。   程姝将一盏蜂蜜血燕递到石勒跟前,“王爷请用。”她今日穿一件石榴红夹棉锦袍,挑银线羊皮镶边缎子裙,衬得她色若春晓,明媚动人。   “程夫人有所不知,石勒他素来不爱甜腻之物,”云冉指着桌面上一盏清汤,汤色微微泛红,说道,“最近惯用的是这五味子参须汤”   “是妾身疏忽了,”程姝手按着胸口,微微欠身。   石勒饮了一口,挑一挑眉,说道,“今日味道却不大一样。”   云冉一笑,“加了紫苏叶和冰糖,好入口些”又转头对程姝说,“这道汤最是益气养五脏,就是总有股子药气,紫苏倒还能遮住。”   “还是妹妹蕙质兰心,”程姝也笑了,用调羹拨弄着面前白瓷碗里熬得一丝丝剔透的燕窝,说道,“这样好的血燕,平日里可不多见。”   “前几日宫里来人赐下的,”云冉说,“过会儿我让樱桃找出来,送些到程夫人房中去。”   “使不得,皇上赐给妹妹养身子的,我怎能要?”程姝站忙起身回到。   石勒笑道,“云冉一番美意,夫人便笑纳了吧。”石勒这一既已发话,程姝便不再推辞。   晚间,樱桃正在服侍云冉换上一身软绸寝衣,桌上刚煎好的药还冒着缕缕热气。   “可打发人去送燕窝了?”云冉问。   “小姐放心,奴婢让外面伺候的青儿去送了,”樱桃答道。   片刻,青儿进了来,行礼之后说道,“小姐,燕窝已送到程夫人房中,采葛收下的,并未见到程夫人。”   云冉随口应了一声,便让她下去了。   “小姐身子虽好多了,太医嘱咐还是要保养的,”樱桃说道,“王爷不知何时才能回来,小姐别等了吧。”   “也好,”云冉揉揉额头,说道,“还是总觉得精神短。”   更漏声声,云冉睡得迷蒙之间隐约听得李和在门外对樱桃低声说,“王爷醉酒,独自歇在了厢房,请小姐早些安歇。”云冉并没多想,只觉得头脑昏沉,转个身又睡下了。   次日,已近晌午,大雪已经停了,云冉站在窗边赏雪景,却见樱桃急火火跑进来,便道,“越大越没了规矩,急三火四的做什么?”   樱桃有些委屈的样子,说道,“奴婢听说程夫人一大早就动身回襄国去了!”   云冉有些诧异,“昨日并未听她提及,怎么这么急着就回去了?”   “说是王妃叫回去的,天不亮就走了,怕扰了小姐安歇,便没来辞行,”樱桃撇撇嘴,面上极是不屑。   “这天又湿又冷,路滑难行,真是难为了她,”云冉用铜钎子拨弄着手炉里的炭灰。   “有什么难为了?”正说着,石勒从外面进了来。   “我是说,炭没了,”云冉顺手把手炉递给樱桃,“去换了新炭来。”   云冉穿一件家常半旧莲青色云锦拖泥裙,镶猞猁毛边团花白绫袄,发髻上只别一枝羊脂玉雕兰花簪,鬓边的发丝垂下来,下颌尖尖的,有些苍白,更显得病弱。   “手这样凉,”石勒温厚的大手握住她的手,云冉微微一侧身子,面上淡淡的,石勒一时便有些尴尬。   李和觑着石勒神色,在一旁说道,“王爷带了太医院新来的胡太医给小姐请脉,此刻正在外候着呢,小姐可要传他进来?”   “既如此,便传上来吧,”云冉淡淡地说。   须臾,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医官进来行礼,云冉辞礼不受,客气问道,“从前太医院有位张易初张太医,往年我来平阳,都是他来请脉,这次却没见到,可是高升了?”   “在下新来太医院,不知有位张太医,”胡太医答道   “宫里的事,谁说得清呢,”石勒说道,“皇上都夸胡太医好脉息,想必是高明的。”   云冉不再言语,将手腕搭在明黄色脉枕上,胡太医的手隔着巾帕搭上云冉的手腕,闭目良久,又换另一只手,说道,“小姐的伤是无大碍了,只需再用些固本培元的药调理便可。”   云冉讪笑,“苦药汁子真是喝腻烦了。”   胡太医也笑道,“小姐若嫌药苦,不若做成丸药也好。再有,天气好时,可出外走一走,也是大有裨益的。”   “这却好,”云冉看一眼石勒,道,“昨夜王爷醉酒,胡太医也给他瞧瞧吧。”   “石王看面色便知身体康健,偶尔醉酒,也无伤大雅,”说到石勒,胡太医便有些畏怕。   石勒挥挥手,李合便上前带着他下去开药方了。   “可是怪我昨夜没有来看你?”石勒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。   “说得我成什么人了?”云冉睇了他一眼。   云冉极少对他使小性子,石勒不禁莞尔,“那你是怪程姝不辞而别?程姝的确失礼,却是家里玉泽叫的急了,年下事多,让她回去帮衬。”   云冉正色道,“这话好没道理,程夫人为何要事事对我禀报?”   石勒将她抱在膝上,笑道,“你平时太懂事,以至我都忘了你只是个十□□的小姑娘,这一伤倒有了个小姑娘的样子。”   云冉将头靠在他的肩上,“小还不好吗?等你老了走不动了,我还有气力服侍你。”   “这就嫌我老了?”石勒佯怒,“年轻女子,说话就伤人。”   云冉呵呵笑,午后的静谧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,这样安宁静好的日子随着石勒的南征而一去不返了。   是年正月,刘聪毒杀怀帝司马炽,长安城的皇太子司马邺继皇帝位,是为愍帝。   同月,始安王刘曜奉命带兵攻打长安。石勒却不顾刘聪北守幽州的圣意,率三万骑兵挥师南下,一路势如破竹行至蒙城。   蒙城位于江淮流域战略要地,江南的屏障,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。镇守蒙城的,正是晋廷大将军,石勒的老对手,苟晞。如今的苟晞,已官拜太子太傅,大都督,为人却日渐骄傲自负,蓄养婢女千人,纵情享乐,施政却严酷苛刻,其治下的蒙城,早已是人心离散,属下相继叛离。石勒使精锐骑兵急攻,轻而易举攻克蒙城,与乱军中生擒苟晞。   帐外有一株广玉兰,刚打了几朵花骨朵儿,云冉手攀着花枝,指甲掐到花苞上,粘腻的汁液蜿蜒顺着她的手腕流下。那一幕,她永生不愿再忆起的一幕。那人将一把长□□入父亲的胸膛,她的母亲在乱尸之中横刀自刎,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留给她。   手上一使力,花枝折断了,云冉手中紧紧握着断枝。那个改变了她人生的人如今成为了她的男人的阶下囚,她父母的亡灵终于得到安息,纠缠她多年的噩梦也终将解脱。   樱桃疾步走来,在云冉耳边道,“小姐,王爷请小姐去主帅帐中。”云冉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凛然庄重,樱桃不明所以,只得跟随在她身后。   云冉步入营帐,只见石勒高高坐在帅位之上,众将分两列立在一旁,云冉走上前去,这才看清两个兵士压着一个披头撒发,穿盔甲的人跪在下面。那跪着的人脖子上锁着铁链,听到动静,抬起头。那是一张血迹模糊但文雅端正的脸,云冉第一次看清她的杀父仇人的样子。   苟晞看着军营中出现的女子,有一瞬的疑惑,随即神情明朗起来,“我认得你,你是当年跑掉的那个小女孩。”   云冉克制住冲上前去的冲动,只是站在那,冷冷的看着他。   苟晞挣扎着直起身,冲着云冉问道“你到底是何人?你可知司马越为了你,与我翻了脸。”   石勒将云冉挡在身后,沉声道,“休再胡言乱语。”   苟晞哈哈笑了两声,十分张狂,“我已是将死之人,还怕什么?小姑娘,是要亲手报仇吗?”   而就在此时,张宾出列走到石勒跟前,耳语道,“此人经营江淮多年,请王爷将其留为己用。”   旁人听不到,站在石勒身边的云冉却听得清清楚楚,一字不漏,她的耳朵嗡嗡作响。她紧紧盯着石勒,石勒的眉头纠结着,头微微偏向云冉,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之色,他目光中的那份迟疑狠狠击中了她。   若现在求他……   蓦地,云冉抽出离她最近的侍卫的佩刀,使出全身的力气,挥起刀便向苟晞砍去!   云冉虽常年随军,却并不是个舞刀弄枪的人,众人都被这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,无人敢上前阻拦。   只有石勒迅速反应过来,从云冉身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那把去势汹汹的刀生生顿在当空!   他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,他冰冷的甲胄贴着她孱弱的背。云冉的心底一片冰凉,手一松,“哐当”一声,刀掉落在地上。   “先押下去,”石勒发令,他放开手,云冉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腕,白皙的手腕被石勒攥的青紫。   “云冉……”石勒将手放在她的肩上。她没有回头看他,默默地走出了营帐。   张宾追了出来,跟在云冉身边,“小姐,请听张宾一言。”   云冉站住,不发一言。   张宾说道,“此时江淮局势并不明朗,苟晞在此经营多年,若能有他指引,岂不是事半功倍?还请小姐以大局为重!”   “先生何须对我说这些?”云冉冷冷说道   “王爷手握重兵,早已今非昔比,这大争之世,容不得某个人的恩怨情仇,孰轻孰重,以小姐之智,难道还分不清吗?小姐素有仁恕之心,何不以德报怨呢?”张宾恳切的说   “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”云冉转身凌厉的与张宾对视。   张宾亦冷冷看着她,“小姐所谓的怨,不过是成王败寇,愿赌服输。说句大不敬的话,这上得战场的人,包括王爷,甚或你我,谁的手上没有沾着血呢?”   张宾的话沉甸甸压在云冉的心头,“先生的话固然有理却也不必再劝,我就算再不甘心,石勒他也早有了决断。”   烛火昏暗,云冉独坐在玄窗下,月光冷冷清清照进来。侍者上来欲要点灯,樱桃暗暗摇头,示意不必。   “小姐,该服药了,”樱桃小心翼翼端过药碗,有些忐忑。方才石勒来过,二人的气氛很诡异,对坐良久,却相视无言,云冉脸色蜡黄,一直低着头,石勒叹了口气,终究未发一言便离开了。   云冉接过药,直接放在了桌上,樱桃正要劝,却听得外面侍卫奏报,“表公子来了。”   石虎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,进来之后便问道,“云冉,你与苟晞有何恩怨?”   春寒料峭,夜里还是十分寒凉,云冉紧一紧瑰紫色丝帛披肩,静默了片刻,说道,“苟晞在兖州城外,杀害我的父亲,逼死我母亲,害得我家破人亡,石勒带着我自乱军中逃生。那年我十三岁。”   石虎吃了一惊,“你与他竟有这等深仇!难怪你那时要杀了他!”   云冉的手指绞缠着衣上垂下的流苏,缓缓说道,“是啊,这么多年过去了,可当我看到苟晞,恨意竟一如当年,恨不得他立时就与我父母偿命!”   “云冉,你别哭,”石虎的指背轻轻拂过她的脸庞,心中很是酸涩,“一个俘虏罢了,这点小事,叔父都不能让你得偿所愿。”   云冉摇摇头,“我知道留着苟晞的种种好处,石勒并没有做错。”   石虎焦躁地踱着步子,“叔父都是听了张宾信口胡言,竟还要封苟晞为左司马。”   云冉一愣,喉头发苦,只是说道,“若要将其留作己用,是该这么着。先生的睿智通达、深谋远虑,是你我都不能望其项背的。”   石虎静了半晌,认真地看着她,说,“云冉,你才有多大了?你过得不辛苦吗?我卸甲归田,你与我一道归隐可好?”   云冉心中不是不感激的,沉思片刻,正言规劝道,“哥哥莫要说傻话,你这么年轻,有大好的前程,前几日听说王妃已为哥哥说了一门好亲事,只等石勒回去做主,哥哥成家立业,老夫人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慰了。”   石虎张张嘴,叹了口气,再没说出什么。   ?    ☆、第二十三章 罗衣金缕暗尘生      却说石勒自云冉房中出来,终究是不大放心,左思右想,便去了漱玉斋。   刘妃先得了消息,亲迎至门首,恭顺笑道,“王爷来了,王爷可去看过世儿了?”   “未曾,”石勒坐定,打量着漱玉斋内室的陈设,说道,“你这里也太简素了些。”   刘妃亲手奉上一盏桂圆枣仁汤,笑着说,“这样很好,妾身本就不爱热闹,素净些看着清爽。”   “你虽贤惠,可到底是正妃,该有的还是要有,”石勒和气的说。   刘妃含笑低头,“王爷说的是,明日妾身叫人挑些来。”   “玉泽,”石勒单手支颐,“我有桩事要同你商量。”   “王爷吩咐便是,”刘妃殷殷看着他。   石勒笑着说,“我打算娶云冉做正妻,和你一样封为王妃,你看可好?”   “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,”刘妃不假思索地说,十分惊喜的样子,“云冉聪明能干,如此一来,我身上的担子可是卸了一大半呢!”   石勒见刘妃如此,深感欣慰,便道,“那么封妃的事,就交由你办了。”   刘妃低头称是,思量片刻,说道,“晚宴时,妾身瞧着云冉神气不大好,可是又病了?”   石勒略感无奈地说,“程姝的事……”   刘妃的手放在石勒的小臂上,“王爷一直叫瞒着,她乍然知道了,难免不痛快,王爷可别怪她。”   石勒摇头笑道,“她是小孩子心性,又有几分傲气,我年长她那么多,难不成还会与她置气?”   “云冉是最明礼懂事的,过后儿就好了,”刘妃亦笑道。   石勒看看窗外,站起来说道,“时候不早了,王妃早些安歇吧,我去瞧瞧世儿。”   “是,”刘妃忙行礼,“恭送王爷。”   石勒已走,刘妃慢慢起身,桌上的那盏桂圆枣仁汤还是温热的,刘妃的手摩挲着碗沿,久久不能言语。   次日清晨,刘妃晨起后,正对镜梳妆,忽听下人通报,程夫人前来请安。   刘妃让了座,说道,“你身子重,原不必日日来的。”   “这是妾身的本分,”程姝大腹便便,行动有些不便,还是亲自上前自妆盒内选出一条剔透的玛瑙串,为刘妃带在胸前。   这时,舜英、舜华也到了,双双行礼,“王妃万福。”   “妹妹们到得都这么早,”刘妃笑着答礼,让了座,方道,“昨日王爷说,要封云冉做王妃,和我平起平坐,他日你们侍奉云冉,也要像侍奉我一样殷勤才好。”   三人皆是一愣,还是程姝说道,“咱们王府又要有喜事了。”   舜华自从上党回来,静默了不少,气虽不平,还是随着舜英一同称是。   刘妃盯着程姝的肚子说,“为你安胎的刘医官我看着医术不错,云冉身子一直不大好,该叫他也给云冉瞧瞧,云冉年轻,倘若日后生下个一男半女,可就是嫡子,王爷后继有人,就连我的终身也有靠了。”   此言一出,戳中众人心事,程姝摇着手中团扇,说道,“妾身即刻就派人传医官入府。”   刘妃含笑点头,“应儿跟着去,嘱咐刘医官,他若不尽心,我是不依的。”   樱桃被采葛邀着选新进的衣料去了,子衿正在服侍云冉用燕窝粥,刘妃身边的应儿进来请安,说道,“王妃说云冉小姐旅途劳累了,特遣医官来为小姐请平安脉。”   此时云冉还未梳妆,本不欲见,可应儿切切地在一旁看着,却不过意,只得说,“先让医官稍候片刻,待我换件衣服。”   应儿这才笑着同子衿一起服侍云冉更衣,云冉随意选了一件家常水蓝色轻绡襦裙,简单梳了个发髻,便传刘医官进了来。   这刘医官约莫五十岁上下,忠厚老成的模样,一直垂着眼睛只顾问诊,把了一回脉,说道“小姐身子虽弱,却并无大碍,依在下看,不用再服药了,平日饮食上着意些,莫要贪凉。”   子衿答应着记下了。   “嗯?”刘医官的手指搭在云冉的手腕上,眉头忽一皱,面色转而凝重,“小姐可受过外伤?”   云冉不意有此问,只点点头。   “可是……刺伤了小腹?”刘医官继而问道。   云冉听他说得准,便经了心,说道,“正是,大约一年前的事,可还有不妥么?”  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下,刘医官支支吾吾说道,“外伤早已痊愈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小姐本就体制孱弱虚寒,不易受孕,这一伤伤及了根本,恐怕……恐怕子息上是难求了!”   “什么?!”子衿闻言一惊,打翻了手上的托盘。   “大胆!”应儿喝道,“小姐可是要做王妃的人,你可不许浑说!”   “在下从医二十年,这等伤阴鸷的话,怎会轻易乱说?”刘医官分辨道,“之前给小姐请脉的医官没说过么?若是内虚,还可用药调理,可这外伤所致,就是华佗在世也难!”   云冉混混沌沌听着,脑中嗡嗡作响,渐渐看不清眼前景物,只觉胸痛难当,她支着桌沿站起来,含混地说,“子衿,去把窗子打开。”   子衿也被吓住了,听得云冉吩咐,正要去开窗,却见云冉色若金纸,猛地向前一倾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身子直直向后,倒了下去!   云冉再次睁开眼,只看到石勒坐在床边,她的目光正对上石勒焦灼的双眸。她一时之间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,身上的裙子还是晨起是穿的那一件,殷红的鲜血染在蓝色的裙裾上,仿佛一片片粉艳的花瓣。她的脑中终于回想起医官的话,不由悲从中来。   “醒了就好,”刘妃坐在一旁,温和的说,“那刘医官一定是个庸医,我再为姑娘找选了好的来。”   樱桃悄悄背过身拭去眼泪,扶着云冉坐起来,要喂云冉服药,云冉偏过头。   石勒接过药碗,把白瓷汤匙递到她嘴边,云冉冷着脸一挥手,“哐啷”一声,药碗打翻在地。药汁溅到手上,烫出点点红斑,石勒捧起她的手,轻轻吹了吹,放在嘴边爱怜地吻了一下。   云冉浑然不觉,赤红的眼瞪着石勒,哽咽着问,“你一直都知道?是不是?”   “是!”石勒沉着声音说道。   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你凭什么瞒着我!”云冉扑上去,拼尽了全身的力气,在他胸前胡乱捶打,像垂死挣扎的小兽一样,声嘶力竭的哭喊,“你凭什么?你凭什么啊……”   石勒紧紧搂住她,那么用力,直要把她的骨头都硌碎了,痛苦而坚定地说,“就凭我想让你活着!”   云冉心头像着了火一般,拼命推拒着他,“你就是因为知道了我再不可能生育,才和程姝生下了孩子,你这个骗子!骗子!”   石勒也不辩解,只是抱着她,任由她发泄。云冉在他怀中哀哀痛哭,似要把一生的泪都流尽,她的人生才要迈入新的里程,却顷刻间被叛了死刑。   刘妃见状从旁说道,“姑娘可别冤枉了王爷,王爷爱重你,这就要封你做王妃了,况且,姑娘提到程姝,我就不得不劝一句,程姝是王爷的夫人,这事可不是天经地义么?日后咱们姐妹和睦,王爷在外才好安心!”   “玉泽!”石勒口角含着责备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   刘妃一愣,再不多言,行过礼便告退了。   屋内静静的,云冉压抑的啜泣声更加分明,石勒稍稍放开她些,替她擦去眼泪,低低地说,“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呢?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。”   云冉愣愣地看着他,嘴唇颤颤的说道,“不能生育的女人,怎么做你的王妃,你……你让我情何以堪啊!”   石勒再次将她抱在怀里,在她耳边低低忏悔,“我石勒杀人如麻,若你我命中无子,也是我伤了阴骘的缘故,合该受此业报,说到底,是我对不起你,云冉,我,我爱你!”   多年来,石勒从未如此露骨地剖白过自己的情意,云冉纵然苦痛,却也有慰足,她的双臂慢慢缠上了他的腰身。石勒心中一动,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,吻去她颊边的泪珠,吻上她的唇,她怯怯地回应,那分怯弱娇柔,不堪重负的神态,让他直想将她捧在手心,如珍似宝地怜惜。他回手放下床帐,轻轻将她放在床上,他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,他的身体内澎湃着汹涌的激情,动作却是那么的轻柔。云冉的泪顺着眼角,隐没在散乱的发间,她紧紧攀附着他,他们两个人的痛苦合二为一,直到地老天荒。   待得无人时,樱桃悄悄地跪着哭着说道,“小姐当时那个情形,能捡回一条命也是万幸,若知道了……小姐可还能活吗?小姐就算赐死奴婢,奴婢也不后悔瞒着小姐。”   云冉拉她起来,“不必说了,我不怪你。”   正在这时,子衿慌慌张张进来,说道,“小姐,早间来问诊的那个刘医官,自尽了!”   “当真么?”云冉唬了一跳,旋即了然,叹道,“想必是他道破我的事,怕石勒怪罪。”   “这种糊涂人,不值得小姐为他伤感,”樱桃神色如常道。   云冉想想终究堵心,吩咐道,“嘱咐外面好好发送,多赏他家里些银子。”   子衿领命去外面传话,樱桃只笑道,“小姐心善,奴婢听说这人是程大人举荐,一直是侍奉程夫人的身孕的。”   云冉脸色微变,樱桃自悔失言,嗫嗫着,“小姐……”   云冉摇摇头,叹了口气,终是没有再说出什么。   这边刘妃秉承着石勒要封云冉为妃的旨意,开始筹备起大婚之事。云冉已无娘家,说媒放定之仪便省略了下来,其余的因着石勒要讨云冉的高兴,排场直如新婚一样。   云冉却终日恹恹的,在人前强打起精神撑出些微喜色,私下里背着人就忍不住垂泪。再加上筹备婚事不免劳碌,数日过去,更添了头晕胸闷,腰肢酸软等症候,也不肯叫大夫来瞧,直把樱桃子衿急得无法。   这一日量制吉服的裁缝走后,云冉对着满屋绫罗发愣,樱桃走上前笑问,“小姐可是不知选哪一匹料子了?”   “王妃的吉服,都有制式,哪用得着选?”云冉神色怏怏。   樱桃深知她的心事,索性把话说开,“小姐可还是为孩子的事伤心?王爷对小姐这般情意,小姐可不要再自苦了。”   云冉的手紧紧攥着一支新送上来的赤金凤钗,“石勒对我虽有情,可他若无有子嗣,如何承继香火,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?”   樱桃“嗐”了一声,说道,“小姐可是糊涂了,王爷怎么能说没有子嗣呢,世公子可不是王爷的儿子吗?何愁无人承继香火呢?刘妃也没有孩子啊,不也是稳稳地做着王妃吗?”   “是啊,世儿是他的孩子,是他和舜英的孩子,”云冉茫然地说,“我多想有一个和他的孩子,奈何上天却不肯垂怜……”   樱桃忙又劝慰,二人却都不知道,石勒此刻正站在门外,将她们的话听得一字不漏。   已是入夜,落月轩门户紧闭,前来应门的小厮见了石勒不免惊了一跳,忙提灯引着石勒往殿中去。庭院中桂子飘香,石勒不由深吸了一口气,心胸舒畅。   “王爷万福,”程姝候在门首,扶着肚子,俯身作礼。   石勒将她搀起来,“你怀有身孕,不必行礼。”   二人坐定,采葛拿过一个美人靠倚在程姝腰下。   “产期是何时?”石勒关切地问道。   “大约在下半月,”程姝说着声音低下去,“近日换了医官,也不知如何。原来那刘医官,妾身也不知他竟如此不知轻重……”   “人都已死了,再说无益,”石勒面色一沉,“你好生养胎,不必顾虑旁的。”   程姝的脸微微泛红,娇羞地低头称是,又问道,“王爷大婚,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,实在惭愧,听说云冉精神不太好,可要紧吗?”   石勒说道,“云冉心事重,是以身子总是难好。”   “这就是聪明人的苦恼,”程姝柔声柔气地说,“不似妾身粗笨,倒整日无忧无虑的。”   “夫人也太把自己看低了,”石勒笑笑,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,“都说慈母之心,夫人可为这孩子做过打算吗?”   程姝一愣,不知石勒何意,只得说,“妾身能有何打算,一心一计都是仰仗着王爷。”   “这孩子生下来后,过继给云冉,你说怎样?”石勒温和地说,虽是询问,却已暗含了不容置疑的笃定。   程姝吓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,被采葛扶着,心惊肉跳地说,“王爷可是在与妾身玩笑?”   “医官已向我禀报,断出你这一胎是个男胎,”石勒的神情阴晴不定,“过继给云冉,可就是嫡子,我的家业都由他承继,你身为母亲,为孩子的将来计,难道不该欢喜吗?”   “王爷!”程姝跪在石勒脚边,掌不住哭道,“妾身是他的母亲,你叫妾身如何舍得!”   “既是母亲,就要为孩子,为你程氏一门想得周全,”石勒扶住摇摇欲坠的程姝,“夫人一向是个通透的人,不用孤再多说了吧?”   程姝张口结舌,石勒的话像阴冷的毒蛇一样钻进她的心里,她全身瑟瑟发抖,石勒紧迫地盯着她,她闭上眼,点了点头。   第二日,程遐得到消息,入府探望程姝。程姝出来招待,她虽穿着宽大的衣裙,却依旧打扮的端庄得体。   程遐苦着脸,口中难免怨怪,“王爷竟如此冷情,你将要临盆,竟要你……他不怕惊了你的胎吗?万一你不好了,这孩子可是他自己的!”   程姝却并无半点悲戚之色,“你也看出他冷情么?他只要孩子,哪里会顾及母亲,不然也不会等不得我产下孩子,就下此旨意了。”   程遐原指望借这孩子就此飞黄腾达,不由焦急道,“你当真要把孩子给云冉吗?要不,去求求王妃吧。”   “求谁都没有用!你以为这事还有转圜吗?”程姝冷笑,“依着王爷的性子,只怕孩子生下来,你我都没有活路了!”   “这,这……”程遐如遭五雷轰顶一般,“王爷他难道竟还要灭……”   “哥哥!”程姝厉声打断他,“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,都不知道他做事便要做绝的性子吗?难怪他一向不待见你!”   “妹妹,你可要想法子啊!”程遐急得泪都要下来了。   程姝不耐地瞥他一眼,捶了捶腰,向着飞云馆方向一指,说道,“我能有什么法子?不过求她善待我的孩子罢了。”说着踱着步走到窗边,回头对程遐说,“现在这时节,菱角长得正好,我记得云冉一向是爱吃的,你让人挑了好的,送进来吧。”   程遐不明所以,也只得唉声叹气地答应了。   第二十三章,罗衣金缕暗尘生   却说石勒自云冉房中出来,终究是不大放心,左思右想,便去了漱玉斋。   刘妃先得了消息,亲迎至门首,恭顺笑道,“王爷来了,王爷可去看过世儿了?”   “未曾,”石勒坐定,打量着漱玉斋内室的陈设,说道,“你这里也太简素了些。”   刘妃亲手奉上一盏桂圆枣仁汤,笑着说,“这样很好,妾身本就不爱热闹,素净些看着清爽。”   “你虽贤惠,可到底是正妃,该有的还是要有,”石勒和气的说。   刘妃含笑低头,“王爷说的是,明日妾身叫人挑些来。”   “玉泽,”石勒单手支颐,“我有桩事要同你商量。”   “王爷吩咐便是,”刘妃殷殷看着他。   石勒笑着说,“我打算娶云冉做正妻,和你一样封为王妃,你看可好?”   “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,”刘妃不假思索地说,十分惊喜的样子,“云冉聪明能干,如此一来,我身上的担子可是卸了一大半呢!”   石勒见刘妃如此,深感欣慰,便道,“那么封妃的事,就交由你办了。”   刘妃低头称是,思量片刻,说道,“晚宴时,妾身瞧着云冉神气不大好,可是又病了?”   石勒略感无奈地说,“程姝的事……”   刘妃的手放在石勒的小臂上,“王爷一直叫瞒着,她乍然知道了,难免不痛快,王爷可别怪她。”   石勒摇头笑道,“她是小孩子心性,又有几分傲气,我年长她那么多,难不成还会与她置气?”   “云冉是最明礼懂事的,过后儿就好了,”刘妃亦笑道。   石勒看看窗外,站起来说道,“时候不早了,王妃早些安歇吧,我去瞧瞧世儿。”   “是,”刘妃忙行礼,“恭送王爷。”   石勒已走,刘妃慢慢起身,桌上的那盏桂圆枣仁汤还是温热的,刘妃的手摩挲着碗沿,久久不能言语。   次日清晨,刘妃晨起后,正对镜梳妆,忽听下人通报,程夫人前来请安。   刘妃让了座,说道,“你身子重,原不必日日来的。”   “这是妾身的本分,”程姝大腹便便,行动有些不便,还是亲自上前自妆盒内选出一条剔透的玛瑙串,为刘妃带在胸前。   这时,舜英、舜华也到了,双双行礼,“王妃万福。”   “妹妹们到得都这么早,”刘妃笑着答礼,让了座,方道,“昨日王爷说,要封云冉做王妃,和我平起平坐,他日你们侍奉云冉,也要像侍奉我一样殷勤才好。”   三人皆是一愣,还是程姝说道,“咱们王府又要有喜事了。”   舜华自从上党回来,静默了不少,气虽不平,还是随着舜英一同称是。   刘妃盯着程姝的肚子说,“为你安胎的刘医官我看着医术不错,云冉身子一直不大好,该叫他也给云冉瞧瞧,云冉年轻,倘若日后生下个一男半女,可就是嫡子,王爷后继有人,就连我的终身也有靠了。”   此言一出,戳中众人心事,程姝摇着手中团扇,说道,“妾身即刻就派人传医官入府。”   刘妃含笑点头,“应儿跟着去,嘱咐刘医官,他若不尽心,我是不依的。”   樱桃被采葛邀着选新进的衣料去了,子衿正在服侍云冉用燕窝粥,刘妃身边的应儿进来请安,说道,“王妃说云冉小姐旅途劳累了,特遣医官来为小姐请平安脉。”   此时云冉还未梳妆,本不欲见,可应儿切切地在一旁看着,却不过意,只得说,“先让医官稍候片刻,待我换件衣服。”   应儿这才笑着同子衿一起服侍云冉更衣,云冉随意选了一件家常水蓝色轻绡襦裙,简单梳了个发髻,便传刘医官进了来。   这刘医官约莫五十岁上下,忠厚老成的模样,一直垂着眼睛只顾问诊,把了一回脉,说道“小姐身子虽弱,却并无大碍,依在下看,不用再服药了,平日饮食上着意些,莫要贪凉。”   子衿答应着记下了。   “嗯?”刘医官的手指搭在云冉的手腕上,眉头忽一皱,面色转而凝重,“小姐可受过外伤?”   云冉不意有此问,只点点头。   “可是……刺伤了小腹?”刘医官继而问道。   云冉听他说得准,便经了心,说道,“正是,大约一年前的事,可还有不妥么?”  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下,刘医官支支吾吾说道,“外伤早已痊愈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小姐本就体制孱弱虚寒,不易受孕,这一伤伤及了根本,恐怕……恐怕子息上是难求了!”   “什么?!”子衿闻言一惊,打翻了手上的托盘。   “大胆!”应儿喝道,“小姐可是要做王妃的人,你可不许浑说!”   “在下从医二十年,这等伤阴鸷的话,怎会轻易乱说?”刘医官分辨道,“之前给小姐请脉的医官没说过么?若是内虚,还可用药调理,可这外伤所致,就是华佗在世也难!”   云冉混混沌沌听着,脑中嗡嗡作响,渐渐看不清眼前景物,只觉胸痛难当,她支着桌沿站起来,含混地说,“子衿,去把窗子打开。”   子衿也被吓住了,听得云冉吩咐,正要去开窗,却见云冉色若金纸,猛地向前一倾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身子直直向后,倒了下去!   云冉再次睁开眼,只看到石勒坐在床边,她的目光正对上石勒焦灼的双眸。她一时之间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,身上的裙子还是晨起是穿的那一件,殷红的鲜血染在蓝色的裙裾上,仿佛一片片粉艳的花瓣。她的脑中终于回想起医官的话,不由悲从中来。   “醒了就好,”刘妃坐在一旁,温和的说,“那刘医官一定是个庸医,我再为姑娘找选了好的来。”   樱桃悄悄背过身拭去眼泪,扶着云冉坐起来,要喂云冉服药,云冉偏过头。   石勒接过药碗,把白瓷汤匙递到她嘴边,云冉冷着脸一挥手,“哐啷”一声,药碗打翻在地。药汁溅到手上,烫出点点红斑,石勒捧起她的手,轻轻吹了吹,放在嘴边爱怜地吻了一下。   云冉浑然不觉,赤红的眼瞪着石勒,哽咽着问,“你一直都知道?是不是?”   “是!”石勒沉着声音说道。   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你凭什么瞒着我!”云冉扑上去,拼尽了全身的力气,在他胸前胡乱捶打,像垂死挣扎的小兽一样,声嘶力竭的哭喊,“你凭什么?你凭什么啊……”   石勒紧紧搂住她,那么用力,直要把她的骨头都硌碎了,痛苦而坚定地说,“就凭我想让你活着!”   云冉心头像着了火一般,拼命推拒着他,“你就是因为知道了我再不可能生育,才和程姝生下了孩子,你这个骗子!骗子!”   石勒也不辩解,只是抱着她,任由她发泄。云冉在他怀中哀哀痛哭,似要把一生的泪都流尽,她的人生才要迈入新的里程,却顷刻间被叛了死刑。   刘妃见状从旁说道,“姑娘可别冤枉了王爷,王爷爱重你,这就要封你做王妃了,况且,姑娘提到程姝,我就不得不劝一句,程姝是王爷的夫人,这事可不是天经地义么?日后咱们姐妹和睦,王爷在外才好安心!”   “玉泽!”石勒口角含着责备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   刘妃一愣,再不多言,行过礼便告退了。   屋内静静的,云冉压抑的啜泣声更加分明,石勒稍稍放开她些,替她擦去眼泪,低低地说,“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呢?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。”   云冉愣愣地看着他,嘴唇颤颤的说道,“不能生育的女人,怎么做你的王妃,你……你让我情何以堪啊!”   石勒再次将她抱在怀里,在她耳边低低忏悔,“我石勒杀人如麻,若你我命中无子,也是我伤了阴骘的缘故,合该受此业报,说到底,是我对不起你,云冉,我,我爱你!”   多年来,石勒从未如此露骨地剖白过自己的情意,云冉纵然苦痛,却也有慰足,她的双臂慢慢缠上了他的腰身。石勒心中一动,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,吻去她颊边的泪珠,吻上她的唇,她怯怯地回应,那分怯弱娇柔,不堪重负的神态,让他直想将她捧在手心,如珍似宝地怜惜。他回手放下床帐,轻轻将她放在床上,他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,他的身体内澎湃着汹涌的激情,动作却是那么的轻柔。云冉的泪顺着眼角,隐没在散乱的发间,她紧紧攀附着他,他们两个人的痛苦合二为一,直到地老天荒。   待得无人时,樱桃悄悄地跪着哭着说道,“小姐当时那个情形,能捡回一条命也是万幸,若知道了……小姐可还能活吗?小姐就算赐死奴婢,奴婢也不后悔瞒着小姐。”   云冉拉她起来,“不必说了,我不怪你。”   正在这时,子衿慌慌张张进来,说道,“小姐,早间来问诊的那个刘医官,自尽了!”   “当真么?”云冉唬了一跳,旋即了然,叹道,“想必是他道破我的事,怕石勒怪罪。”   “这种糊涂人,不值得小姐为他伤感,”樱桃神色如常道。   云冉想想终究堵心,吩咐道,“嘱咐外面好好发送,多赏他家里些银子。”   子衿领命去外面传话,樱桃只笑道,“小姐心善,奴婢听说这人是程大人举荐,一直是侍奉程夫人的身孕的。”   云冉脸色微变,樱桃自悔失言,嗫嗫着,“小姐……”   云冉摇摇头,叹了口气,终是没有再说出什么。   这边刘妃秉承着石勒要封云冉为妃的旨意,开始筹备起大婚之事。云冉已无娘家,说媒放定之仪便省略了下来,其余的因着石勒要讨云冉的高兴,排场直如新婚一样。   云冉却终日恹恹的,在人前强打起精神撑出些微喜色,私下里背着人就忍不住垂泪。再加上筹备婚事不免劳碌,数日过去,更添了头晕胸闷,腰肢酸软等症候,也不肯叫大夫来瞧,直把樱桃子衿急得无法。   这一日量制吉服的裁缝走后,云冉对着满屋绫罗发愣,樱桃走上前笑问,“小姐可是不知选哪一匹料子了?”   “王妃的吉服,都有制式,哪用得着选?”云冉神色怏怏。   樱桃深知她的心事,索性把话说开,“小姐可还是为孩子的事伤心?王爷对小姐这般情意,小姐可不要再自苦了。”   云冉的手紧紧攥着一支新送上来的赤金凤钗,“石勒对我虽有情,可他若无有子嗣,如何承继香火,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?”   樱桃“嗐”了一声,说道,“小姐可是糊涂了,王爷怎么能说没有子嗣呢,世公子可不是王爷的儿子吗?何愁无人承继香火呢?刘妃也没有孩子啊,不也是稳稳地做着王妃吗?”   “是啊,世儿是他的孩子,是他和舜英的孩子,”云冉茫然地说,“我多想有一个和他的孩子,奈何上天却不肯垂怜……”   樱桃忙又劝慰,二人却都不知道,石勒此刻正站在门外,将她们的话听得一字不漏。   已是入夜,落月轩门户紧闭,前来应门的小厮见了石勒不免惊了一跳,忙提灯引着石勒往殿中去。庭院中桂子飘香,石勒不由深吸了一口气,心胸舒畅。   “王爷万福,”程姝候在门首,扶着肚子,俯身作礼。   石勒将她搀起来,“你怀有身孕,不必行礼。”   二人坐定,采葛拿过一个美人靠倚在程姝腰下。   “产期是何时?”石勒关切地问道。   “大约在下半月,”程姝说着声音低下去,“近日换了医官,也不知如何。原来那刘医官,妾身也不知他竟如此不知轻重……”   “人都已死了,再说无益,”石勒面色一沉,“你好生养胎,不必顾虑旁的。”   程姝的脸微微泛红,娇羞地低头称是,又问道,“王爷大婚,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,实在惭愧,听说云冉精神不太好,可要紧吗?”   石勒说道,“云冉心事重,是以身子总是难好。”   “这就是聪明人的苦恼,”程姝柔声柔气地说,“不似妾身粗笨,倒整日无忧无虑的。”   “夫人也太把自己看低了,”石勒笑笑,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,“都说慈母之心,夫人可为这孩子做过打算吗?”   程姝一愣,不知石勒何意,只得说,“妾身能有何打算,一心一计都是仰仗着王爷。”   “这孩子生下来后,过继给云冉,你说怎样?”石勒温和地说,虽是询问,却已暗含了不容置疑的笃定。   程姝吓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,被采葛扶着,心惊肉跳地说,“王爷可是在与妾身玩笑?”   “医官已向我禀报,断出你这一胎是个男胎,”石勒的神情阴晴不定,“过继给云冉,可就是嫡子,我的家业都由他承继,你身为母亲,为孩子的将来计,难道不该欢喜吗?”   “王爷!”程姝跪在石勒脚边,掌不住哭道,“妾身是他的母亲,你叫妾身如何舍得!”   “既是母亲,就要为孩子,为你程氏一门想得周全,”石勒扶住摇摇欲坠的程姝,“夫人一向是个通透的人,不用孤再多说了吧?”   程姝张口结舌,石勒的话像阴冷的毒蛇一样钻进她的心里,她全身瑟瑟发抖,石勒紧迫地盯着她,她闭上眼,点了点头。   第二日,程遐得到消息,入府探望程姝。程姝出来招待,她虽穿着宽大的衣裙,却依旧打扮的端庄得体。   程遐苦着脸,口中难免怨怪,“王爷竟如此冷情,你将要临盆,竟要你……他不怕惊了你的胎吗?万一你不好了,这孩子可是他自己的!”   程姝却并无半点悲戚之色,“你也看出他冷情么?他只要孩子,哪里会顾及母亲,不然也不会等不得我产下孩子,就下此旨意了。”   程遐原指望借这孩子就此飞黄腾达,不由焦急道,“你当真要把孩子给云冉吗?要不,去求求王妃吧。”   “求谁都没有用!你以为这事还有转圜吗?”程姝冷笑,“依着王爷的性子,只怕孩子生下来,你我都没有活路了!”   “这,这……”程遐如遭五雷轰顶一般,“王爷他难道竟还要灭……”   “哥哥!”程姝厉声打断他,“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,都不知道他做事便要做绝的性子吗?难怪他一向不待见你!”   “妹妹,你可要想法子啊!”程遐急得泪都要下来了。   程姝不耐地瞥他一眼,捶了捶腰,向着飞云馆方向一指,说道,“我能有什么法子?不过求她善待我的孩子罢了。”说着踱着步走到窗边,回头对程遐说,“现在这时节,菱角长得正好,我记得云冉一向是爱吃的,你让人挑了好的,送进来吧。”   程遐不明所以,也只得唉声叹气地答应了。    ☆、第二十四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      过继程姝孩子的旨意传到飞云馆,云冉只觉得荒谬不可思议,任石勒再劝也不肯答应收养这孩子,更是责怪石勒思虑不周。刘妃亦来劝说,云冉只说道,“孩子母亲健在,我虽无德,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做这种让人母子分离的事!”   这日午后,云冉睡起,懒懒靠在玉簟上纳凉,竹帘半挂,樱桃拿着一把玉骨绸面儿芭蕉扇,轻轻打扇儿。忽听得外面来报,程夫人来了,吃了一惊,忙披衣起身,迎了出去。   “日头这么大,夫人怎么来了?中了暑气可怎么好?”云冉说着将她让到里间,在软榻上安坐。   程姝一方绡金汗巾印了印唇上的汗,笑说道,“旁的时辰来,怕王妃不得空,没扰到王妃清净吧?”   “什么王妃?”云冉垂目笑道,“夫人听谁封了我做王妃?”   程姝的手护着肚子,脸上因为方才走动有些发红,“这不是早晚的事吗?不过是不得好日子,定不下婚期。还求王妃看在昔日情分上,看顾妾身……和这孩子吧!”   云冉沉默片刻,温言道,“夫人原是为此事而来。夫人放心,我是断断不会夺了夫人的孩子的。”   程姝眼里已然含了泪,切切道,“王妃千万别多心,王妃养育这孩子,妾身是再愿意不过的!王妃喜欢,是妾身和孩子的福气!”   云冉不意程姝有此说,微微蹙眉,说道,“怎能因为我喜欢,就让你们母子分离呢?让一个孩子生生离开亲母,这也太残忍了。等我去对石勒说,让他打消这荒唐念头。”   程姝再顾不得,捧着肚子跪在云冉脚下,“王爷这旨意再圣明不过,妾身真的愿意孩儿在王妃膝下长大!”   “使不得!快起来!”云冉忙小心翼翼扶着程姝坐下,“夫人莫急,有话慢慢说。”   程姝气息平和下来,挽着云冉的手说道,“如今不怕对王妃说,妾身人微言轻,自知不能为孩儿做什么,孩儿若在王妃身边,只怕还能多见一见他父王。妾身自幼入府侍奉,纵有千日不好,也还有一日的好,求王妃成全妾身,将孩儿视若己出,妾身感念王妃恩德,日日烧香拜佛,为王妃祈福!”   云冉百般为难,只得说,“我还是觉得不妥,孩子终归应该留在亲生母亲身边,待我再想一想罢。”   程姝低头啜泣,口中只说“求王妃成全”的话。   云冉无法,只得岔开话头,“说了这么半天,连口水都没上,越来越没规矩了。”   樱桃忙走上来斟茶,云冉责道,“不长眼的丫头,夫人有孕,不能饮用寒凉之物,这碧螺春可使得么?”   程姝忙道,“她能懂得这些?怪不得她!”   云冉看樱桃一眼,“还不去换了红枣炖血燕来呢!”   樱桃面露赧色,忙端着程姝的茶要下去,云冉叫住她,“再去看看小厨房有什么新制的点心。”   “王妃太客气了,”程姝低眉顺目地说。   正说着,子衿过来在云冉耳边说道,“舜英夫人求见。”   云冉喝着茶,说道,“请进来吧。”   只见舜英穿着品竹色滚雪细纱裙,月白蝶纹衫,打扮得甚是清爽素净,牵着石世的手走了进来,见程姝也在,且双眼红红的,心知肚明,只作不见,说道,“今日好巧,程夫人也在。”   “可不是吗?世儿也来了,这下可热闹了,”程姝笑着说。   云冉让了座,见石世穿着一身春绸小衫,小脸儿热的红扑扑,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,“看把世儿热的,快去拿绿豆汤来。”   石世扑着手让云冉抱,云冉心下喜欢,便将他抱在怀中。   须臾,樱桃带着一溜小丫鬟端着各色茶点进了来,一样样摆在二人面前。   云冉端过一盏绿豆汤,“还是温温的,稍稍喂他些吧。”   奶娘上来接过,拿小勺仔细喂给石世,石世尝到甜汤,乐得眉开眼笑。   程姝指着桌上一碟雪白细腻的菱角糕说道,“妾身记得王妃和世儿都爱吃菱角糕,菱角糕消食,这时候吃再合适不过了。”说着广袖拂过盛糕的玛瑙碟,拈起一块,递到石世面前,奶娘手上端着绿豆汤,云冉便接过来,掰下一小块,石世吃了,张口还要。   “程夫人有心了,”舜英端起酸梅普洱饮,喝了一口。   程姝笑着亦拿起一块菱角糕,咬了一小口,“这糕制得真好,香气馥郁,入口即化,难得又不甜腻。”   云冉抬头笑道,“程夫人既喜欢,就带些走吧。”   众人正说笑着,忽见石世“呀”的一声,口眼斜吊,口角流延,浑身僵直着抽搐起来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云冉从未经过此等情景,抱着石世不知所措。奶娘一见以为是风搐,慌忙叫人熬灯芯薄荷汤来。   “世儿!”舜英吓得脸色煞白,一把夺过石世,抱着哭,石世一阵紧着一阵愈发抽得厉害,面色乌青。且牙关紧闭,薄荷汤熬来竟也是喂不下去。丫鬟奶娘们都围着哭,一时人仰马翻,喧嚷不已。   云冉见状不好,忙一叠声儿道,“快,快去传大夫!”   却见石世在舜英怀中猛地搐了几下,渐渐地生气儿渐无,舜英抱着他,“儿啊,儿啊”地一声声哭喊。   正忙乱,忽听得采葛惊呼,“夫人!”   云冉慌忙回头,只见程姝软软倒在榻上,她身下的鲜血已洇湿了绣褥,顺着裙裾蜿蜒而下。   飞云馆中,大夫产婆陆陆续续进出,来不及将程姝送回落月轩,只安置在东厢房中,数个久经人事的产婆在内为其助产。只听见不时传过来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,直逼得人心紧迫压抑。   石勒闻讯已是赶来,沉着脸坐在厅内,舜英抱着石世,数位大夫围着,刘妃与舜华匆匆赶到,俱是惊怕不已,拉着云冉,细细地问,云冉流着泪又说了一遍。   为程姝问诊的大夫们从厢房中出来,商议一番,为首的钟大夫作了个揖,向石勒说道,“依在下看,程夫人与小公子的情形,像是中了毒!”   “中毒!”石勒一下子站起来,面上布满阴霾,“中了什么毒?”   “这……”钟大夫擦了擦汗说,“不知夫人和公子,毒发前服食过什么?”   舜英猛然醒悟,叫道,“菱角糕,世儿和程夫人都吃过菱角糕!”   钟大夫赶忙上前,拿起一块闻了一闻,复又浅尝一下,惊道,“是附子!”其他大夫围上来,分别尝过,亦都点头说,“正是附子。”   钟大夫说道,“附子其实是一味常见的药物,有温里之效,”大夫躬身说道,“但也可致人抽搐昏迷,心脉麻痹,常人少量服用,并不会致死,可若是小儿或孕妇误服,小儿内弱,必经不得,而孕妇,则会引发血崩。”   “菱角糕……是谁做的?”石勒冷冰冰的问。   “是我,”云冉低声说,她捂住嘴,毫无头绪,骇得四肢冰凉。   突然,奶娘惊叫,“小公子他,他断气了!”   钟大夫过去探探气息,翻了翻石世的眼皮,跪下道,“小公子亡故了。”   “啊!孩子啊!”舜英抢过去,紧紧搂着他,大哭不止。刘妃等都围着哭了起来。   石勒跌坐在椅子上,一众仆人都跪下道,“王爷节哀。”   舜英突然扑向云冉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,“你这毒妇!我对你百般恭敬,什么都不敢与你争,你为什么还要害我的孩子!你还我孩子命来!”   云冉被她下着狠命一扑,立不稳,倒在地上,脸上登时肿起五道指痕,她慌乱地摇头,“没有,我,我没有……”   舜华搀扶着舜英,恶狠狠地说,“好一个一箭双雕!你已是王妃,又将过继程夫人的孩子,却还不足,非要了程夫人的命不可!更要害死世儿,好让你的继子独大!这般阴毒怨不得你生不出自己的孩子!”   “胡说八道!我家小姐绝没做过此事,”樱桃上前扶起云冉,护在她身前,“菱角糕小姐自己也是要吃的,小姐就不怕伤了自己吗?”   “大夫都说了,常人吃些无妨,况且云冉常年服药,又懂医理,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了!”   舜华眉眼扬起,厉声说道。   “不可冤枉了云冉,”刘妃出言制止舜华,“钟大夫去看看,是否每一块糕都有毒?”   钟大夫查探一番,上前道,“禀王妃,只有上面一层有毒,下面一层是无毒的。”   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舜华瞪着云冉说道,舜英厉声嚎哭,又要扑上来,被丫鬟拉住。   刘妃哭着摇头叹道,“云冉啊,你也太……太糊涂了!”   “都闭嘴!”石勒大喝一声,铁青着脸,亦步亦趋走进云冉,紧紧握住她的双肩,犹疑片刻,到底问了出来,“云冉,你……你有没有……”   云冉愣愣地看着他,目光中满含了惊痛绝望,而并没有哀求,她的眼泪坠落在地上,“我说没有,你信吗?”   石勒的眸光沉下来,“罢了,我相信云冉。”   “王爷!”舜英哭着跪在石勒脚下,“她害死世儿证据确凿,焉能轻易放过了?世儿可是王爷的亲生儿子啊!”   石勒皱着眉正要说话,李和过来传话,“王爷,程大人带着众臣属在府外跪着,要拿云冉小姐问罪。”   石勒怒道,“孤的家事,干他们何事?”   李和不敢说话,刘妃忍痛上前说道,“太子犯法,尚与庶民同罪,王爷若徇私情,只怕寒了臣下的心,看这情形,今日王爷不给个说法,恐怕难堵悠悠众口。”   夜幕低垂,灰白的月色凄寒若雪,云冉的目光落在案上的棋盘之上,那棋子,黑的是黑曜石,白的是蓝田暖玉,棋盘格密密匝匝,仿佛化成了一张惊天巨网,兜头向她扑来。   石勒的脸色沉若寒冰,咬肌紧紧绷着,深吸一口气,说道,“将云冉押入天牢!”   “冤枉!王爷,”樱桃一下跪倒在地,磕着头求告,“不是小姐做的!小姐冤枉啊!”   云冉从容的拉去樱桃,一言不发,跟随侍卫走了出去,却见采葛从东厢房里跑出来,满面喜色,“恭喜王爷,夫人诞下一位小公子!”   云冉顿住脚步,只听得石勒说道,“即刻封程姝为侧妃!”   月光透过高墙上窄小的窗户洒进来,云冉枯坐在稻草席上,手边的饭菜一点也没有动。   “小姐多少吃些吧,”樱桃在旁劝道,“王爷一时糊涂,想通了就放小姐出去了。”   云冉轻笑一声,“我哪里还指望放出去呢?只是连累了你。”   樱桃哭了,“小姐去哪,樱桃就去哪。”   牢门这时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却是张宾进了来,还是一尘不染的旧布衫,风姿飘逸似仙。   云冉站起身,行了礼,说道,“先生是来送云冉最后一程吗?”   张宾神色平静如常,“方才舜英夫人自尽,幸被救了回来,外面现在都要小姐为世公子偿命。”   云冉并不意外,淡然说道,“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。”   “可张宾却并不相信。张宾深知,小姐绝不会害王爷的孩子,”张宾笃定地说。   云冉深深感激张宾的信任,“先生都能如此说,可石勒却看不到这一层。”   “即便晋封了程侧妃,还是堵不住悠悠众口,程遐领着百官跪在府外,到现在还不肯离去,”张宾一向平静无波的脸色也布了一层愁容,“小姐别怪王爷,王爷身在其位,不能随心所欲。”   “自然怪不得他,毕竟他也曾见识过我心狠的样子,”云冉幽幽地说,“那孩子……取了什么名字?”   张宾一愣,旋即明白过来,“宏,王爷赐名石宏。”   云冉的手指轻轻抚着舜英打过的一侧脸颊,“世儿这孩子真是可怜,日后还有几人能记得,这一日除了是石宏的生日,还是石世的祭日呢?”   张宾看着她惨淡的样子,默然叹息,“想不到聪明如小姐,也会被人算计。”   云冉迟疑,“她难道……拼上身家性命也要害我吗?”   “张宾什么都没说,”张宾压低声音,“师徒一场,我一定救小姐出囹圄。”   云冉笑笑,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,像对老朋友一样,对张宾说,“若他今日还只是汉王麾下小小的辅汉将军,我们也许早已儿女成群了。”   张宾的面色说不出的悲凉,只是说,“可他是石勒。”   云冉眸光一闪,看不清悲喜,清冷的月光透过牢墙上方小小的窗子,在她身上打下晦暗的光影,张宾看着她,忍不住说道,“悔教夫婿觅封侯。”   “先生可记得慕容翰?”云冉闻言抬头对张宾道,“他曾对我说,面对命运,我们都是身不由己。这是石勒的命,也是我的命。”   张宾拱一拱手,“最后张宾还要劝小姐一句,情深不寿,慧极必伤,小姐善自珍重!”   五日之后,皇帝刘聪的诏书千里迢迢自平阳而来。御前总管钱允亲自带着诏书进了平晋王府,云冉亦被人从牢中带出,至府前听旨。   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今有平晋王义女汲氏云冉,姝秀敏辩,夙成敏慧,恪娴内则,敬慎素著,品行纯淑,擢封为临川郡主,授金印紫绶,赐婚始安王刘曜。钦此。”   石勒本跪着听旨,听到最后一句,竟缓缓站起来,也不领旨,冷冷地傲视前来颁旨的使臣。   钱允只得双手捧着圣旨道,“恭喜王爷,恭喜郡主,这就领旨谢恩吧。”   石勒斜睨他一眼,钱允吓得缩了缩脖子。   云冉面无表情,叩头说道,“臣女谢主隆恩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   石勒怒极,一把夺过圣旨,扔在了云冉脚下,一众使臣见了,战战兢兢,敢怒而不敢言。   云冉咬了一下干裂的嘴唇,捡起明黄色的圣旨,一言不发,起身走回了飞云馆。   方才坐下,樱桃正要打水为云冉梳洗,石勒却紧随而至,踹翻了挡路的桌椅。   “我若不允,谁也不能让你走!”石勒扳过她的肩,居高临下地俯视她,眼中戾气大盛。   云冉只觉得头晕目眩,仍强撑着说,“我若留下,只怕立时就要问斩了。”   “我是不会让你死的!”石勒把她拉起来,贴近自己的胸膛。   云冉心中却是静如止水,轻声笑了,“石勒,你就一丝一毫都没有存疑吗?你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,真的是我,害死了你的儿子?”   石勒面色阴鸷,如着魔一般,将她推到在床上,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亲吻啮咬,含混地说,“我什么都不在乎,我只要你,谁敢挡我,我就杀谁!”   罗帷簇簇晃动,石勒从未如此粗暴的对待过她,她默默的承受着,在他解开小衣的那刻,她勉力握住他的手,说道,“何必自欺欺人呢?你是怀疑过的吧,我在你心中,其实是能做得出那样事的人吧。”   石勒生生顿住,支起上身,看着她罗衫半褪,露着瘦削的肩头,苍白孱弱,心痛地说,“别再说了,让我们重新开始,我爱你一如往常,甚至更多。”   “可我做不到,就算死我也做不到,”云冉迷离的泪眼看着这个她从十三岁起就一直迷恋的男人,紧紧抱住他,头埋在他的胸前,“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,石勒,放我走吧……”   石勒的眼睛眯起来,神情晦暗不明,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心,“云冉,你自小跟在我身边,你是我的爱人,我的孩子,我的命,不管你走多远,终究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的。”   九月初二,艳阳天。平晋王府宣明殿前。   云冉身着绣有有九对翟鸟的青罗绣翟衣,乌发高挽太平髻,簪八支口衔珠结金翟钗,四把珠翠梳,一支金云头步摇,饰有东珠三颗,珍珠十七颗,猫眼石一颗。精致的妆容掩住了她颓败的面色,她缓步走至玉阶前,向着高高在上的石勒遥遥下拜。   石勒穿着玄色金线绣蟠龙王袍,面容冷峻,伸手示意她平身,另一只手背到身后,指节握得发白。   云冉抬起头,彼此相望竟是无言以对。她决然转身,扶着樱桃的手,登上金顶鹅黄銮车,銮车辘辘行起,云冉缓缓阖上了双眸。    ☆、第二十五章 独倚危楼风细细      平阳城皇宫。   云冉的銮车入宫时已近黄昏,她探出身去,瞧见绚丽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,巍峨的宫殿层峦叠嶂,立在檐角的石刻仙兽森冷的俯视着她。   早有一乘小轿候在宫门口,云冉乘上软轿,由太监抬着往宫廷内院行去。走了许久,停在一处小巧宫苑前,樱桃上前扶着云冉下来,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嬷嬷领着十数个宫女太监跪在轿下道,“奴婢周茹恭迎郡主!”   云冉看了一回,方道,“起来吧。”   周嬷嬷引着云冉一行人步入宫苑,边说道,“这里是仪瀛阁,皇上特指给郡主,成婚之前在此居住,拨了奴婢们伺候郡主。”   过了垂花门,豁然开朗三间大殿,画栋飞甍的一间正殿连着两间偏殿,东西各有四间厢房,抄手游廊连着,廊下挂着鸟笼,养着各色翠鸟鹦哥,庭中遍植奇花异树。云冉此刻无心赏玩,阁中的太监宫女们要上来拜见,亦一概免了,只是吩咐樱桃拿银子赏人。   晚饭后,云冉正在偏殿歇息,周嬷嬷急匆匆进来,“皇上来了!”   云冉吃了一惊,忙披衣起身,略整理了下妆容,便迎了出去。刚出殿门,只见一群宫娥拥簇着一个明黄的身影,进了垂花门。   “陛下万安,”云冉跪下行了大礼。   刘聪亲手将她扶起来,“快免礼!”   云冉抬起头,见刘聪胖了一些,满面红光,但细看下眼目有些浮肿,她复又下拜说道,“本该臣女去觐见陛下,陛下竟亲来探望臣女,臣女死罪。”   刘聪呵呵一笑,带着几分平和,“这有什么,朕想见你就来了,你也不必拘着礼。”   云冉低头含笑称是。   众人进入正殿落座,刘聪又问道,“仪瀛阁虽是小了些,可朕独爱这里的精致,可还喜欢?”   云冉回道,“仪瀛阁太过富丽,云冉惶恐,愧不敢当。”   “你是郡主,这是应当的,”刘聪的指节轻轻扣着桌面,缓缓说道,“你的事永明(刘曜字永明)已对朕说了,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,你们的婚期定在下月十八,到时永明亲来平阳接你,只委屈了你做侧妃,朕的心中一直不大乐意。”   “托陛下洪福云冉的性命才得以保全,何来委屈之言?”云冉手扶着胸口,微微俯身说道。   刘聪闻言,不禁感慨,“朕这后宫三千粉黛,无一人似你这般乖巧聪慧,朕一直以为石勒不是俗人,谁知他竟糊涂至此!”   云冉头低了半晌,说道,“许是石勒终于发觉我并非什么随顺温厚的人罢。”   刘聪见她有些不乐,想起一事,便道,“永明有封信给你,你看了许能稍稍宽怀,”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云冉,又道,“小刘皇后还在等着朕,你这几日风尘辛苦,早些歇息,明日再去各宫拜见吧。”   云冉起身下拜,“恭送陛下。”   更漏声声,樱桃走过来换上一支红烛,云冉把信放下,叹道,“果然是先生送信给曜哥哥。”   “始安王真是重义之人,”樱桃说道。   云冉踱步到窗前,望着天边一轮皎洁的银月,黯然无语。   幽深寂静的大殿,不时传出几声咳嗦,鎏金大鼎内焚着龙延香,香雾缭绕,经久不散。云冉自螺钿镶嵌大理石屏风后走出,层层叠叠的雾蓝色蝉纱宫装上用银线五翟凌云纹样,戴一支极简的乌木发簪,簪头镶嵌一颗拇指大小水润圆亮、洁白细腻的砗磲石。她款步轻移,上前对着龙榻跪拜,“云冉拜见陛下。”   刘聪在榻上半靠着,病容倦怠,嗓音有些沙哑,说道,“起吧。”   伺候在旁的钱允搬过绣櫈,趁便悄悄冲云冉愁眉苦脸地比了个不祥的手势。   刘聪咳了几声,懊恼地说,“朕这病是好不了了!”   “陛下龙体本无恙,不过是时气所感,将养几日就大安了,”云冉宽慰道,在绣櫈上坐了,樱桃递上一只玉碗,云冉接过来,用银匙拨弄清亮的汤汁,“听钱公公说陛下胃口不好,这澄沙藕粉圆子是云冉亲手所制,陛下可要一尝?”   钱允忙接过来,刘聪就着他的手尝了一下,点点头,“比御膳房的好。”   “陛下过誉了,”云冉浅浅一笑。   钱允凑趣道,“依奴才说,郡主还是莫要再做了,陛下若是吃惯了,过了下月十八,可得让人千里迢迢从长安送了来!”   云冉知他所指,低头不语。   又说了一回话,云冉眼角瞥见殿门外人影一闪,钱允会意上前打千儿提醒道,“皇上,靳皇后已在殿外侯了半个时辰了。”   云冉站起来行礼,“陛下切莫冷落了佳人,云冉告退了。”   刘聪虚扶一把,“明日还来,钱允送一送吧。”   云冉踏出殿门,与靳皇后碰了个对面,这靳皇后正是靳准之女,生得果然花容月貌,绰约多姿。云冉退到一侧默默行礼。靳皇后目不斜视,昂着头自她身边走过。   庭中菊花开得正好,云冉不由得驻足欣赏,见钱允跟在身侧,便道,“钱公公快回去伺候吧,我这便回宫了。”   钱允躬身笑道,“靳皇后才进去,这一时半刻还用不到奴才……”   樱桃扑哧一笑,“钱公公惯会躲懒!”   “没规矩!”云冉嗔道。   钱允唉声叹气,小声说,“不瞒郡主说,奴才这差事益发不好当了,求小姐常来陪着皇上说说笑笑,奴才们也能免了好些责骂。”   手边这株菊花花瓣如丝绦般垂下,花叶一面金黄,一面朱紫,名唤“紫龙卧雪”,云冉说道,“这花开得虽艳,却无香,可知为何?”   樱桃笑言,“那自然是因为又香又艳的恐被人攀折了去。”   云冉咳了两声,说道,“这几日只怕是夜间着了凉,犯了老毛病,怕是不能来丽正宫伺候了,皇上面前还请公公为云冉周全。”   油滑如钱允立时反应过来,忙答道,“都在奴才身上,郡主好生养着,若是给始安王瞧见郡主病了,怕是要怪罪奴才们了。”   “多谢公公,”云冉含笑,“公公不必再送了,云冉告辞了。”   殿内珠帘半垂,云冉斜靠在榻上沉香木雕花软榻上,手边发着一支乌银梅花壶,一只海棠冻石菊纹杯,自斟自饮。自前几日云冉赞过皇上赐下的御酒醇香,钱允为投其所好,变着法儿弄了各色好酒来,送到仪瀛阁。   “这酒虽好,毕竟伤身,小姐莫要贪杯,”樱桃过来放下一盏热腾腾的冰糖燕窝羹,劝道,“小姐最近总说胸腹胀闷,焉知不是饮酒伤了脾胃的缘故?”   云冉瞟了一眼,便道,“这会子我懒怠吃这个,若有盐渍杏脯拿些来。”   樱桃待要再说,云冉摆摆手,“你下去吧,在眼前晃得我头晕。”   樱桃无法,只得退了出去。   云冉渐渐觉得困倦,单手支着额头,眼皮益发沉重,似睡非睡朦胧间,她看到一个太监的影子悄无声息进了来,待要细看,忽地一双大手冷不防紧紧扼住了她的脖子!云冉的酒一下子醒了,那人使出夺命的力道,呼吸瞬间被夺走,她口不能言,脸憋得通红,本能地抓住那人的手,双脚乱踹。   就在她头脑混涨,神智将失之时,身上一松,她顾不得别的,悟着胸口剧烈的咳嗦起来。她偏头看去,一个侍卫揪住那太监的脖子一拧,“咔嚓”一声,太监软软倒地。   云冉捂住嘴,将那声尖叫吞入腹中,那侍卫亦回头看她,清冷的目光与她对视,玉面俊彦,竟是裴楷!   “你怎么……”云冉吃惊不小,不堪回首的往事浮上心头,小腹传来阵阵刺痛。   “看来你还真是得罪了不少人,”裴楷随意坐了,拿起酒壶,直接对着嘴喝了几口。   云冉见他行止不似往常,心下大异,“裴大人做什么来?上一次没有要了云冉的命,可是后悔了?”   “我若后悔,今日便不会救你,”裴楷说道,“我在宫中潜伏数日,本只想得机会见你一面,谁知今日发现你宫里进来了一个眼生的太监,竟果然是个刺客!”   云冉反而笑了,“云冉的命值几个钱,竟值得这样?”   “时至今日,云冉,你可后悔?”裴楷悲悯地看着她。   “今日种种,都是命里所招,”云冉毫不犹豫地说,“裴大人难道以为云冉悔不当初,日日啼哭,专程来看云冉的狼狈之状的?”   裴楷朗声大笑,喝干了壶中酒,“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,我来见你最后一面。”   云冉不解的看着他,裴楷接着说,“你可知道司马睿称帝了?”   云冉点头,此时愍帝司马邺已被刘聪所杀,西晋灭亡,琅邪王司马睿同月在建康称帝,史称东晋。   “世态炎凉,我对官场再无留恋,已决意效法古人,隐居山林,做个悠然自在的农夫隐士,”裴楷说道。   云冉心中百味杂陈,只说道,“我们绝非亲人,裴大人无须向我告别。”   裴楷毫不介意,“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,我刺伤你那日,就在你们回府之前,我其实被一个女人发现了,她认出我,却故意放走了我。”   云冉的思绪一下子被揪住,齿间迸出两个字,“程姝!”   “也许是,”裴楷说道,“我听得人叫她程夫人——你若再遇到此人,只好自求多福了。”   云冉冷笑,裴楷接着说道,“我要做的事已经完了,云冉,再见无期了。”说完,扛起那假太监的尸体。   云冉沉吟片刻,执晚辈礼送至门首,裴楷不意如此,冲着云冉悠然一笑,转身就走,几个跃身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。   裴楷走后,云冉怎样也不得安睡,索性将樱桃叫进来,将疑惑细细说给她听。樱桃亦是听得心惊,圆瞪杏目,说道,“这么说来,就连那刘妃亦脱不了干系!小姐何不把这些话告诉给石王?”   “我与石勒已是各安天命,何必再提前事?”云冉的心头抑制不住地发酸。   樱桃自悔失言,再不敢说了,服侍着云冉好歹睡下了。   及至后半夜,云冉恍惚才睡着,依稀听得殿外传出云板,连叩四下,竟是丧音!云冉一下子惊醒,正要叫人,只见周嬷嬷跑进来,直挺挺跪下,叩头道,“皇上驾崩了!”   程姝抱着刚满月的石宏轻声哼着歌哄着,她生产时受了不小的罪,不过产后调养的好,心气又平顺,是以养得珠圆玉润。   下人来报程遐到了,程姝便把石宏交给乳母,到外间迎接。程姝才出月,披着半新沉香色罗袍,额上戴着珍珠抹额,尤显得娴静贞和。   程遐焦灼地踱着步子,见了程姝,满面惭色,支支吾吾地说,“那件事……没成。”   程姝秀丽的眉头皱起来,屏退了众人,寒着脸说道,“那事的确为难了哥哥。”   程遐益发低了头,“都是下人办事不利,可云……”   言及此,程姝冷冷瞥了他一眼,程遐忙改口,“可她已赐婚那一位王爷,为何还要……还要杀了她呢?”   程姝冷哼一声,不屑地说,“哥哥忘了今日的荣华是怎么来的?却又妇人之仁起来?我自有非治她于死地不可的原因!”   程遐心中发毛,只得说道,“可她有了防备,怕是更加不好下手……”   “这就是你的事了,总之,她若不死,将来死的可就是你我了!”程姝美目闪过一丝狠意,别过头去,冷冷说道。   正在这时,采葛进来说李合求见,程遐吓了一跳,程姝定了定神,迎了出去。   李合面上有难见的急色,见了程遐,倒是松了口气,说道,“王爷传程大人。”   程姝温雅地笑着,随口问道,“找得这样急,王爷可是有要紧事?”   李合敛容答道,“皇帝驾崩。”   太兴元年,汉国皇帝刘聪驾崩,举国哀戚。太子刘粲于灵前即位。   亲王外臣得到消息,纷纷回京奔丧,刘曜更是早有书信先一步送到云冉宫中,信里无非是让她不必忧心,吊孝之后便带她回到长安的话,虽是简单几笔,却让云冉惶惶不安的心有了几分着落。云冉仍旧居住在仪瀛阁中,每日依礼随着宫中人等往灵前祭奠。夜间便紧闭门户,更不与人多言。   然而新帝刘粲却并无甚伤感之色,终日里沉溺后宫淫乐,骄奢专恣,大肆诛杀忠心耿耿的辅政大臣,将军国大事交由靳准决断。靳准矫诏,任命堂弟靳明为车骑将军,靳康为卫将军,控制皇宫禁卫,不日后,竟亲率精兵,冲入皇宫內苑,抓住正在饮酒作乐的刘粲,数其罪而杀之!刘粲血溅当场,靳准夺取传国玉玺,自称大将军,汉天王,向晋称臣。而后下令:“刘氏男女,无少长皆斩东市。”平阳城内刘姓宗亲阖族被屠。靳准又下令,发掘刘渊、刘聪坟墓,将刘氏宗庙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。   仪瀛阁中静悄悄的,宫女太监早已四散而逃,枯叶落满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,云冉随手拾起一片,说道,“入秋了呢,不过三五日的时间,叶子都黄了。”   樱桃跟上来,为云冉披上一件弹墨花水绸披风,“是啊,不过三五日,就变天了。”   忽然,宫门口闪过一个高大人影,云冉一惊,那人却快步上前,抱拳道,“拜见郡主!”   云冉仔细一看,竟是太保呼延宴!云冉再不言语,左右见无人,便领着呼延宴进了偏殿。   “郡主可知,始安王的母亲和兄弟都被靳准杀死了!”呼延宴刚硬的面孔扭曲着,咬牙切齿道。   云冉倒吸一口冷气,“曜哥哥手握重兵,靳准就不怕吗?”   “靳准已经疯了!”呼延宴恨恨地说,“只怕再这样下去,刘家的血脉就要断绝了!臣决意前往长安,报知始安王,此次臣冒死进宫,就是想带着郡主一同走!郡主万万不能再留于此了,等靳准想起后宫来,郡主恐怕也难逃毒手!”   云冉思虑一番,下定决心,说道,“我一女流之辈,恐怕拖累了将军,将军一人走,胜算更大。”   呼延宴犹豫不前,云冉容色肃穆地说道,“将军无须顾念,始安王若能扶大厦之将倾,云冉死不足惜!”   呼延宴闻此言,深敬云冉,一咬牙,说道,“郡主可有话给始安王?”   “无话,”云冉利落道,“将军快走吧!”   呼延宴抱拳一拜,飞快走出了去。   清风吹动珠帘,发出沙沙的声响,樱桃上前扶住云冉的手臂,搀着她坐下来,低声问道,“小姐,王爷他……会来救我们吗?”   云冉浑身脱力,也只得安慰她道,“曜哥哥一定会的。”   “奴婢是说,石王……石王他可知平阳城中的遽变?”樱桃喏喏。   “石勒……”云冉缓缓闭上眼,胸口胀痛,她看不清自己的心,虽知道不可能,但也许在心底,她还是有那么一丝的期盼,盼着他从天而降,救自己于危难。然而张开眼,看着这富丽冷清的仪瀛阁,她又清醒的明白,奢望,终究只不过是奢望。   数日后,太保呼延宴在赤壁遇到率军赴平阳的始安王刘曜,将平阳城内惨状告知刘曜,刘曜闻讯悲痛万分,大哭不止,呼延宴劝刘曜称尊号,刘曜为国大计,进皇帝位,满怀悲愤,继续向平阳进发。而此同时,平晋王石勒亦率伍万精兵,自襄国城发兵,率领幽州、冀州的军队汇合,往平阳讨伐靳准,与刘曜成犄角之势。   殿门“哐啷”一声被撞开,一队提刀带枪的兵士闯进了内殿,樱桃正在服侍云冉用一盏建莲红枣汤,吓得一下子打翻了碗。   为首的正是靳准,云冉曾在宫宴上远远见到过他,也是个儒雅的文人,此刻身着戎装,手上提着带血的刀,凶神恶煞地冲到她面前,阴阳怪气的说,“临川郡主,一向可好?”   云冉正一正衣饰,昂起头,垂目淡定地问道,“靳准,皇家待你不薄,如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事?”   靳准冷哼一声,“刘渊、刘聪趁乱妄称帝号,才是大逆不道,如今归于汉室正统,方为正道!”   “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?”云冉鄙夷地看着他,“你将刘氏赶尽杀绝,说穿了,不过是因着你残忍扭曲的本性以及狂妄的野心罢了!”   “你!”靳准大怒,拔刀就要上前,樱桃尖叫一声护在云冉身前,云冉不为所动,冷漠高傲的立在原地。   跟随在侧的靳明一把握住他的手,在他耳边低声说,“万万不可!”   靳准看着刀尖尤未干涸的鲜血,狞笑着说道,“郡主可知,这把刀方才杀了谁?”   云冉一动不动,亦不答言,靳准目露凶光,阴恻恻地说,“太傅王延妄图逃跑投奔石勒,被我抓到,你猜他怎样说?他说让我快杀了他,将他的头颅挂在城头,左眼看着始安王杀我,右眼看着石王杀我!于是我便如了他的愿,郡主可要去看一看,那头还挂在那呢!”   云冉听得浑身发冷,这人果然已经疯了,杀红了眼,杀得失了心智。   靳准在她身边转了一圈,放肆地打量她,“我就觉得好笑,你明明是石勒的女人,却被赐婚给了刘曜。如今他们二人围在城外,都要杀了我。谁人不知你是石勒心尖上的人,我把你送还给他,你说,他会不会感激我呢?”   云冉看着他丑恶的样子,胸中泛起一阵恶心,冷笑道,“石勒已经将我送给了刘曜,又怎会顾忌我的生死?就是刘曜,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心慈手软!你若当真有胆识,就快快杀了我!”   靳准桀桀怪笑,如同一匹恶狼,“若要杀你,也不是在这,”他对左右士兵说道,“外面乱得很,郡主千金贵体不能有丝毫差池,你们出去守着,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来!”    ☆、第二十六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     靳准手下的禁卫军难敌石勒、刘曜的虎狼之师,连战连败,难以支持,他自知刘曜无论如何不能饶过他,于是派使者卜泰向石勒请和。   卜泰战战兢兢跪在石勒座下,站在一旁的石虎按耐不住,上前一脚将卜泰踹翻在地,喝道,“云冉怎么样了?”   那卜泰吓得肝胆俱裂,哆哆嗦嗦地说,“临川郡主现在宫中,安然无恙……”   “废话,她若不好,此刻你还能在这说话吗?”石虎双目圆瞪,挥起拳头又要打。   张宾劝住石虎,“表公子稍安勿躁,”说着,接过卜泰递上的请和文书,呈给石勒。   石勒也不看,随手丢在一旁,只说道,“叫靳准将云冉好生送出来,我保他不死。”   “是,是,下官这就去回……”卜泰一叠声说着,巴不得马上走。   “等等,”石勒略一沉吟,说道,“孟孙,另派个使臣去城中送信吧。”   张宾说道,“是,只是这卜泰……”   石勒沉声道,“绑了,送去给始安王。”   卜泰大惊失色,一进刘曜大营,安能还有命在!他腿一软跪伏在地,磕头如捣蒜,“石王饶命,石王饶命……”   石勒一挥手,侍卫将卜泰拉了下去。   在石勒的心中,本就不在意刘聪赐婚的圣旨,原只要放她出去,缓和一段时间再接回来,怎是真要她嫁刘曜?此刻他更是以为云冉性子虽执拗,此番受了磨难,心意自然转圜,然而这世上的事,却往往总是人算不如天算,纵然他生杀予夺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亦是逃不开命运的无常。   平阳宫中,靳明拿着石勒的信,力劝靳准投降,谁知靳准大发雷霆,呵斥靳明,“免我一死?哼哼,难道要我再去给石勒那胡奴当奴才吗?”   靳明见靳准如此反复无常,前几日还派使臣求和,石勒好不容易应允,靳准却顷刻反口,虽恼怒但仍是劝道,“将军纵然向晋室称臣,可时至今日,晋室却并无一兵一卒前来相助,将军想想,以我们现在的兵力,平阳城迟早沦陷,到那时,无论是落在谁的手里,都是必死无疑,趁现在,石勒与将军并无甚新愁旧怨,将军再将临川郡主妥妥当当送过去,石勒一定会感念将军,三军将士的性命也得以保全了啊,将军!”   哪想那靳准已近癫狂,根本听不进谏言,一把推开靳明,“石勒若有诚意,为何扣下我的使臣?他杀我使臣,我就去杀了他的女人!”说着,竟大踏步向着仪瀛阁走去。   靳明急忙追过去,“卜泰不过是个小卒,不足挂齿……”   靳准不理,径直走到仪瀛阁,踹开了殿门。   殿内阴寒清冷,云冉昏昏沉沉病卧在床,樱桃守在旁边,小声啜泣,见靳准一行人冲了进来,虽仍是害怕,却比往日好了许多,站起来挡在床前。   云冉这些时日连遭变故,殚精竭虑,五内郁结,幽禁仪瀛阁后,虽饮食不缺,但也不得请医调药,安心静养,身上病症竟一日重似一日。每日里总是头脑昏胀,身子沉重,病到这个地步,就连她自己也有些灰心认命了。   声响惊醒了云冉,她勉力支起身子,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来人。   靳准的样子如怨毒的恶鬼,他走上前一把扯下床帐,揪着云冉往床下拖,“别要死不活的,跟我走,我要让石勒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杀你的!”   云冉久病的人,怎禁得住他这么大力一拖,整个人如风中残叶一般摔在了地上,云冉伏在冰凉的金砖喘息一阵,眼角瞟到床边发着的针线筐,抬起头冷笑,“你也就这点能耐吧?我会如你愿吗?”说着撑起一口气,扑过去拿起针线筐里的一把剪刀,竟向着脖颈狠狠戳下去!   靳明眼快,瞬间上前夺过剪刀,靳准更加恼怒,看着云冉钗环不整的样子,恶从心头起,下流地说,“想知道我有什么能耐?哈哈,本将军就让你见识见识!石勒若是知道你成为我的玩物……哦,不,成为我麾下所有将士的玩物,他会怎么样?哈哈……”说着竟当真过去撕扯云冉的衣服,云冉看着他疯魔的行状,害怕极了,边躲闪边后退。樱桃扑过去护住云冉,却被靳准踹开。   靳明跪行上前,拉住靳准,苦苦劝道,“将军,哥哥,这可万万使不得啊!”   “滚开!”靳准一脚踹开靳明,□□着冲云冉而去。   云冉被逼无法,万念俱灰,正想咬舌自尽,突然,几滴滚热的液体滴到她的脸上,她不自觉伸手去摸,一看掌中竟是鲜红一片!她惶恐地抬头,只见靳准胸口刺出寒锋闪烁的刀尖,鲜血正顺着刀尖滴下!   云冉愣愣看过去,靳明阴沉着脸,一把拔出□□靳准胸膛的长刀,鲜血飞溅,靳准的尸体“嗵”的一声倒在云冉脚边,扬起些许飞尘。   “混账!”石勒一把掀翻了身前的书案,暴跳如雷,“刘曜这竖子!”   一贯冷静的张宾此刻亦是愤愤不平,“刘曜竟做出这等过河拆桥之事,王爷好意将卜泰送与他以示同仇敌忾,他竟将卜泰放了回去,引着靳明去投降,好一招不战而屈人之兵!”   原来日前石勒将卜泰五花大绑,送去刘曜帐前,谁知刘曜见了卜泰,并不见怨恨之色,听闻靳准向石勒请和,也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,靳准是怕朕报复他,才要去依附石王,却不知朕并非那等不顾大局之人。继而放了卜泰会平阳城,要他带话给靳准,只要他投降,便留靳氏全族性命。   那卜泰本以为到了这里一定是九死一生,没想到刘曜竟如此好说话,感恩戴德地磕了几个头,上路回平阳去了。谁知回到平阳,却见宫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。他的旧主子靳准,已被自己的弟弟靳明所杀,自然而然,现在掌权的大将军亦变成了靳明。为了在新主子面前邀功,便把刘曜的话添油加醋的回禀了靳明,又说道,“石勒暴虐冷酷,刘曜却素来文雅仁厚,将军与二人同朝为官数载,知道得最清楚。刘曜已有了金口玉言,赦免将军全族,若再去投石勒,到时石勒若是翻脸,咱们可是一点活路都没有的。”靳明一心只要苟全性命,听见卜泰的说辞,再没有心思虑及其他,连夜派出一小波军队出城,带着传国玉玺及临川郡主云冉,向刘曜请降。   听了张宾的话,石勒冷笑,“靳明真是愚蠢,他们杀了刘曜的老娘兄弟,难道真以为刘曜会放过他吗?”   这时石虎冲了进来,也不行礼,高声叫道,“给我一队人马,我要去把云冉抢回来!”   石勒闻言更加怒不可遏,喝道,“滚出去!”   石虎不依,梗着脖子还要再说,张宾拉住他劝道,“表公子要带兵去刘曜大营,难不成是要造反吗?须知他现在可是皇帝啊!”   “什么皇帝?我奉戴刘家多年,人臣的本分已尽够了,若不是我,他能南面称帝?”石勒冷哼一声,“传我军令,即刻攻城!”   石勒军令一下,大军全军出动,开足火力攻打平阳城,靳明抵挡不住,向刘曜求救,刘曜派出军队迎回靳明,靳明率平阳城中壹万陆仟将士归于刘曜。却万万没有想到,刘曜立时反脸,斩杀靳明,并将靳氏全族灭族。先锋石虎攻入平阳皇宫,将皇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。大火带着石勒的怒火,蔓延开来,在城中足足烧了三天。自此,石勒与刘曜对峙,剑拔弩张,战事一触即发。   窄窄的竹榻上额外铺着锦被,云冉靠在榻上随意翻看手边的书籍,她自入军营,被安置在主帅营帐中,却连日来并未见到过刘曜。藤柜上整齐摆放着几件簇新素净的衣裙,云冉看过,虽不合身,但可能也是此刻所能寻到的最好的,云冉不禁感念刘曜心细如发。   帐帘簇簇,云冉听到动静迎出来,见刘曜掀帘进来,忙要下拜,“拜见陛下。”   刘曜一把扶起她来,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她,歉疚地说,“一直脱不开身,现在才来看你。”   “曜哥哥……”云冉毕竟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子,连日受尽惊怕,一时哽咽难言。   刘曜靠近些,轻轻拍她的背,安慰道,“没事了,都过去了,靳家的人……都死了,。”   早在靳明投降之时,云冉便已料到靳氏是此下场,是以并不意外,只问道,“战事如何?何时回宫?”   刘曜有些为难之色,沉默半晌,说道,“平阳皇宫已经被石勒烧毁了,怕是回不去了。他对我……是有怨气的,他是光明正大的,反而朕,成了小人了。”   云冉轻咳了几声,说道,“陛下力挽狂澜,即便用计,亦都是为了保住刘氏江山,陛下是没有半分过失的。”   刘曜苦笑,“做皇帝有什么好?做了皇帝,连你都不对我讲真话了!”   “云冉所言皆是心中所想,若有半句虚言,我……”云冉说得有些急了,连声咳嗦起来。   刘曜拿起杯子喂她喝了一口清水,“急什么呢,恕我一时失言吧。”   云冉微微一笑,“自古兵不厌诈,何况靳氏一族倒行逆施,实在是罪有应得。”   “靳准深沐皇恩,在朝中早已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弑君后也未见他取而代之登上高位,就算他要效忠于晋室,却是为何要对我刘氏仇恨至此呢?”刘曜的眉头紧紧纠结着,他直到现在,也没有找到母亲兄弟的尸首。   他的丧母之痛云冉感同身受,柔声说道,“陛下不必知晓,那缘故不管是什么,想来必定是龌龊不堪的。说句大不敬的话,当初先皇对靳准是纵容过了头了。”   “朝纲不振,奸佞当道,到底是帝王失德,终究祸及子孙,”刘曜的话带着三份愠怒,气氛哀切,“云冉,我刘曜,绝不会再置国家于如此地步!”   云冉依依笑道,“云冉相信陛下一定是个明君!”   刘曜亦笑了,他的笑依旧和煦如清风拂面,二人沉默半晌,刘曜的手放在她的长发上轻抚,“石勒与我对峙多日,我想,他是在等我将你送回去。我绝不是怕他,只不过云冉,我知道你对他的痴心,你可愿回去?”   云冉摇摇头,正色道,“我是先皇赐给陛下的妃子,若是回去,至陛下的颜面于何地?至先皇的颜面于何地?当时若不是陛下,云冉早已含冤而死,如今又怎么能回去呢?”   见云冉如此进退有度,刘曜心中始终有一丝惭愧,两军纷争,偏偏牵入一个韶华女子,这乱世中的红颜,身如浮萍柳絮,着实可怜可叹。他良久不能言语,只能感慨叹息,“佳人何辜啊……”   翌日,刘曜下诏,授石勒为太宰、领大将军、加殊礼,以河内二十四郡封石勒为赵王。   石勒接到诏书,不为所动,冷冷地说,“什么赵王,赵公,孤想怎么叫,就怎么叫,用得着他来封?”   “叔父说的是,”石虎疾步上前,说道,“侄子愿为先锋,与刘曜决一死战!”   “王爷三思,”张宾站出来,说道,“刘曜后方关陇一带一直不太平,氐人、羌人屡屡生事,忽叛忽降,他此刻若要与王爷明里翻脸固然是□□乏术,是以才对王爷进官加爵以示好。然而,王爷细思量,我方南有晋廷的北伐军咄咄逼人,东有王弥的旧将曹嶷在青州称王虎视眈眈,北边更是不妙,鲜卑慕容氏、段氏、拓跋氏不断侵蚀我领地。咱们现在本就已是如履薄冰,若再与刘曜交恶,真可谓是四面受敌,前途堪忧!”   石勒的面色阴沉,如凝着冰霜,沉默许久,方道,“依孟孙之见,当若何?”   张宾见石勒心思有所松动,便道,“属下以为,王爷应接受刘曜封爵,休养生息,对外尽量结好,能不打仗就不打仗。”   “结好?”石虎急了,“结好也罢,只要他将云冉还回来……”   张宾怒其不争,责问道,“云冉是刘曜的妃子,岂能让于臣子?让天下人怎样看?刘曜身为皇帝,焉能受此奇耻大辱!”   “云冉就能去受辱吗?”石虎不由得火冒三丈。   “石虎!”张宾提高声线厉声质问,“你身为领兵之将,心中记挂的难道只是一个女人吗?我石军的好男儿追随王爷,为的是建功立业,并不是要为一个女人去白白葬送性命!”   “你……”一席话说得石虎哑口无言,只得看向石勒,“叔父,你若奉召,云冉她可真的就……”   是的,这是他最后的机会,若是他真的放手,余生将再无欢娱可言。石勒缓缓站起来,目光锐利带着冰冷的杀意,他的肩上仿佛压了千钧之力,拳头紧紧握住,指甲刺入皮肉之中,鲜血顺着掌纹蜿蜒滴下。   刘曜的大营中,象征皇权的金色龙旗高高飘扬,守卫戒备森严,俨然一副备战状态,而帐内刘曜还是一派悠然闲逸,同着云冉下棋。   “我看着你气色一直不好,等回了长安,找个太医好好为你瞧瞧,”刘曜喝了一口茶,温言道。   云冉落下一子,笑道,“都是老毛病了,不碍事。”   刘曜拿着棋子犹豫着不知落在何处,只看着棋盘踟蹰,云冉便问道,“陛下为何心神不宁?”   “你说……”刘曜把玩着棋子,“你说石勒他,会不会奉召?”   云冉的心咻地被提了一下,她咬一咬嘴唇,答道,“他会的,石勒不是冒进之人。”   “就怕他……”刘曜话还未说完,只听得帐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,呼延宴急冲冲闯了进来。   “石勒奉召撤兵,现已拔营了!”呼延宴抑制不住喜悦之情,“恭喜陛下!”   云冉骤然听得此言,耳畔轰鸣,再听不清刘曜说了什么,她隐约意识到应该站起来向刘曜道贺,身子却轻飘飘的,她支着桌沿,摇晃着站起来,张张口正要说话,突然小腹传来一阵阵的坠痛,那痛如万箭穿心,寒凉的感觉自小腹浸透道四肢百骸。   “啊……”云冉痛得脸色煞白,躬起腰,双手紧紧捂住腹部,她感觉一股温热粘腻的液体伴随着冰冷的疼痛,自身体中汩汩流出,她说不出话,她只能抓住心底的那个影子,默默地呐喊,“救我,石勒,救救我……”   “小姐怎么了?”樱桃见状上前扶住云冉,低头一看,云冉的裙裾上竟洇着鲜血,大惊,“血!小姐!血!”   刘曜一见也慌了,一把抱起云冉,连声道,“传太医,快,传太医……”   虽然疼得昏天暗地,云冉的神智却并没有昏迷,相反的,她的感官从未有过如此敏锐,那疼痛,像刀子一样刻着她的身体,她只能清醒地承受着。太医被人赶着匆匆进来,看到满床刺目的血先是吃了一惊,把了一回脉,说道,“请个稳婆来吧,郡主这是……这是小产了。”   “什么!”刘曜惊呼,“快,快去……”   樱桃不可置信的捂着嘴摇头,“这,这怎么可能?小姐她……”   云冉像木偶一样由着人摆弄,身体上的疼痛变得遥远了,石勒的身影亦向着那万丈光芒越走越远,他终于放弃了她,石勒同他们的孩子一起,放弃了她。   命运!命运竟然给了她这样残酷的一个了断!   不知过了多久,帐中静了下来,刘曜坐在她的床边,握着她冰凉的手,低声说,“云冉,你可觉得好一点了?”   云冉一动也不动,木然盯着床帐不作声。   樱桃眼圈儿红红的,捧着药碗立在床边,刘曜又道,“太医说,小产比生产更难调理,不能着寒,不然落下病根,就难办了。”   云冉依旧怔怔的,不言不语,双眸黯淡无光,了无生趣,双唇颤抖,哽咽着出不了声。刘曜不忍见她如此,说道,“云冉,你若是难过,我……总是在这里的。”   血腥的气味在鼻端久久散不去,眼前分明是刘曜,可她恍惚看到司马越、裴妃、裴楷、慕容翰……那些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浮现,又渐次淡去,前尘旧事一桩桩浮上心头,无尽的哀凉不可抑制的涌了上来,她终于放声大哭,“报应!都是报应啊!”   刘曜痛惜非常,抱住她,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,“云冉,可怜的云冉。”    ☆、第二十七章 浮萍寄清水      公元318年,刘曜迁都长安,起光世殿于前,紫光殿于后,改国号曰“赵”,史称“前赵”。   正妻羊献容立为皇后,入主中宫,母仪天下。嫡子刘熙立为太子。立三夫人:临川郡主汲云冉为贵嫔,封号“宸”,赐居甘棠宫。高丽公主尹莲岸为昭仪,封号“穆”,赐居建章宫,太傅呼延宴表妹薛芷素为贵人,封号“宜”,赐居醴泉宫。夫人之下设九嫔,即为淑妃、淑媛、淑仪、修华、修容、修仪、婕妤、容华、充华。九嫔之下另有采女、才人若干。三夫人之中,以贵嫔位份最高,昭仪次之,最低的便是贵人,而唯有贵人薛芷素育有一幼女,时年五岁,取名延意,号“清河公主”。   云冉小产之后,一直缠绵病榻,谁知自平阳一路颠簸,回到长安之后,症状竟是轻了许多,渐渐地,也能出门走动了,连太医也啧啧称奇。刘曜一直忧心云冉积郁难平,见此情景,自是宽慰许多。   皇后所居长乐宫原为秦兴乐宫旧址,西隔安门巷与皇帝所居的未央宫相望。刘曜迁都后,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缮,精美奢华甚至甚于未央宫。正殿椒房殿以香木为栋檬, 以杏木作梁柱, 门扉上有金箔贴出的花纹,门面饰以玉璧,窗为青色, 殿阶皆为白玉所造,殿内以椒涂壁, 再饰一层文绣,高挂珍珠帘,鸿羽帐,清风袭来,发出玲珑的声响。   夜里下了一场初雪,整个长乐宫覆上了薄薄一层银辉,宫人们早已扫去了甬道上的积雪,以免泥泞湿滑脏了宫嫔的绣鞋。两顶软轿停在宫门口,云冉和莲岸下得轿来,云冉穿蔷薇色云纹织锦宫装,披着银狐披风,莲岸披着紫貂披风,二人相视一笑,携手一同踏入宫门。迎面正碰上同去请安的宜贵人。   “宸贵嫔好,穆昭仪好,”宜贵人身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,打扮得花团锦簇,娇艳动人,见了二人也只是微微屈膝,算是行了礼。   “宜贵人好,”云冉温言答礼。   “宸娘娘!”伴着一声欢快的童音,一个穿着滚雪细缎软毛边儿锦衣的小小孩子扑到了云冉身上。   “延意!”云冉蹲下来,握住她的小手,这孩子粉琢玉砌的小脸儿,鼻头冻得红红的,便问道,“冷不冷?怎么穿得这样少?”   “延意过来,”宜贵人的声音刻板单调,“嬷嬷教的规矩都忘到脑后了?”   延意皱着小脸,委委屈屈挪到宜贵人身边,行了个礼,“宸娘娘好,穆娘娘好。”   “延意乖,”云冉依旧笑着说道。   “雪地里站着不怕冰了脚么?”莲岸拢了拢手炉,“还是快进殿去吧,误了请安的时辰是小,公主倘或冻着了,可怎么是好?”   “姐姐说得是,”那宜贵人抬起小巧的下巴,领着延意,竟然率先一步先行而去。   莲岸冷哼一声,同着云冉跟了上去。   椒房殿中暖阳如春,地上铺设大丽菊纹毛织地毯,踏上去轻软无声,墙角摆着一溜各色兰花,幽幽冷香沁人心脾,转过十八扇描金洛神赋图屏风,只见羊后高坐在凤座之上,身着朱红色百鸟朝凤蜀锦宫装,束繁复的望仙髻,金九凤钗,每只风嘴衔一串红宝流苏,珊瑚滴珠耳坠,长眉入鬓,红唇欲滴,明艳不可方物。   “皇后娘娘万安,”云冉、莲岸行礼下拜。   “两位妹妹起来吧,赐座,”羊后笑吟吟道。   “谢皇后娘娘,”二人起身落座,莲岸解下披风,里面穿着一件月青色银线绣梨花瓣如意锦宫装,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步摇,清冷中更见华贵。   “宸妹妹的身子可好些了?本宫前日送去的贞芪芙蓉丸你用着怎样?”羊后关切地对着云冉问道。   “回娘娘,臣妾服过之后,夜里睡得安稳多了,”云冉欠身说道,目光落在羊后微微隆起的小腹上,“多谢娘娘关怀,娘娘身子不便,还记惦记着臣妾。”   “如今贵嫔姐姐圣眷最隆,待调理好了身子,也像皇后娘娘一样,为皇上添个小皇子,皇上就更欢喜了,”宜贵人眉飞色舞地说着。   云冉心中微微一刺,旋即笑道,“臣妾素来体弱多病,哪里能像皇后娘娘和宜妹妹那么有福气呢?”   莲岸接过话音,“昨日皇上在建章宫,还与臣妾说到皇后娘娘这一胎,那可是真是又欢喜又担心,要说皇上也有了几个皇子,却好像新做父皇一样紧张呢!皇上待娘娘的情意,真当得伉俪情深这四字!”   一席话说得宜贵人脸上飞红。   “皇上待姐妹们的心都是一样的,”羊后轻舒广袖,饶是这简单的一个小动作亦是仪态万方,雍容大度,“本宫时常劝着皇上雨露均沾,只不过朝政繁忙,□□乏术也是有的。”   座下众妃嫔皆道,“娘娘慈心惠及后宫,臣妾们不敢存怨妒之心。”   从长乐宫出来,云冉邀着莲岸一同往甘棠宫小坐。甘棠宫内有一湾粼粼溪水,是整个后宫唯一有活水的宫苑,暗合了云冉“临川”的郡主封号,是以刘曜将甘棠宫赐予云冉居住,将正殿赐名“横波殿”,并亲笔题写匾额。   殿内熏着暖融融的沉水香,樱桃带着几个侍婢接过披风,斟上两杯热茶,“二位娘娘祛袪寒气。”又下去端上两盏桂圆红枣阿胶羹,并一碟冰皮红豆糕,一碟莲蓉山药糕,一碟顶酥玫瑰盒,一碟牛乳蒸的茯苓饼等数样点心。   “妹妹这里的吃食真是精致,”莲岸啜饮了一小口,瞧着樱桃笑,“这丫头也伶俐。”   樱桃笑着道了个万福,站到一旁。   “村野丫头,哪里比得上姐姐身边的依兰,”云冉笑道。   “依兰是我从扶瑶阁带出来的,见识自然不同,”莲岸落落大方地说,“只是没有樱桃标致。”   “后宫之中,还缺美人儿么?”云冉拨弄着碗里一枚红枣,有些欲言又止,“入宫这一个月,冷眼看下来,凤座之下,当属宜贵人姿容最佳,只不过这性情么,怕是太过轻狂了些吧。”   莲岸不屑的冷笑一下,“你有所不知,原先在王府时,我听得老仆人说,宜贵人入府头一年就生下了延意,想来当时也是颇得宠爱的。可惜好景不长,羊后入府专宠,渐渐地就被冷落了。可她张扬惯了的,哪里受得了,屡屡口出怨言——你是知道皇上的性子的,轻易不动怒,有一回被皇上听见她怨怪羊后,竟是狠狠地斥责了她,她还不明就里呢!”   “她哪里知道皇上同皇后的渊源呢?入了宫,也不知收敛,到底也不是聪明人,”云冉拣了一块儿山药糕,放在莲岸面前的描金小碟儿里。   “说得是呢,她母家有拥立之功,有育有公主,位份却在你我之下,自然就更不服气了,”莲岸说道。   “这倒让我想起了从前石王府里的舜华夫人……”蓦地想起往事,云冉不由得怔了怔,只得低下头一味喝汤,还是掩不住骤然黯淡的神色。   莲岸沉默良久,幽幽叹了口气,“这话只有我对你说罢,云冉,那石勒实在是个负心人,你为他受了这么多苦,对得起你们往日的恩情了。你若再想着前事,只能苦了自己,不妨放开了吧。”   “从前的事,就像发生在上辈子一样,到了这里,我几乎是重新又活了一次,”云冉冰凉的手重又握住青铜刻金丝手炉,微微的刺痛,“如今我只想在这宫里平安终老,再无他求了。”   莲岸正待要说,忽听见殿门外内监尖锐的声音响起,“皇上驾到!”二人忙整衣起身,只见刘曜身着月白色常服,锦袍上用金线绣出金龙出海的纹样,益发显得俊朗飘逸,气度非凡。   “恭迎陛下,”云冉、莲岸齐齐行礼。   刘曜伸手将二人扶起,朗声笑道,“真巧,莲儿也在。”   “臣妾是过来向云冉讨一碗甜汤喝,”莲岸依依笑道。   “就数莲姐姐嘴乖,”云冉亲手捧过一盏阿胶羹,递给刘曜,刘曜拉住她的手,细细问她,“今日身上好些了?太医可来请过脉了?吃了什么药?”   云冉一一答了,又问道,“皇上可要在这里用膳?”   “不了,朕去长乐宫用吧。绿萼这几日胃口不好,朕陪着她她好歹还能吃下些,”刘耀说道。   “娘娘有孕,皇上是该多陪陪,”云冉眼睛扫了一下桌面,指着一碟白玉豆糕说道,“延意最喜欢吃豆糕,皇上不如顺路去醴泉宫,给延意带去吧。”   刘曜含笑允了,便摆驾长乐宫,二人一直送到仪门外方止。   “今日宜贵人还说你盛宠,皇上倒是日日来,却不过坐了没有半个时辰就走了,“莲岸望着刘曜远去的背影,久久凝神。   “皇上是怜我体弱多病,才格外优容,”云冉说道,“当时大封六宫,将我的位份封在了姐姐之上,我心中一直不安……”   莲岸摇摇头,“这是应当的,你是郡主,又是先帝赐婚,是该有如此尊贵,而我只不过是边陲小国破落宗室女,又无有所出,昭仪的位份也是皇上顾念旧情,才得以晋封。”   “姐姐从前为了皇上……”云冉说着也觉得寥落,声音渐次低了下去。   莲岸的嘴角含了一缕惆怅,几不可闻地叹息隐没在空旷的殿宇,“还提什么从前呢?”  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,云冉犯了旧疾,养在宫里足不出户。清河公主又感染风寒,着实病了半月,宜贵人自是精心看顾,不得半点空闲。长乐宫里羊后月份渐大,神思不免倦怠,便免了诸宫人每日请视问安。整个冬日,云冉精心安养,刘曜虽常来,但也只是一同下棋饮酒,品诗论画,倒也轻松自在。闲时便同着莲岸,或是闲话家常,或是针织女红,许是心意舒畅的缘故,这一冬下来,脸色倒是见红润,身子也见丰盈了。   三个月的寒冬便在这样闲逸的步调下匆匆而过,冰雪消融,春回大地,亦到了云冉的生辰,桂离苑的迎春花开得正好,刘曜便与云冉同游桂离苑,为她庆生。   桂离苑是一所自秦汉以来,便闻名已久的皇家花园,叠石疏泉,自有一派天然画意。   云冉已换下繁复的冬装,穿一件丁香色广袖流仙裙,银线绣缠枝莲玉纱披帛,家常平髻,一支金玲珑簪,垂下珊瑚贝母间杂穿就的璎珞,同色珊瑚滴珠耳坠,手腕上戴着一串合浦金珠,拇指大小,颗颗圆润匀净,金箔贴片,以米粒大金刚石隔开,熠熠生辉,内敛奢华,正是刘曜赐下的生辰贺礼之一。刘曜着月白春绸常服,簪一支白玉簪,不似皇帝威严,倒是个翩翩佳公子。二人一路行来,竟看不出是天潢贵胄,直像富贵人家的年轻夫妻,携手踏春。   石子铺就的甬路旁便植碧桃,品种不一,花色粉白,淡红,洋红,撒金,开得喜庆热闹。刘曜停下脚步,摘下一朵红白重瓣的戴在云冉鬓边,感慨道,“我记得初遇你那时,你才十五岁,一晃竟过了这么多年。”   云冉在明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,含笑说道,“不知管涔山中的桃花今春是否依旧开得灿烂?”   “茶煮桃花水,竹叶醉尊前,有那样的日子,纵是皇帝之尊又如何?”刘曜的眉宇间有一丝怅惋。   “陛下要茶要酒,难道还能没有么,何苦来抱怨案牍劳形呢?”云冉笑道。   刘曜失笑,“你也忒促狭了,朕哪里来的抱怨呢?若不是因今日是你的好日子,必不饶你!”   二人说笑着转过太湖石堆砌的假山,但见一片杏子林,绿云压枝,随风拂过有青杏的幽香。林中回响着清越畅亮的琴音,伴着婉转低回的歌声,荡荡飘入耳中,隐隐约约听得一句,“小园昨夜放江梅,另一番动人风味。梨花迎笑脸,杨柳妒腰围。试问荼蘼,开到海棠未?”   刘曜素来雅好音律,宫中亦蓄了大量歌姬,想来是乐师正练曲。行云流水般的曲调中,忽的一个本该上扬的高音,竟拨成了低音,刘曜剑眉一扬,一下子便听出了错漏之处。   云冉察觉到刘曜表情微变,笑道,“陛下的耳力犹胜当年。”   “这曲子……很动人,”刘曜修长的手指随着琴声一下下打着拍子,“殊不知琴艺太过纯熟,亦会少了些许情味。”   “陛下说得是,宫中乐师多工于技巧,难免流于俗套,”云冉说道。   “宫里的乐师的确难有可朕心意的,”刘曜说着,脚下顺着那琴声走了过去,“你又不肯时时弹奏给朕听。”   云冉亦步亦趋跟了上去,笑道,“陛下要听,吩咐便是,谁敢说个不字儿呢?”   二人分花拂柳,走过杏子林,但见一道细细的泉水自假山上流泻而下,蜿蜒而成一条溪流,溪边簇簇鲜花,绿草如茵,小溪绕过一六角凉亭,名曰“远世”,亭中只得一个黄衣女子抚琴,绿枝掩映,只见到一个窈窕的侧影,那女子极为专注,并未察觉有人走近。   刘曜觑着那背影半晌,走了过去站在她面前,轻声说道,“音错了。”   那抚琴的女子一看,慌忙起身行礼,“奴婢拜见皇上,拜见贵嫔娘娘。”   “抬起头来,”刘曜温和地说。   那女子臻首轻抬,娥眉淡扫似颦非颦,双瞳剪水秋波潋滟,樱唇含露齿如瓠犀,婉约清灵如照进黑夜的一泓月光。   刘曜眼中有掩不住的惊艳之色,问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?哪个宫里的?”   “奴婢贱名冯清流,是醴泉宫里的乐师,”那女子答道。   刘曜端详着她,仿佛欣赏一朵名花,一只瓷器,一颗宝石,“好名字。”说罢询问地目光看向云冉。   云冉柔声笑道,“人如其名。”   冯清流不卑不亢,微微低了头。   “你这把琴音质偏低沉,不适合你,”刘曜说道。   冯清流叩头说道,“奴婢琴技鄙陋,有辱圣上清听。”   “你弹得很好,难为了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,”刘曜说着亲手将冯清流扶了起来。   冯清流并无受宠若惊的神态,镇定自若地说道,“皇上谬赞,奴婢愧不敢当。”   刘曜找了个座位随意坐下,说道,“再弹个《满庭芳》来听罢。”   琴声即起,云冉隐下唇边一抹嘲讽的笑,放眼看去,桂离苑中春光如许,姹紫嫣红开遍,而要艳压群芳,往往仅凭光彩明媚,却是不够的。   不日便传来消息,醴泉宫乐师冯清流被封为才人,赐居醴泉宫西偏殿临华殿,一时宠冠六宫。    ☆、第二十八章 象板催筝唱鹧鸪      公元320年间,刘曜亲率二十万大军,征讨凉州,太保呼延宴与皇长子临海王刘俭辅佐太子刘熙监国。   甘棠宫中绿意森森,流水潺潺,青芷藤萝爬满了花架,偶有几声翠鸟啼鸣,更显得清幽静寂。此刻日头还未高起,空气中尚有丝丝凉意,樱桃带着几个小丫鬟在水边拣选泡酒的青梅,只挑新鲜青翠中带一点红的。   “宫中酿酒都喜用汾酒,其实用双蒸酒更能浸出梅子的清香,”云冉摇着一把玉骨水墨远山团扇,走上前看视。   樱桃笑道,“怪道皇上总是夸小姐的酒香,原来秘方在这里。”   “你知道什么?皇上自酿的酒才是酒中珍品,”云冉捡起一枚黄熟的梅子,随口说道,“这样的不能入酒,挑出来制成糖渍脆梅。”   “奴婢晓得了,”樱桃笑吟吟说道,“小姐每年都要做这一味的。”   云冉神思一荡,往年,她每到梅子成熟的季节便会腌渍整坛,以备一年之需,青梅解酒消暑,一入夏,石勒每日午后总要饮一盏井水湃的青梅羹,那时他敛去锋芒后的慵懒神气叫她心软。   她拿着梅子轻轻咬了一口,极酸,酸得几乎要掉下泪来。   樱桃觑着云冉的神色,问道,“小姐怎么了?”   云冉在她狐疑的目光中轻笑,“这果子太酸了,果真是入不了口。”   这时内监进来禀报,“娘娘,建章宫的依兰姑娘求见。”   云冉颌首,“传进来吧。”   须臾,依兰小跑着进内院来,神色慌张,见了云冉便下跪。   这丫头平日里是个最沉着冷静的,云冉见她仪止迥异,奇道,“怎么了?”   依兰抬起头,双目红肿,显然是哭过的,她叩头说道,“求宸娘娘去劝一劝我家小姐吧!”   云冉着樱桃扶起依兰,问道,“莲姐姐出什么事了?”   依兰的泪簇簇掉下来,“燕国大将慕容翰率兵进攻高句丽国,娘娘的父兄都、都战死了!此刻娘娘把自己关在蕙风殿中,已是三日不吃不喝了!”   云冉想起数月前刘曜曾对她说过的关于慕容翰的消息——石虎的大军,击溃了辽西段氏,段辽战死,慕容翰奔逃到宇文氏,而首领宇文逸豆归容不下慕容翰,慕容翰便装疯卖傻,选准时机逃回了故国。   云冉怒道,“我赵国与高句丽有姻亲之好,燕国区区边陲小国,竟敢公然进犯,真是胆大包天!可有知会皇上?”   依兰啜泣着说,“长安到凉州路途遥远,皇上怕是鞭长莫及。”   云冉叹息,沉思片刻,匆匆赶往建章宫去了。   蕙风殿高大幽暗,云冉踏入殿内,只觉得清冷不安。莲岸静静地坐在偏殿床边,云冉看到她倔强瘦削的背影,心中酸楚不已。   “莲姐姐,”云冉走上前去,在她对面坐下。   莲岸抬起头,脸色青白,形容憔悴,整个人瘦了一圈,发髻衣饰却是丝毫不乱,维持着一国郡主,一国王妃应有的气度,她淡淡地说,“你来了。”   云冉默默无言与她对坐,莲岸稍后说道,“你我如今是同病相怜,都是有家归不得了。”   云冉一怔,说道,“我是连家都没有的……莲姐姐,我知道你伤心,可现在却由不得你纵容着自己伤心下去,姐姐还有亲人在国中的啊!”   莲岸猛地抬起头,“我的母亲……”   云冉按住她的肩膀,缓缓地说,“皇上远在凉州,怕是指望不得,我等深宫妇人,更是有心无力,我们现在就去将此事禀报皇后,朝中太子监国,想来皇后不会坐视不理,总会想办法救出姐姐的母亲。”   莲岸微微张了张口,半晌才说,“我实在不愿受她恩惠。”   “我知道姐姐为人刚强,等闲不肯示弱,可姐姐一向对皇后恭顺有加,为的就是明哲保身,现在却怎做起了无谓的意气之争?”云冉言辞恳切。   莲岸潸然泪下,“我是不孝女,我为着一己之私,远离故土双亲这么多年,如今竟是与父亲天人相隔,母亲遭受困厄也不能在旁照拂,我愧对父母宗亲,愧对生我养我的故国!”   “姐姐,这变故是谁也想不到的,”云冉为她正一正发簪,“逝者已矣,我们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走下去。”   依兰端来一盏燕窝粥,云冉看一眼便道,“姐姐好歹吃点东西,否则姐姐这般憔悴,去见皇后岂不失礼?”   莲岸紧紧握住她的手臂,“你说得对,依兰,伺候本宫梳洗,咱们去觐见皇后娘娘。”   待莲岸梳洗完毕,换过衣裳,二人一同乘轿往长乐宫而去。   云冉跪在座下,宽大的裙裾蝶伏在大丽菊羊毛地毯上,她说道,“此事唯有皇后娘娘主张,求皇后娘娘做主,救尹老夫人的性命!”   莲岸直直跪在地下,叩了一个头,说道,“国中大乱,臣妾的父兄已然战死沙场,臣妾唯今只能依靠娘娘了,求娘娘就臣妾母亲一命!”   “你们都起来吧,”羊后温和地说,更是亲自扶起莲岸,“穆昭仪要想开些,切莫太过悲伤,身子要紧。”   “谢娘娘关怀,”莲岸低声说。   羊后的面上亦含了悲痛之色,说道,“燕国的慕容翰实在嚣张狠毒,你放心,皇上虽亲征在外,不能为你做主,本宫一定为你想办法。”   随后,羊后传召太保呼延宴进宫,令他派出一支亲卫部队,携带国书,前往高句丽国,接回莲岸的母亲。半月后,莲岸与母亲在宫内相见,尹老夫人不便久居宫中,羊后便赏赐了宫外九瞿街一处宅院,派宫女太监侍奉,不在话下。   天气渐热,云冉带了些消暑滋补之品送到建章宫,莲岸立在廊下迎她,穿着一身品绿色蝉纱银线绣竹叶宫装,轻敷脂粉,气色已是好了许多。   “你也太客气了,每次来都带东西,”莲岸挽住她的手说道。   “姐姐别误会,这可不是给你的,是我孝敬老夫人的,”云冉笑道,“老夫人在宫外可还住得惯?”   “母亲一生养尊处优,从未受过波折,如今死里逃生,已是万幸,不再讲究其他的了”莲岸的目光沉了一沉,“只是深恨燕国,深恨慕容翰。”   云冉挑了一张临窗的椅子坐下,慢慢饮着手中一盏玫瑰清露,良久才道,“慕容翰是不会有好下场的。”   莲岸若有所思,说道,“你与慕容翰之间……也是有宿怨的。”   窗外梧桐绿得看得直教人眼睛都浸润了,树影洒下大片阴凉,云冉穿的杏色杭绸襦裙上,印染的衔枝雀鸟图案更加生动,展翅欲飞的样子。云冉收回目光,说道,“慕容翰一心念着故国,他将将回归便急于表现,这一次攻打高句丽虽是立了功,他却忘了他的弟弟慕容皝冷酷多疑的心性。”   莲岸嘴角微微一弯,“是啊,世事会更替,人性却是难改。”   云冉脑海中浮现出了慕容翰的样子,张狂、狷介、俊美无匹,她说,“慕容翰一生只为大燕国,却三叛其主,免不了为人不齿,慕容侊本就忌讳他,他的功劳越大,死得也就越快。”   莲岸的声音渐冷,“如此说来,竟不需我自己动手报仇?”   “恨他的大有人在,何需姐姐手上染血?”云冉简单而短促地回答,“慕容翰心系燕国,本是个忠臣良将,他这一生着实是个悲剧。”   不出云冉所料,一年后,慕容皝以犯上作乱的罪名下令处死慕容翰,在无确实证据的境况下,比照慕容翰之前科,竟无一人为他申辩,慕容翰虽是含冤而死,而一切看上去,却又那么顺理成章。正是应了云冉的话,他这一生,着实悲剧。   月余,军中传来消息,刘曜大破凉州,张茂向赵称藩,刘曜随即班师还朝,中秋佳节前夕,便可回到长安。   喜讯传来,宫中,羊后着人重整宫室,安排接驾大小事宜,又正值中秋,不免有些□□乏术,遂命莲岸、云冉协理,莲岸主理后宫衣食用度一切事宜,云冉负责安排大小宫宴,歌姬舞女,一时间尽然有序,各司其职。   刘曜归期将近,羊后下令为各宫妃嫔裁制新衣,江南贡上来的衣料在建章宫堆积如山,由莲岸依着品级分派下去,莲岸便着人请云冉过来先行挑选。   云冉看过去,满殿蚕丝绫罗,如婴儿肌肤般柔滑,花样新巧精致,她翻看着一匹如意回纹云锦,只笑道,“莲姐姐要我来,恐怕是要我帮着分衣料,还美其名曰让我先选,我这边出了苦力,还美呢!”   莲岸从账册中抬起头,“你这嘴头儿就是不肯饶人,不怕对你说,我这里着实乱了一整天了,还理不出个头绪来!”   “依我看,竟不用姐姐如此分派,费心不说,厚此薄彼反倒落人口实,还是让她们自己来挑的好,是好是歹,怨不得姐姐。长乐宫里自不必说,是有专贡的,你我之下,有位份的也就那么十来人,宜贵人先选,九嫔次之,下剩的不拘什么,分给众位才人、采女也就是了,”云冉一席话条理分明,   莲岸大松了一口气,“你这么一说,倒是省时省力,又不落人埋怨。”说着便吩咐依兰依此行事。又见云冉只喝茶,对各色衣料并不搭一眼,便拿过一匹翠蓝底绣珊瑚红凤羽花杭丝缎子,道,“你的位份可比宜贵人高,理应你先来选,这个花样我竟从未见过,你可喜欢?”   云冉放下茶杯,笑道,“也不知怎样,近些年只想些素净的颜色来穿。”   “是你不邀宠罢了,”莲岸将缎子放在手边,眉间轻蹙,“皇后特特嘱咐,嬿淑仪是皇上最宠的,要留好的给她。”   云冉想起一事,便问道,“钟月宫还未修好么?昨日去请安,听见说嬿淑仪还住在醴泉宫里。”   莲岸“嗐”一声,说道,“钟月宫并不大,可皇后着意抬举嬿淑仪,竟大费周章,将钟月宫修建得美轮美奂,为这事,宜贵人背地里风言风语,不知吃了多少干醋。月前可算要搬了,又赶上皇上回銮,就耽搁了下来。”   云冉剥着一颗葡萄,边说道,“嬿淑仪可算是风头正盛,她年纪轻,头脑若是不清醒,只怕往后是要吃亏的。”   “云冉你大可不必为她担心,这嬿淑仪精明乖觉,比宜贵人会做人多着呢!”   正说着,依兰进来禀报道,“宜贵人、嬿淑仪来了。”   二人不由对视一眼,云冉笑道,“可见不能背后说人,说曹操,曹操到呢。”   莲岸摇头笑,“请进来吧。”   “给宸娘娘、穆娘娘请安,”嬿淑仪规规矩矩行了礼,宜贵人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膝盖便罢了。   “二位妹妹坐吧,依兰,上茶,”莲岸温和含笑说道。   “不知尹老夫人一向可好?”宜贵人问道,她今日穿了珠粉色绣芙蓉花宫装,头上佩戴几样珍珠发饰,居家的打扮有几分随意。   “家母身子康健,多谢妹妹挂心,”莲岸笑着答道。   谁料宜贵人抬起倨傲的脸,不紧不慢地说,“本来咱们呼延家该去探望老夫人的,可若是恩人主动屈就前去探望,给人知道了,怕会说高句丽国果然偏远,竟是连礼数都不顾了,为着姐姐的清誉,是以咱们就没有去。”   莲岸脸色遽变,半晌说不出话,云冉却是心中分明,宜贵人恐怕一向以为莲岸之所以高她一等,俱是因了邻国郡主之故,高句丽国如今国事倾颓,莲岸再不复郡主之尊,且尹老夫人脱险,亦是呼延宴之力,宜贵人便自觉扬眉吐气,却见羊后依旧倚重莲岸,心中又有几分愤愤不平,是以在此出言不逊,辱及莲岸及其母国。   云冉微微一笑,和声细语地说道,“宜妹妹一番恩人之说固然有理,只是尹老夫人是皇上的岳母,呼延大人救了老夫人,可也算是皇上的恩人了,待得皇上回銮,本宫定要向皇上禀明,皇上非得亲自登门致谢,否则便显得不重礼数了。”   宜贵人一愣,立即说道,“臣妾并未提及皇上,亦不敢僭越。”   “僭越不僭越的,宜娘娘方才说得可是振振有词,穆娘娘若是有了孩子,呼延氏一族可不又成了皇子的恩人,真是满门荣耀呢!”嬿淑仪声音清凌凌,笑容明艳。   “贱婢,本宫与两位娘娘说话,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?”宜贵人鄙夷地瞥一眼嬿淑仪,张口便叱责。   嬿淑仪不敢反驳,低下头,美目中已是含了泪。   莲岸此时已回转过来,淡淡地说,“咱们侍奉皇上,都是一样的人,宜妹妹的话不仅嬿淑仪听了伤心,传到皇上耳朵里,怕是要动气的。依兰,伺候着宜贵人去选衣料吧。”   依兰伶俐地上来行礼,道,“宜贵人请吧,宜贵人可是头一份呢!”   宜贵人虽有些不忿,到底忍耐着跟着依兰走了。嬿淑仪抹着眼泪道,“二位娘娘可都看见了,平日在宫里,她还有比这更不堪的话呢!”   云冉劝道,“嬿妹妹别难过,她一向这样惯了的,少不得再忍耐几天,皇上回来,搬去钟月宫也就算了。”   嬿淑仪哭得梨花带雨,“臣妾日盼夜盼,只盼着快些着离了她,否则这条命早晚折在她的手里!”   “妹妹快别这么说,”莲岸说道,“自有皇上、皇后替你做主呢,这不,皇后亲自吩咐的,留着几匹好缎子,单给你的。”   嬿淑仪闻此略觉安慰,领了衣料后匆匆往长乐宫谢恩去了。   九月二日,刘曜銮驾抵长安,太子率文武百官出承天门数百里恭迎圣驾。刘曜此役大获全胜,带回大量牛羊、金银、女妓、珍宝、珠玉及凉州特产等贡品。年轻的皇帝策马入长安,俊逸潇洒,意气风发,长安城的接到挤得水泄不通,百姓口口相传,恨不能一睹真龙风采。   这一日,后宫嫔妃在皇后的带领下,按品大妆,至通化门迎驾。   刘曜看着那个着大红凤袍的纤瘦身影,心中涌出无限欢欣,眼中再无旁人,下马亲自扶起羊后,二人之手相看良久,跪在羊后身侧的云冉清晰地听见刘曜说,“绿萼,我回来了。”羊后热泪盈眶,矜于身份,终是忍了下去。   自刘曜回銮,太半日子在长乐宫中陪伴羊后,偶尔侍寝的嫔妃就只有嬿淑仪。合宫里怨声载道,虽不敢怨皇后,只拿嬿淑仪做筏子。而嬿淑仪毫不介怀,每日打扮得含蓄得体,往皇后宫里请安,如常与各人谈笑风生,挥洒自如,不见丝毫惺惺作态之象。期间宫内大小宴席从未间断,云冉日夜操劳,又加上夏秋季节转换,不由得病了下来,刘曜不忍云冉受累,便将此务交由嬿淑仪操办,可见对其宠信有加。   时值中秋,宫内照例大开宫宴,因着凉州大捷,圣心大悦,更是着意添了许多。鸿台上的戏班自晌午一直搭到黄昏,伶人伎者出尽百宝,更有张茂贡上的来自西域的舞姬、杂耍艺人数不胜数,宫人大多从未曾见过,都觉有趣,啧啧称奇。   日落西山,鸿柳杏诸树皆缠绕绸绢彩带,各悬挂琉璃灯数盏,映得整个鸿台亮如白昼,真如水晶世界一般。   羊后回长乐宫看顾孩子,刘曜已有些倦怠,座下美人们依偎着他犹在殷勤劝酒,刘曜伸手轻轻挡了回去,看向云冉,说道,“若觉得乏,便回去歇一歇再来也好。”   云冉身着累珠叠纱烟霞色茜裙,镂金百蝶穿花银纹广袖丝衣,她挽一下镜花菱纹披帛,笑道,“臣妾并不累,臣妾身子不好,倒让皇上忧心了。”   刘曜身侧一个着绿衣的美人想是有些醉意,手一斜,酒杯中艳红的葡萄酒洒了出来,沾到刘曜的衣袖上,那美人惶恐的跪下请罪,刘曜浑不在意,摆摆手表示无碍,又接着对云冉说,“既如此,明日西域请来的高僧在未央宫宣讲经法,你便一同来听罢。”   “皇上千里迢迢请了来,这高僧定有不凡之处,臣妾是一定要去的,”云冉笑道。   这时,羊后回到宴席之上,换上了一身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,并没有刻意装扮,举手投足的风采依旧是艳压群芳,她温婉地免了众人的礼,坐到刘曜身旁,“臣妾来迟了,皇上恕罪。”   刘曜伸手拦住她的肩,亲昵地说,“一定是袭儿那孩子太磨人。”   羊后笑笑,满是做母亲的慈爱,“是了,袭儿总是缠着臣妾抱,乳母反倒靠后了。”   嬿淑仪为刘曜与羊后各斟了一杯酒,笑道,“皇上、娘娘的福气真是羡煞旁人。”   羊后拿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蜜瓜吃了,嬿淑仪乖巧地递上帕子伺候羊后净手,羊后说道,“钟月宫已整修一新,明日便让嬿淑仪搬过去,皇上说可好?”   刘曜点头,“皇后做主便是。”   嬿淑仪满心欢喜地谢了恩,羊后又道,“宜贵人,你与嬿淑仪虽则曾是主仆,但到底同住一场,你可要好好送她一送,过去的不睦也就算过去了。”   宜贵人紫涨了脸,喏喏道,“臣妾从不敢薄待嬿淑仪。”   嬿淑仪也说道,“宜娘娘驭下宽和,臣妾从不敢忘恩。”   “这就是了,”羊后欣慰地笑,“否则这般器小,如何教养得好清河公主?”   提到公主,宜贵人一怔,忙道,“臣妾无有一日敢忘娘娘教诲。”   刘曜极少理会后宫之事,只说道,“来,这龟兹国的舞娘舞技极是精彩,专心欣赏才是。”   异域风情的笛声响起,如逗蛇人的曲调,柔媚灵巧,仿佛直钻入人心里去,身段玲珑的舞姬随着笛声轻舒手臂,款送纤腰,一把天然鬈发蓬松地散到腰际,随着她的舞动如海藻般轻轻荡漾。   莲岸在云冉耳边小声说,“方才皇后的话,怎么我听着有些颠倒……”   云冉看着刘曜专注于歌舞的神情,轻声道,“皇上都不在意,你我切莫多言。”    ☆、第二十九章 樽年莫话明朝事      公元320年间,刘曜亲率二十万大军,征讨凉州,太保呼延宴与皇长子临海王刘俭辅佐太子刘熙监国。   甘棠宫中绿意森森,流水潺潺,青芷藤萝爬满了花架,偶有几声翠鸟啼鸣,更显得清幽静寂。此刻日头还未高起,空气中尚有丝丝凉意,樱桃带着几个小丫鬟在水边拣选泡酒的青梅,只挑新鲜青翠中带一点红的。   “宫中酿酒都喜用汾酒,其实用双蒸酒更能浸出梅子的清香,”云冉摇着一把玉骨水墨远山团扇,走上前看视。   樱桃笑道,“怪道皇上总是夸小姐的酒香,原来秘方在这里。”   “你知道什么?皇上自酿的酒才是酒中珍品,”云冉捡起一枚黄熟的梅子,随口说道,“这样的不能入酒,挑出来制成糖渍脆梅。”   “奴婢晓得了,”樱桃笑吟吟说道,“小姐每年都要做这一味的。”   云冉神思一荡,往年,她每到梅子成熟的季节便会腌渍整坛,以备一年之需,青梅解酒消暑,一入夏,石勒每日午后总要饮一盏井水湃的青梅羹,那时他敛去锋芒后的慵懒神气叫她心软。   她拿着梅子轻轻咬了一口,极酸,酸得几乎要掉下泪来。   樱桃觑着云冉的神色,问道,“小姐怎么了?”   云冉在她狐疑的目光中轻笑,“这果子太酸了,果真是入不了口。”   这时内监进来禀报,“娘娘,建章宫的依兰姑娘求见。”   云冉颌首,“传进来吧。”   须臾,依兰小跑着进内院来,神色慌张,见了云冉便下跪。   这丫头平日里是个最沉着冷静的,云冉见她仪止迥异,奇道,“怎么了?”   依兰抬起头,双目红肿,显然是哭过的,她叩头说道,“求宸娘娘去劝一劝我家小姐吧!”   云冉着樱桃扶起依兰,问道,“莲姐姐出什么事了?”   依兰的泪簇簇掉下来,“燕国大将慕容翰率兵进攻高句丽国,娘娘的父兄都、都战死了!此刻娘娘把自己关在蕙风殿中,已是三日不吃不喝了!”   云冉想起数月前刘曜曾对她说过的关于慕容翰的消息——石虎的大军,击溃了辽西段氏,段辽战死,慕容翰奔逃到宇文氏,而首领宇文逸豆归容不下慕容翰,慕容翰便装疯卖傻,选准时机逃回了故国。   云冉怒道,“我赵国与高句丽有姻亲之好,燕国区区边陲小国,竟敢公然进犯,真是胆大包天!可有知会皇上?”   依兰啜泣着说,“长安到凉州路途遥远,皇上怕是鞭长莫及。”   云冉叹息,沉思片刻,匆匆赶往建章宫去了。   蕙风殿高大幽暗,云冉踏入殿内,只觉得清冷不安。莲岸静静地坐在偏殿床边,云冉看到她倔强瘦削的背影,心中酸楚不已。   “莲姐姐,”云冉走上前去,在她对面坐下。   莲岸抬起头,脸色青白,形容憔悴,整个人瘦了一圈,发髻衣饰却是丝毫不乱,维持着一国郡主,一国王妃应有的气度,她淡淡地说,“你来了。”   云冉默默无言与她对坐,莲岸稍后说道,“你我如今是同病相怜,都是有家归不得了。”   云冉一怔,说道,“我是连家都没有的……莲姐姐,我知道你伤心,可现在却由不得你纵容着自己伤心下去,姐姐还有亲人在国中的啊!”   莲岸猛地抬起头,“我的母亲……”   云冉按住她的肩膀,缓缓地说,“皇上远在凉州,怕是指望不得,我等深宫妇人,更是有心无力,我们现在就去将此事禀报皇后,朝中太子监国,想来皇后不会坐视不理,总会想办法救出姐姐的母亲。”   莲岸微微张了张口,半晌才说,“我实在不愿受她恩惠。”   “我知道姐姐为人刚强,等闲不肯示弱,可姐姐一向对皇后恭顺有加,为的就是明哲保身,现在却怎做起了无谓的意气之争?”云冉言辞恳切。   莲岸潸然泪下,“我是不孝女,我为着一己之私,远离故土双亲这么多年,如今竟是与父亲天人相隔,母亲遭受困厄也不能在旁照拂,我愧对父母宗亲,愧对生我养我的故国!”   “姐姐,这变故是谁也想不到的,”云冉为她正一正发簪,“逝者已矣,我们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走下去。”   依兰端来一盏燕窝粥,云冉看一眼便道,“姐姐好歹吃点东西,否则姐姐这般憔悴,去见皇后岂不失礼?”   莲岸紧紧握住她的手臂,“你说得对,依兰,伺候本宫梳洗,咱们去觐见皇后娘娘。”   待莲岸梳洗完毕,换过衣裳,二人一同乘轿往长乐宫而去。   云冉跪在座下,宽大的裙裾蝶伏在大丽菊羊毛地毯上,她说道,“此事唯有皇后娘娘主张,求皇后娘娘做主,救尹老夫人的性命!”   莲岸直直跪在地下,叩了一个头,说道,“国中大乱,臣妾的父兄已然战死沙场,臣妾唯今只能依靠娘娘了,求娘娘就臣妾母亲一命!”   “你们都起来吧,”羊后温和地说,更是亲自扶起莲岸,“穆昭仪要想开些,切莫太过悲伤,身子要紧。”   “谢娘娘关怀,”莲岸低声说。   羊后的面上亦含了悲痛之色,说道,“燕国的慕容翰实在嚣张狠毒,你放心,皇上虽亲征在外,不能为你做主,本宫一定为你想办法。”   随后,羊后传召太保呼延宴进宫,令他派出一支亲卫部队,携带国书,前往高句丽国,接回莲岸的母亲。半月后,莲岸与母亲在宫内相见,尹老夫人不便久居宫中,羊后便赏赐了宫外九瞿街一处宅院,派宫女太监侍奉,不在话下。   天气渐热,云冉带了些消暑滋补之品送到建章宫,莲岸立在廊下迎她,穿着一身品绿色蝉纱银线绣竹叶宫装,轻敷脂粉,气色已是好了许多。   “你也太客气了,每次来都带东西,”莲岸挽住她的手说道。   “姐姐别误会,这可不是给你的,是我孝敬老夫人的,”云冉笑道,“老夫人在宫外可还住得惯?”   “母亲一生养尊处优,从未受过波折,如今死里逃生,已是万幸,不再讲究其他的了”莲岸的目光沉了一沉,“只是深恨燕国,深恨慕容翰。”   云冉挑了一张临窗的椅子坐下,慢慢饮着手中一盏玫瑰清露,良久才道,“慕容翰是不会有好下场的。”   莲岸若有所思,说道,“你与慕容翰之间……也是有宿怨的。”   窗外梧桐绿得看得直教人眼睛都浸润了,树影洒下大片阴凉,云冉穿的杏色杭绸襦裙上,印染的衔枝雀鸟图案更加生动,展翅欲飞的样子。云冉收回目光,说道,“慕容翰一心念着故国,他将将回归便急于表现,这一次攻打高句丽虽是立了功,他却忘了他的弟弟慕容皝冷酷多疑的心性。”   莲岸嘴角微微一弯,“是啊,世事会更替,人性却是难改。”   云冉脑海中浮现出了慕容翰的样子,张狂、狷介、俊美无匹,她说,“慕容翰一生只为大燕国,却三叛其主,免不了为人不齿,慕容侊本就忌讳他,他的功劳越大,死得也就越快。”   莲岸的声音渐冷,“如此说来,竟不需我自己动手报仇?”   “恨他的大有人在,何需姐姐手上染血?”云冉简单而短促地回答,“慕容翰心系燕国,本是个忠臣良将,他这一生着实是个悲剧。”   不出云冉所料,一年后,慕容皝以犯上作乱的罪名下令处死慕容翰,在无确实证据的境况下,比照慕容翰之前科,竟无一人为他申辩,慕容翰虽是含冤而死,而一切看上去,却又那么顺理成章。正是应了云冉的话,他这一生,着实悲剧。   月余,军中传来消息,刘曜大破凉州,张茂向赵称藩,刘曜随即班师还朝,中秋佳节前夕,便可回到长安。   喜讯传来,宫中,羊后着人重整宫室,安排接驾大小事宜,又正值中秋,不免有些□□乏术,遂命莲岸、云冉协理,莲岸主理后宫衣食用度一切事宜,云冉负责安排大小宫宴,歌姬舞女,一时间尽然有序,各司其职。   刘曜归期将近,羊后下令为各宫妃嫔裁制新衣,江南贡上来的衣料在建章宫堆积如山,由莲岸依着品级分派下去,莲岸便着人请云冉过来先行挑选。   云冉看过去,满殿蚕丝绫罗,如婴儿肌肤般柔滑,花样新巧精致,她翻看着一匹如意回纹云锦,只笑道,“莲姐姐要我来,恐怕是要我帮着分衣料,还美其名曰让我先选,我这边出了苦力,还美呢!”   莲岸从账册中抬起头,“你这嘴头儿就是不肯饶人,不怕对你说,我这里着实乱了一整天了,还理不出个头绪来!”   “依我看,竟不用姐姐如此分派,费心不说,厚此薄彼反倒落人口实,还是让她们自己来挑的好,是好是歹,怨不得姐姐。长乐宫里自不必说,是有专贡的,你我之下,有位份的也就那么十来人,宜贵人先选,九嫔次之,下剩的不拘什么,分给众位才人、采女也就是了,”云冉一席话条理分明,   莲岸大松了一口气,“你这么一说,倒是省时省力,又不落人埋怨。”说着便吩咐依兰依此行事。又见云冉只喝茶,对各色衣料并不搭一眼,便拿过一匹翠蓝底绣珊瑚红凤羽花杭丝缎子,道,“你的位份可比宜贵人高,理应你先来选,这个花样我竟从未见过,你可喜欢?”   云冉放下茶杯,笑道,“也不知怎样,近些年只想些素净的颜色来穿。”   “是你不邀宠罢了,”莲岸将缎子放在手边,眉间轻蹙,“皇后特特嘱咐,嬿淑仪是皇上最宠的,要留好的给她。”   云冉想起一事,便问道,“钟月宫还未修好么?昨日去请安,听见说嬿淑仪还住在醴泉宫里。”   莲岸“嗐”一声,说道,“钟月宫并不大,可皇后着意抬举嬿淑仪,竟大费周章,将钟月宫修建得美轮美奂,为这事,宜贵人背地里风言风语,不知吃了多少干醋。月前可算要搬了,又赶上皇上回銮,就耽搁了下来。”   云冉剥着一颗葡萄,边说道,“嬿淑仪可算是风头正盛,她年纪轻,头脑若是不清醒,只怕往后是要吃亏的。”   “云冉你大可不必为她担心,这嬿淑仪精明乖觉,比宜贵人会做人多着呢!”   正说着,依兰进来禀报道,“宜贵人、嬿淑仪来了。”   二人不由对视一眼,云冉笑道,“可见不能背后说人,说曹操,曹操到呢。”   莲岸摇头笑,“请进来吧。”   “给宸娘娘、穆娘娘请安,”嬿淑仪规规矩矩行了礼,宜贵人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膝盖便罢了。   “二位妹妹坐吧,依兰,上茶,”莲岸温和含笑说道。   “不知尹老夫人一向可好?”宜贵人问道,她今日穿了珠粉色绣芙蓉花宫装,头上佩戴几样珍珠发饰,居家的打扮有几分随意。   “家母身子康健,多谢妹妹挂心,”莲岸笑着答道。   谁料宜贵人抬起倨傲的脸,不紧不慢地说,“本来咱们呼延家该去探望老夫人的,可若是恩人主动屈就前去探望,给人知道了,怕会说高句丽国果然偏远,竟是连礼数都不顾了,为着姐姐的清誉,是以咱们就没有去。”   莲岸脸色遽变,半晌说不出话,云冉却是心中分明,宜贵人恐怕一向以为莲岸之所以高她一等,俱是因了邻国郡主之故,高句丽国如今国事倾颓,莲岸再不复郡主之尊,且尹老夫人脱险,亦是呼延宴之力,宜贵人便自觉扬眉吐气,却见羊后依旧倚重莲岸,心中又有几分愤愤不平,是以在此出言不逊,辱及莲岸及其母国。   云冉微微一笑,和声细语地说道,“宜妹妹一番恩人之说固然有理,只是尹老夫人是皇上的岳母,呼延大人救了老夫人,可也算是皇上的恩人了,待得皇上回銮,本宫定要向皇上禀明,皇上非得亲自登门致谢,否则便显得不重礼数了。”   宜贵人一愣,立即说道,“臣妾并未提及皇上,亦不敢僭越。”   “僭越不僭越的,宜娘娘方才说得可是振振有词,穆娘娘若是有了孩子,呼延氏一族可不又成了皇子的恩人,真是满门荣耀呢!”嬿淑仪声音清凌凌,笑容明艳。   “贱婢,本宫与两位娘娘说话,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?”宜贵人鄙夷地瞥一眼嬿淑仪,张口便叱责。   嬿淑仪不敢反驳,低下头,美目中已是含了泪。   莲岸此时已回转过来,淡淡地说,“咱们侍奉皇上,都是一样的人,宜妹妹的话不仅嬿淑仪听了伤心,传到皇上耳朵里,怕是要动气的。依兰,伺候着宜贵人去选衣料吧。”   依兰伶俐地上来行礼,道,“宜贵人请吧,宜贵人可是头一份呢!”   宜贵人虽有些不忿,到底忍耐着跟着依兰走了。嬿淑仪抹着眼泪道,“二位娘娘可都看见了,平日在宫里,她还有比这更不堪的话呢!”   云冉劝道,“嬿妹妹别难过,她一向这样惯了的,少不得再忍耐几天,皇上回来,搬去钟月宫也就算了。”   嬿淑仪哭得梨花带雨,“臣妾日盼夜盼,只盼着快些着离了她,否则这条命早晚折在她的手里!”   “妹妹快别这么说,”莲岸说道,“自有皇上、皇后替你做主呢,这不,皇后亲自吩咐的,留着几匹好缎子,单给你的。”   嬿淑仪闻此略觉安慰,领了衣料后匆匆往长乐宫谢恩去了。   九月二日,刘曜銮驾抵长安,太子率文武百官出承天门数百里恭迎圣驾。刘曜此役大获全胜,带回大量牛羊、金银、女妓、珍宝、珠玉及凉州特产等贡品。年轻的皇帝策马入长安,俊逸潇洒,意气风发,长安城的接到挤得水泄不通,百姓口口相传,恨不能一睹真龙风采。   这一日,后宫嫔妃在皇后的带领下,按品大妆,至通化门迎驾。   刘曜看着那个着大红凤袍的纤瘦身影,心中涌出无限欢欣,眼中再无旁人,下马亲自扶起羊后,二人之手相看良久,跪在羊后身侧的云冉清晰地听见刘曜说,“绿萼,我回来了。”羊后热泪盈眶,矜于身份,终是忍了下去。   自刘曜回銮,太半日子在长乐宫中陪伴羊后,偶尔侍寝的嫔妃就只有嬿淑仪。合宫里怨声载道,虽不敢怨皇后,只拿嬿淑仪做筏子。而嬿淑仪毫不介怀,每日打扮得含蓄得体,往皇后宫里请安,如常与各人谈笑风生,挥洒自如,不见丝毫惺惺作态之象。期间宫内大小宴席从未间断,云冉日夜操劳,又加上夏秋季节转换,不由得病了下来,刘曜不忍云冉受累,便将此务交由嬿淑仪操办,可见对其宠信有加。   时值中秋,宫内照例大开宫宴,因着凉州大捷,圣心大悦,更是着意添了许多。鸿台上的戏班自晌午一直搭到黄昏,伶人伎者出尽百宝,更有张茂贡上的来自西域的舞姬、杂耍艺人数不胜数,宫人大多从未曾见过,都觉有趣,啧啧称奇。   日落西山,鸿柳杏诸树皆缠绕绸绢彩带,各悬挂琉璃灯数盏,映得整个鸿台亮如白昼,真如水晶世界一般。   羊后回长乐宫看顾孩子,刘曜已有些倦怠,座下美人们依偎着他犹在殷勤劝酒,刘曜伸手轻轻挡了回去,看向云冉,说道,“若觉得乏,便回去歇一歇再来也好。”   云冉身着累珠叠纱烟霞色茜裙,镂金百蝶穿花银纹广袖丝衣,她挽一下镜花菱纹披帛,笑道,“臣妾并不累,臣妾身子不好,倒让皇上忧心了。”   刘曜身侧一个着绿衣的美人想是有些醉意,手一斜,酒杯中艳红的葡萄酒洒了出来,沾到刘曜的衣袖上,那美人惶恐的跪下请罪,刘曜浑不在意,摆摆手表示无碍,又接着对云冉说,“既如此,明日西域请来的高僧在未央宫宣讲经法,你便一同来听罢。”   “皇上千里迢迢请了来,这高僧定有不凡之处,臣妾是一定要去的,”云冉笑道。   这时,羊后回到宴席之上,换上了一身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,并没有刻意装扮,举手投足的风采依旧是艳压群芳,她温婉地免了众人的礼,坐到刘曜身旁,“臣妾来迟了,皇上恕罪。”   刘曜伸手拦住她的肩,亲昵地说,“一定是袭儿那孩子太磨人。”   羊后笑笑,满是做母亲的慈爱,“是了,袭儿总是缠着臣妾抱,乳母反倒靠后了。”   嬿淑仪为刘曜与羊后各斟了一杯酒,笑道,“皇上、娘娘的福气真是羡煞旁人。”   羊后拿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蜜瓜吃了,嬿淑仪乖巧地递上帕子伺候羊后净手,羊后说道,“钟月宫已整修一新,明日便让嬿淑仪搬过去,皇上说可好?”   刘曜点头,“皇后做主便是。”   嬿淑仪满心欢喜地谢了恩,羊后又道,“宜贵人,你与嬿淑仪虽则曾是主仆,但到底同住一场,你可要好好送她一送,过去的不睦也就算过去了。”   宜贵人紫涨了脸,喏喏道,“臣妾从不敢薄待嬿淑仪。”   嬿淑仪也说道,“宜娘娘驭下宽和,臣妾从不敢忘恩。”   “这就是了,”羊后欣慰地笑,“否则这般器小,如何教养得好清河公主?”   提到公主,宜贵人一怔,忙道,“臣妾无有一日敢忘娘娘教诲。”   刘曜极少理会后宫之事,只说道,“来,这龟兹国的舞娘舞技极是精彩,专心欣赏才是。”   异域风情的笛声响起,如逗蛇人的曲调,柔媚灵巧,仿佛直钻入人心里去,身段玲珑的舞姬随着笛声轻舒手臂,款送纤腰,一把天然鬈发蓬松地散到腰际,随着她的舞动如海藻般轻轻荡漾。   莲岸在云冉耳边小声说,“方才皇后的话,怎么我听着有些颠倒……”   云冉看着刘曜专注于歌舞的神情,轻声道,“皇上都不在意,你我切莫多言。”    ☆、第三十章 怅望神仙萼绿华      这日晌午,刘曜、羊后领着合宫妃嫔听高僧讲经之后,在永延堂歇息,羊后道,“今日怎不见嬿淑仪?”   宜贵人答道,“臣妾今晨出宫前,嬿淑仪的殿里还没有动静。”   羊后微有不悦,嗔道,“嬿淑仪从不是惫懒之人,今日是怎么了?”   云冉只得陪笑道,“别是病了吧,想来是连日里合宫宴饮,劳累了。”   “她难道比皇后娘娘还金贵不成?”高婕妤撇一撇嘴,“今日听经是皇上特特吩咐的,她也太不懂事了!”   刘曜轻咳一声,高婕妤立即噤声,惴惴不安看向刘曜,刘曜说道,“派个人去醴泉宫瞧瞧,不论怎样,着她过来请罪。”   内侍答应着去了,孰料不消片刻,嬿淑仪身边的宫女灵音慌慌张张跑进来,扑通一下跪倒在地,颤声说道,“嬿娘娘她、薨、薨逝了!”   醴泉宫中,嬿淑仪的寝殿维持着一贯的陈设,她静静躺在床上,面孔栩栩如生,一如往日,那双美目却再也不会睁开了。   刘曜阴沉着脸坐听太医禀报,屏退了众人,殿中只留下皇后、云冉及莲岸。   “嬿淑仪是于睡梦中悄然而逝,”太医拈起一根银针,“皇上请看,臣将此针刺入嬿淑仪虎口处,竟成了这样。”   刘曜定睛一看,那银针半截乌黑,顿时明了,冷冷地说,“中毒!”   “慢性中毒,”太医说道,“不知娘娘素日里用些什么?”   刘曜大怒,“何人胆敢谋害天子嫔妃!去,给朕去查!”   云冉按耐住惊疑,上前说道,“臣妾有一事不明,嬿淑仪即是在睡梦中薨逝,为何穿戴得如此齐整?”   宫女灵音惶恐地跪下回道,“娘娘天不亮就起床梳洗打扮,谁知上好了妆后又觉得困倦,说要眠一眠,奴婢不敢阻拦,直到内侍来宣,奴婢才发现、才发现……”   羊后擦一擦眼泪,拿起妆台上一只青瓷小盒,盒内是半盒桃红胭脂,唏嘘不已,“嬿淑仪一向爱美,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。”   灵音哭出了声,“这胭脂是宜娘娘送的,嬿淑仪最后用的就是这个。”   莲岸“咦”了一声,诧异地说,“这并不是宫里的物件。”   太医犹疑一下,说道,“皇后娘娘可否让臣瞧一瞧这盒胭脂?”   羊后不知何意,着宫女递了过去,太医挑起一撮,在鼻端细闻,大惊失色,不待解说,便拿一根银针探入其中,银针霎时乌黑!   “这……”羊后捂住嘴,后退几步,被贴身宫女扶住。   太医说道,“此物中掺有红信石粉末,红信石光泽似丝绢,其性极毒,少量混在胭脂里,虽不会一下致死,但日日使用,天长日久便会心脉麻痹而死。”   刘曜的指节握得磕磕作响,“方才说这胭脂是何人所赠?”   灵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,结结巴巴地说,“是,是宜贵人!”   宜贵人很快被传了上来,她似乎尚不知所以,进来便向刘曜请安。   刘曜平静地看了她半晌,淡淡问道,“芷素,这盒胭脂可是你送给嬿淑仪的?”   宜贵人抬起头看了一眼,答道,“回皇上,是臣妾送的,皇后娘娘又训导臣妾们和睦六宫,嬿淑仪与臣妾同住,臣妾得了好的,自然要分赠给嬿淑仪。”   刘曜哦了一声,说道,“那么这胭脂你又从何处得来?可是内务府的份例?”   宜贵人说道,“这是臣妾的家人从扬州采买的,臣妾并不敢私相授受,这些都是报了穆昭仪。”   刘曜看向莲岸,莲岸整张脸冷冰冰没有半点表情,她说道,“此事臣妾闻所未闻。”   宜贵人变了脸色,“你为何撒谎,我明明……”   “住口,”刘曜暴喝一声,将胭脂盒重重掷到冰冷的地砖上,那小盒应声而碎,他继而说道,“你这胭脂里掺了剧毒的红信石,天长日久,便害死了清流!”   宜贵人瞠目结舌,“臣妾没有,臣妾从未害过嬿淑仪……”   这时,宫女灵音膝行至刘曜跟前,边叩头边哭道,“皇上恕罪,月前宜娘娘听说红信石美似宝石,想见一见,宫内寻不着,便着奴婢出宫去找,奴婢实在不知道宜娘娘要用来毒害嬿淑仪,皇上恕罪,皇上恕罪!”   宜贵人揪住灵音厉声喝问,“本宫何时说过此话,是谁指使你诬陷本宫!”   灵音一味的瑟缩着哭泣,内侍上来将宜贵人拉开。   羊后上前跪下说道,“都是臣妾的错,臣妾一直以为宜贵人与嬿淑仪不过是女人间争风吃醋,谁知酿出人命,以至皇上痛失所爱,臣妾无才无德,不能母仪六宫,宜贵人想来也是一时糊涂,请皇上饶恕宜贵人,废了臣妾的皇后之位吧。”   刘曜扶起羊后,“此事与你有何干系?”他冷冷看一眼宜贵人,说道,“薛芷素祸乱宫闱,念及侍奉多年,不忍加刑,擢废去位份,终身幽居醴泉宫内,非召不得外出!”   “皇上仁慈,臣妾代薛氏谢皇上隆恩,”羊后说道。   宜贵人挣脱了内侍的钳制,扑到刘曜脚下,哭道,“皇上,臣妾十五岁嫁给皇上,皇上不清楚臣妾的为人吗?冯清流不过是个歌姬,皇上难道真的相信臣妾毒死了她吗?”   刘曜厌弃地看她一眼,说道,“你的性情的确与朕初见你时大不相同了,朕也想不到,你竟会如此狠毒!”   宜贵人桀桀冷笑,“臣妾与皇上这些年的恩爱竟都是假的!臣妾待皇上一片痴心,皇上竟弃如敝履吗?”   “嬿淑仪出身虽低微,但是皇上宠爱的嫔妃,”羊后叹道,“你待皇上再痴心,也不能害人啊!皇上留你一命,已是对得起往日的情意了。”   “真希望是我杀了那贱婢,真可惜我没有亲手杀了她!”宜贵人凄厉地哭喊,扫视殿内众人,“你们一条藤害我,皇上,你不辨忠奸,你是昏君!”   电光火石之间,宜贵人捡起地上的青瓷碎片,向着刘曜刺去!刘曜身手极快,侧身躲了过去。   “护驾,护驾!”羊后吓得花容失色,惊声尖叫。   刘曜一把上前擒住宜贵人,扭住她的手腕,宜贵人脸上有凄艳的神色,绝望哀婉。   “赐死!”刘曜面色骇人的铁青,将她推给进来的侍卫,头也不回走出了醴泉宫。   回到甘棠宫,已是夜半时分,云冉极其疲惫,心中却似打鼓一般慌乱,只得取了一支乌银梅花自斟壶,斟荷花酒自饮。   樱桃轻悄悄进到殿来,说道,“皇后赐了三尺白绫,薛氏自缢而死,死前尤自叫骂,深怨皇上不绝。”   “她还是这样蠢,她还有女儿在世,竟丝毫不为女儿打算吗?”云冉说道,“延意怎么样了?”   “公主由乳母照料,还不知情,”樱桃也叹了口气,“公主这一生,怕是都脱不开生母弑君的阴影了。”   云冉斟了一杯酒饮尽,“弑君……我从来不曾想过,爱一个人,竟还可以与他同归于尽。”   最终,为顾全皇室颜面,嬿淑仪以暴病而亡,追封“嬿熙妃”,风光大葬,薛氏亦称病亡,以“顺宜妃”之位同葬妃陵。   长乐宫椒房殿中点着檀香,那香气固然是平心静气,而座下的众妃嫔却是俱是心神不宁。   “顺宜妃虽然有错,但稚子无辜,延意年纪小,必得有母亲在身边照料,若非本宫膝下多子,□□乏术,是一定要把延意带在身边的,”羊后环视四周,“诸位妹妹怎样想?”   众人不约而同低下了头,刘曜厌恶薛氏,醴泉宫封宫,宫人发配凉州为役,连带清河公主亦受了牵连,刘曜连看都不愿多看公主一眼,谁做了她的母亲,恐怕刘曜再不会登她的宫门。   云冉起身行了个大礼,说道,“臣妾自入宫便十分喜爱延意,请皇后恩准臣妾带延意到甘棠宫抚养。”   “好,好,”羊后赞许地笑道,“宸贵嫔最是稳妥,本宫与皇上亦是属意于你。”  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,转而谈笑起来了。   延意被带到赶到甘棠宫时,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,乳母不当心,延意的鞋子浸湿了水,惶恐地站在大殿的一角,这早慧的孩子似是知道今时不同往日,沉默得不似个孩童,见到云冉走过来,立即露出乖巧的笑。   云冉看得心酸,蹲下来抚摸她绒绒的发髻,“延意,从今往后你就住在甘棠宫,与我做个伴儿,可好?”   延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不安地挪了挪脚,云冉一看便道,“昨日我为延意做了双鞋,也不知合不合脚,我们去试试好不好?”   延意顺从地跟着云冉进到内殿,云冉亲手拿着鞋,为她换上,鞋面上扣绣五彩燕雀花样,“正合适呢,延意可喜欢?”   “宸娘娘,”延意的眼泪大滴的落下,一双丹凤眼像极了她的父皇,“我好久没见母妃了,他们都不肯告诉我母妃去了哪,我好想母妃。”   云冉思量一番,以为就算是不更事的孩子,亦不能欺瞒,于是轻轻说,“延意,你母妃去的那个地方,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去到。”   延意抬起头,微微张着嘴,竭力想明白云冉的话,问道,“那么延意能再见到母妃吗?”   云冉把她当大人一般,说道,“若是因缘具足,自然会见到。”   延意睁大眼睛问道,“那是什么时候?”   “很久以后,”云冉抱她在怀中,温和的说,“不过在那之前,如果你愿意,你可以叫我母妃,我不敢说会比你的亲母妃做得更好,更不打算取而代之,但是,我会竭尽全力爱护你,延意,你可懂?”   延意点一点头,依偎着云冉,轻轻啜泣。   雨一直没有停的意思,延意用过午膳睡下了,云冉得闲坐在窗下绣一幅双鱼戏莲图。忽听得下人禀报说穆昭仪来了,忙放下手中的活计,迎了出去。   “姐姐什么时候来不好,偏赶着下雨,倘或着了风寒可怎么好?”云冉将莲岸让进殿内,一边又吩咐人上热热的枣姜茶来。   莲岸接下披风,说道,“我想来看看延意。”   “延意睡下了,折腾半日,累坏了,”云冉笑着说。   莲岸喝下几口热茶,叹息道,“到底是你心善,这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,那孩子……唉。”   秋雨泠泠,打在芭蕉叶上,平添了几分萧索,云冉低声说,“姐姐与我都知道,顺仪妃……其实是无辜的。”   莲岸目光一瞬,随即冷冷地说,“矛头通通指向她,就算她有一千张嘴,也是辩不得的。”   “皇上不容她辩,她如何能辩?”云冉的语气有些悲凉,“嬿熙妃的死虽是疑点重重,可明摆着皇上不愿再查下去,匆匆定了她的罪,没想到逼得她走上绝路。”   莲岸转着腕上的碧玺珠串,说道,“薛芷素出身将门,虽不聪明,却有几分气性的。”   云冉盯着她的眼睛,“姐姐,那盒胭脂的来历你当真不知情?”   莲岸丝毫没有意外,抬起头微笑,“要害她的人不是我,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,难道由着她一辈子以我的恩人自居?”她看住云冉,问道,“妹妹怪我吗?”   云冉盯着纱窗上的草虫纹,看得久了,眼睛微微发胀,回过头来说,“怎么会?这宫里要活下去,要活得好,是不能心软的。”   莲岸宽慰一笑,“所以这话我也只敢对你说罢了。”   “只是这一箭双雕的好计谋……”   云冉话未说完,莲岸的手按在了她的手上,低声但清晰地说,“含□□说宫中事,鹦鹉前头不敢言哪。”   自嬿熙妃、顺仪妃相继离世,羊后曾极力劝说刘曜新选妃嫔,填补空缺,而刘曜似乎对此失了兴致,一月里总有半月耽在长乐宫中,羊后之外,陪伴他的也只有那几个旧日妃子。刘曜也并未因为云冉收养延意而对其疏远,反倒比往日更加亲厚体贴。   延意到了甘棠宫,云冉每日悉心照料,饮食衣着无一不亲自过问,教她读书写字,针织女红,带着她到各宫走动游玩,亲密无间,延意的脸上日渐有了笑容,对云冉亦以“母妃”称之。   时光匆匆如水般流逝,年关将近,长乐宫传来喜讯,皇后再次怀有身孕。   “按理说也不是头遭有孕,这次也不知怎的,格外难过,”羊后靠在软榻上,肚子还未现出来,腿脚浮肿得厉害,丫鬟跪在座下轻轻捶着。   “冬春交际,人本就容易困乏,娘娘双身子的人,要更谨慎些,”云冉立在榻边,服侍羊后用一盏建莲红枣汤。   羊后只尝了几口便摇摇头表示不喝了,云冉劝道,“娘娘好歹用些,否则小皇子怎么办呢?”   这时莲岸进来,身后跟着太医,“娘娘,太医来请脉了。”   羊后面孔苍白,虚肿填满了有灵气的轮廓,撑起精神说道,“伺候的人都哪去了,让二位妹妹在此操劳?”   莲岸笑道,“伺候娘娘都是一样的。”   羊后道,“妹妹们在这耽搁了一晌午了,快回去歇着吧。”   云冉二人心知羊后不愿当着人诊脉,便跪了安。   回宫的路上,莲岸悄悄对云冉道,“皇后这一胎,我怎么瞧着不大好的样子。就连太医都是三缄其口。”   云冉说道,“太医身上担的干系重大,敢不谨言慎行么?皇后虽有不适,有那么多太医保姆服侍着,料想也不会有大碍。”   “但愿无恙吧,宫中阴气重,生儿育女不容易,”莲岸幽幽叹道。   冬日里天黑的早,用过晚膳,云冉早早哄延意入睡,自己烫一壶菊花酒,拿了一卷书,边饮边闲闲翻看,樱桃在一旁支着头不住打瞌睡。   刘曜在这时踏进门来,也没叫人通传,只立在殿门口静静看着她,还是樱桃发觉,忙推一推云冉,云冉一惊,忙下地行礼,“陛下万安。”   “快起来吧,看地上凉,”刘曜伸手扶起云冉。   “皇上怎么这么晚来了?”云冉笑问。   刘曜踟蹰,犹疑不定竟像是不知如何开口,“云冉,有一事,你坐下来,朕说给你听。”   云冉不解,笑着坐在他身边,看着他。   刘曜拉过她的手,放在掌心握住,轻声说,“张宾已于月前病逝。”   云冉倒吸一口冷气,脊背如中利刃,不能言语,怔怔掉下泪来。   刘曜忙替她擦泪,劝道“云冉,谁都有这么一天。”   过了半晌,云冉才说,“先生于我有大恩,我竟不能到先生灵前拜一拜!”   “那些虚礼也做不得什么,”刘曜说道,“只是你这样伤心,朕都不知如何对你说另一件事了,”   “还有何事?”   “今日收到石勒上表,他要来长安朝贡,”刘曜沉声道。   云冉愣住,泪尤挂在腮边。   刘曜接着说,“自朕登基,石勒从未尽过一日臣子之礼,这一次他要来朝贡,定是因张宾之死,怕你难过,想来看一看你。”   云冉头低了半晌,说道,“国有国法,宫有宫规,臣妾身为宫嫔,怎能随意见外臣?况且臣妾私心里,也不想见他。”   刘曜说道,“朕与石勒名为君臣,实则对立,他怎会不知此来长安风险重重,却还是要来,可见并非无情之人。”   云冉不为所动,只说道,“这是国事,臣妾不宜置啄,一切都以国家为重。”   权衡再三,刘曜到底也没有允准石勒前来朝贡。云冉才终于放下一颗心。   转眼到了八月,羊后为刘曜生下了第五位皇子刘阐。羊后生产之时受了大罪,直疼了一天一夜,兼之产后失调,竟落下了产后风的病症,整日间周身疼痛、畏寒、关节肿胀酸麻,饮食也难进了。   这日云冉照例往长乐宫请安,却见羊后的寝殿门窗紧闭,帷幔重重,一丝风也透不进。云冉奇道,“娘娘已是出了月,况且虽是到了八月底,天气仍是暑热,怎么还捂得这般密不透风。”   侍奉在殿外的宫女道,“太医吩咐的,不让见风。”   殿内闷热的空气轰然兜头而来,云冉见莲岸已在,羊后恹恹靠在床头,再不复往日丰盈玉润,见人行礼,也只是点一点头作数。   “听娘娘说嘴里没味道,臣妾做了冰糖燕窝炖雪蛤,娘娘试试可还入得了口?”云冉说着递过一盏炖盅。   羊后的贴身侍女随风接过来,悉心喂给羊后,羊后勉强笑道,“云冉的手艺是好的。”   “平日里任什么山珍海味,娘娘总不过两三口就罢了,这下倒用了小半盅,还是云冉有办法,” 莲岸坐在床前的酸枝木圈椅上,倾身向前说道。   “人要五谷养,娘娘若吃着好,这可比药更能滋养人呢,”云冉说道,“臣妾明日再做了送来。”   “吩咐御膳房做去就是了,”羊后的眼睛失了神采,虽还是如常装扮着,却失了那股精气,神思混沌,十分倦怠。   “未时有法师进宫讲经,可要传来长乐宫吗?”莲岸问道。   羊后摇摇头,“本宫今日有些乏了,不想见人。”   云冉二人闻言,便起身道,“娘娘好生歇息,臣妾明日再来请安。”   风一吹,云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,这才发现,身上的丝衣已被汗浸透了,樱桃体贴地替她披上一条沉香色松鹤披风,说道,“小姐当心被冷风扑到。”   莲岸笑道,“你身子弱,天气转凉了,平日里还是要保养的。”   “说来也奇怪,并不见得怎样着意保养,却总觉着一年比一年好些了,就算病着,也不似往日沉重,”云冉同莲岸边走便说道。   这时,王瑞迎面走过来,向二人行礼,“给二位娘娘请安。”   “王公公这是要去哪,”莲岸道。   王瑞说道,“法师已到光明殿了,奴才奉皇上旨意宣宸娘娘至光明殿伴驾。”   “罪过,罪过,倒是本宫误了时辰,”云冉道,“姐姐一同去吧。”   莲岸笑道,“过会儿内务府的人来回话儿,怕是不得空,妹妹快去吧,别让皇上等急了。”   于是云冉匆匆辞别莲岸,登车往未央宫去了。   一日傍晚时分,云冉早接到旨意,刘曜要来甘棠宫用晚膳,便早早亲自看着小厨房打点刘曜喜爱的菜肴,直到掌了灯刘曜才姗姗来迟。   “今日与群臣议事,耽搁了些时候,”刘曜有些歉意。   “臣妾等等倒没什么,只是再有什么要紧事,也要紧不过皇上龙体,”云冉有些嗔意,“陛下这样废寝忘食的,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?”   “不碍事,”刘曜松弛地靠在软榻上,闲闲喝了几口茶,“光明殿为绿萼祈福的法事可安排了?”   “皇上放心,都妥当了,”云冉笑道。   这时王瑞进来禀报,“侍奉皇后娘娘的太医到了,皇上这时候见还是让他等等。”   刘曜提起了精神,道,“传进来吧。”   太医进来行过礼,刘曜问道,“今日娘娘的脉息如何?”   “回皇上,”太医道,“娘娘的病是产后营血亏虚,经脉失养或风寒湿邪趁虚而入,稽留关节、经络所致,此病若在冬春之际,就是难调了,所幸夏末清爽干燥,是调理的好时候,况且娘娘本体质温厚,臣在娘娘服用的黄芪桂枝五物汤中,又添了丹参、鸡血藤二味药,通经活络,缓解娘娘的痛楚。”   “皇上这下可心安了吧,”云冉盈盈笑着说道。   “好!好!”刘曜自是圣心大悦,“下去领赏吧,待皇后病愈,朕还有重赏!”   太医千恩万谢地下去了,然而,世事却并未如太医所断,羊后的病情反反复复,最初还能由人扶着下床走动,入了秋,病势益发沉重,关节肿胀疼痛,无法行走站立,药服下去,竟如石沉大海一般,不见效用。刘曜心急如焚,每日下朝后,便到长乐宫陪伴羊后,就连药都恨不能亲尝。   椒房殿的凤榻上垂挂着厚厚的帷帐,羊后连日来被周身疼痛所扰,无法安寝,太医不得不开了有助睡眠的药物,羊后服过药,昏昏沉沉的睡了。   云冉、莲岸一直在椒房殿侍疾,见羊后睡着,便得空走出来透一透气。宫墙外的天高而蓝,空气清凉,阳光却是明媚的。莲岸行至廊下,给那只雪白鹦哥添水,云冉走近,拿根羽毛逗弄那鹦哥,莲岸遂在她耳边轻声道,“皇后娘娘这病……我瞧着竟是不大好的样子。”   云冉愣了一愣,直叹气,“方才用午膳时你没瞧见,只略喝了两口汤,水米都难进了。”   莲岸一挑眉,“皇上可知道么?”   “谁敢说?”云冉的声音愈发低了,“前儿万才人侍疾,说起太医的药不见效,皇上一怒之下竟打了她,你我入宫这么多年,何曾见皇上动手来?”   莲岸垂下眼睫,“这我倒是晓得,这些日子没有召别的嫔妃侍疾,就怕谁说话不妨头,惹皇上生气。”   正说着,内监尖细的声音响起,“皇上驾到!”   刘曜身着玄色绣金龙缎袍,脚步匆匆有些忙乱,云冉、莲岸在殿前敛衣下拜,“陛下万安!”   “免礼,”刘曜伸手扶起二人,便问,“皇后怎样了?”   “娘娘服过药睡下了,方才太子来请安,娘娘也没醒来,”莲岸答道。   “朕去瞧瞧她,”刘曜说着就要进殿去。   云冉在旁轻轻拦住,“娘娘好不容易才睡下,皇上别吵着娘娘了。”   “亏了你提醒,朕是糊涂了,”刘曜一笑,“朕还有些奏折,回去总是不安心,一并拿来在这里办吧。”   王瑞十分有眼色,立即着人回未央宫取奏折,云冉说道,“臣妾要去小厨房看看金钩翅汤炖好了没有,就先告退了。”   刘曜点点头,“莲儿随朕伺候笔墨吧。”   秋季日短,才过酉时天便渐渐暗了下来,案前堆积如山,莲岸在旁轻轻为刘曜捏着肩膀,宫女进来通传道,“启禀皇上,皇后娘娘醒了。”   刘曜闻言即刻放下手中的玉管狼毫,起身往寝殿去了。   羊后半靠着,就着随风的手喝水,见刘曜进来,弱弱地说,“皇上来多久了?也不叫醒臣妾。”   刘曜在床边挨着她坐下,“能睡是好事,只怕你睡得颠倒了时辰。”   云冉端着药进来,道,“娘娘该服药了。”   刘曜从容地接过药碗,轻轻吹凉,仿佛早已做惯的样子。羊后病容憔悴,瘦得脱了相,再不是那个艳光四射的倾城美人,可刘曜仍如往日一样注视着她,他的目光满是发自内心的爱恋与珍视,他小心翼翼喂她喝药,温柔地拿巾帕拭去她嘴角的药汁,他握住她的手,昔日的纤纤玉手因水肿而变形,他却毫不介意,轻轻吻上去,眉梢眼角尽是柔情蜜意,就连旁人看了亦觉荡气回肠。   “等你明日精神好了,朕带着孩子们来看你,今日熙儿来看你,你还睡着,”刘曜说道。   “熙儿是孝顺的孩子,”羊后有气无力地说,“只是熙儿是太子,肩负重任,往后皇上还要好好教导才是。”   这话听着甚是不祥,刘曜心中不郁,又不敢让羊后看出端倪,便道,“咱们的孩子,自然青出于蓝,而胜于蓝了。”   回宫的路上,云冉不禁对莲岸说,“人说色衰而爱弛,我如今却明白,会因色衰而驰的爱怕不是真正的爱吧。”   “若能得曜他那般的爱慕,就算即刻死去,也无憾了,”莲岸低头,拭去眼角一滴清泪。   腊月初十,长乐宫中传出丧音,羊后献容薨,终年三十五岁,谥号献文。刘曜悲痛之下大病一场,辍朝三月。    ☆、第三十一章 歌舞江山月坠迟   又是一年春日宴,鸿台上的宴席如流水一般,靡靡丝竹,袅袅清歌,酒香、花香、美人的胭脂香,迤逦、奢靡而颓唐。   云冉的水红素缎双鸳鸯绣鞋踏过萎地的繁花,向着高台上的刘曜走去,刘曜身着明黄云雷纹镶边软缎宽袍,腰间只用一只金丝帛系住,披散着头发,斜靠在美人榻上。榻边依偎着几个极尽妍丽的宫嫔,刘曜正就着一个美人的玉手饮酒,见到云冉,宫嫔们忙退到下面。   “拜见陛下,”云冉敛衣下拜。   “来,”刘曜依旧斜靠着,酒意甚浓,拍一拍身边的锦榻,“坐过来。”   “父皇万安,”延意清凌凌的声音在云冉身后响起。   刘曜抬起眼,只见延意粉白面孔,明眸皓齿,眉目如画,双髻上坠着明珠,如意云纹衫,鹅黄水绫裙,乍眼看过去,他几乎以为是年轻时的薛芷素。   “延意长高了不少,”刘曜微微笑着说。   云冉拿着一把撒金点翠川扇轻轻为刘曜打扇,边说道,“可不是吗,过了年就十三了。”   “听母妃说父皇喜欢莲蓉金糕,延意做了些,请父皇品尝,”延意双手捧过一只白瓷莲瓣碟。   刘曜拿起一块,放在嘴里细细品味,“好,好,朕这么多子女,就数延意有孝心。”   延意甜甜笑着说,“儿臣是父皇唯一的女儿,比不得哥哥弟弟能为父皇分忧,只有在这些小事上孝敬父皇了。”   刘曜甚喜,看着云冉说,“这般乖巧,都是你的功劳。”   “臣妾不敢居功,”云冉笑盈盈地说。   “看着孩子们,朕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,”刘曜不禁感慨。   “皇上准了太子临朝摄政,可见是孩子争气,做父皇的如何能不宽慰?”云冉说道。   “绿萼的祭日,朕总要做些什么,安慰她的在天之灵,”刘曜的目光一下子沉了下去。   云冉沉默了半晌,继而抬起头,对着刘曜说道,“陛下,陈丞相在未央宫已经侯了半日了,却总见不到陛下,陈丞相年纪大了,身子怕是吃不消,陛下可要过去看看?”   刘曜脸上闪过一丝厌恶,但很快变做笑脸,拉着云冉说道,“你看这大好春光,何故让良辰美景虚设?”   采莲船上伶人的歌声悠悠扬扬响起,“白玉堆,黄金垛,一日无常果如何?良辰美景休空过。琉璃钟琥珀浓,细腰舞皓齿歌,倒大来闲快活……”   云冉听着皱一皱眉,对台下乐班说道,“谁准你们在宫中做此颓唐之音?”自献文皇后故去,刘曜不愿再立皇后,宫中以云冉位份最尊,这一问,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。   乐班统领惶恐跪下,不敢应答,刘曜慵懒一笑,心不在焉地说,“是朕命他们唱的,你听着不好么?”   “陛下恕罪,”云冉起身端正跪下,直视刘曜,说道,“可是陛下身为一国之君,这般消沉如何做万民的典范呢?”   此言一出,周遭鸦雀无声,妃嫔、侍从都敛容收声,静待着刘曜的怒火。   刘曜却只是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案上,淡淡地说,“朕恕你无罪,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,去看看莲岸吧,她初初有孕,身子不大自在。”   “母妃,”延意上前扶起云冉,小小的手隔着衣衫传过阵阵暖意。   云冉不得不忍着气,躬身告退。   甘棠宫中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,天色将晚,满庭繁花映着天边流霞,风簌簌吹过,脆弱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,落在云冉的发上,肩上。   “小姐,”樱桃凑近她耳边,说道,“方才建章宫的依兰过来回话,说皇上斩了在洛西一役中,被俘的大将石生。”   云冉目光一瞬,石生是石虎的部将,这些年刘曜不理朝政,石勒以石虎为元帅,对赵国的领土不断试探着进犯蚕食,然而赵国兵力毕竟不容小觑,石虎战败于洛西,损兵叁万,大将石生被俘。   “依兰说,穆昭仪今日劝皇上善待石生,以示皇恩,却不想被皇上叱责干政,”樱桃低声说,“穆娘娘怀有龙胎尚且如此,依兰说穆娘娘让传话给小姐,千万莫要提及此事,免生不虞。”   “皇上此举,恐怕激怒石虎,更会激怒石勒,”云冉忧心忡忡地说。   “小姐,人都已经杀了,多说无益,”樱桃说道,“穆娘娘是一片好意,况且这话谁说都可以,唯有小姐,是万万说不得的。”   云冉出神片刻,方说道,“是啊,我如何能为石勒的部将说情呢?”   “起风了,小姐进殿去吧,”樱桃说道。   云冉点点头,“你去拿一壶松花酒来。”   樱桃劝道,“太医说小姐肝气郁滞,不宜饮酒。”   “没什么,快去吧,”云冉笑着说,却不容置疑。   翌日清晨,一早云冉便着小厨房制了一道桑寄生阿胶红枣汤,并松仁玫瑰糕、糖霜杨梅等几样精致小食,亲自带着,送去建章宫。二人一同用过早膳,相携往桂离苑散步。莲岸入宫近十年,初次有孕,建章宫上下格外谨慎,直到如今身孕过了四个月,才走出宫门。   “还未谢过姐姐昨日的提点,”云冉扶着莲岸的手臂,轻声说。   “我只是嘱咐你罢了,”莲岸说道,“毕竟你那日在鸿台上直言犯谏,已然触怒了皇上。”   “献文皇后薨逝后,皇上性情大变,朝政荒废的一塌糊涂,咱们就是劝几句,也都是为着好,可皇上他……”云冉说不下去,直叹气。   听着这话,莲岸也是黯然。头几年,刘曜选秀数次,选上来的无一不是鲜妍明丽、能歌善舞的佳人,后宫三千佳丽竟不输于先帝刘聪。后来渐渐失了兴致,只挑几个伶俐机敏的美人终日陪伴,纵情在歌赋声乐之上,外臣连见他一面也难。   “皇上当年多么英明神武,献文皇后走了,皇上一日更比一日消沉了下去,”莲岸低声说,“我是知道的,皇上这些年虽诸多内宠,然而除却巫山不是云,从无一日真正欢喜。朝堂上的事,也终究不是咱们能议论的,所以即便皇上斥责,我也并不怪他,你呢,也莫要再委屈了。”   “姐姐说的是,还是姐姐宽厚雅量,”云冉说道,“都是云冉不好,姐姐有着身孕,还说些让姐姐烦心的话。”   莲岸的脸圆润了一些,少了平日的清冷,笑道,“能怀上这孩子是运气,我格外感恩。”   “这是姐姐的福气,”云冉笑着轻轻抚摸莲岸微凸的小腹,“我可要做小皇子的干娘呢!”   “那你这干娘还不速速回宫,给孩子做些小衣服、小鞋子来,”莲岸打趣道。   云冉故作惊讶,“姐姐知道的,云冉在针指上一向不下什么功夫的,只怕姐姐瞧不上眼。”   这话逗得两旁的宫女直笑,依兰笑道,“宸娘娘这就要躲懒了,我家娘娘可不依呢!”   六个月后,莲岸产下一子,是刘曜的第九名皇子,母子平安。刘曜一直留宿在建章宫,陪伴莲岸母子,那孩子生得健康活泼,白胖可爱,刘曜喜爱之下,开仓放粮,大赦天下。   然而好景未长,这年十一月,石勒发兵三路进攻赵国,一月后,石军集结于成皋,未见赵国军队设防,石军迅速南下行至洛水,石勒亲临阵前督战。   这一年的冬季是记忆中最为严寒干燥的,天寒地冻,而没有一丝落雪。横波殿中早早烧起了地龙,云冉素日坐的塌下亦点了火盆取暖。刘曜驾临甘棠宫时,并未事先通报,云冉正在窗边临字,见刘曜进来,忙放下笔,迎过去行礼,“拜见陛下。”   刘曜温文地扶她起来,只见她穿着妃色回纹织金缎裳,木兰青暗花细丝绫裙,赤金朱钗,家常的打扮透着温婉随和。   “走了一路冷得很,朕来讨杯酒喝,”刘曜笑着说。   云冉称是,亲自烫了一壶青梅酒,刘曜喝了便道,“这是今年的?”   “是去年的陈酒,今年的还涩呢,”云冉说道。   刘曜不再做声,独自喝干了一壶酒,云冉静默地陪在一旁,亦不言语。   “朕冷落了你许久,你可怪朕?”刘曜虽是发问,语气中却没有半点疑惑。   “皇上并未冷落臣妾,莲姐姐有孕,皇上多看顾亦是应当的,”云冉柔声答道。   刘曜又拿起一壶酒,喝了几口,“这些年,你对朕失望了吧。”   “皇上可对自己失望?”云冉斟了一杯酒,自顾自喝下去。   刘曜一怔,苦笑,“失望得无以复加,直至洛水风声鹤唳,朕才如大梦初醒,回头看看,真不敢相信那昏君竟是我自己。”   云冉眼中含泪,强忍着不落下来,刘曜站起来,边踱着步子,边说,“石勒倾巢而出,亲自带兵前来,不与我决一死战绝不肯罢休,朕怎能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?怎能让国土臣民任人践踏?”   云冉走过去,握住他的手,“臣妾相信,只要陛下愿意,陛下还是那个圣明的君主,定能再次力挽狂澜、匡扶社稷!”   “云冉,你相信朕?”刘曜目光灼灼的看着她。   “臣妾相信!”云冉笃定地说。   “朕已决意,亲自带十万大军到洛阳讨伐石勒!”刘曜铿锵有力地说道。   “陛下此举一定可使军心大振,”云冉下拜说道,“臣妾在甘棠宫静候陛下凯旋的佳音。”   刘曜迟疑了片刻,说道,“朕此去并无万全把握,若有万一,你……”   “没有万一,”云冉果决说道,“臣妾是陛下的妃子,生死荣辱皆系于陛下一人,陛下若有怀疑,大可现在就赐死臣妾!”   “云冉……”刘曜感动,将云冉一把拉入怀中,二人紧紧相拥,他说,“我为九皇子取名刘徽,你觉得可好?”   云冉在他的怀中点头,“是个好名字。”   “等朕还朝,便晋封莲岸为皇后,可好?”刘曜接着问。   “那是再好不过了,莲姐姐陪伴皇上时间最久,对皇上情深义重,当得皇后之位,”云冉的眼泪汩汩流下。   “等朕回来,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,从前亏欠了你们的,朕一点点全都补回来,可好?”刘曜的声音哽咽。   云冉紧紧抱住刘曜,“来日方长,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好日子。”   刘曜发兵那一日,天色阴沉昏暗,灰色的天空有寒鸦飞过,云冉和莲岸站在城墙上送行,一片雪花落在云冉的脸上,带着刺骨的寒意,她惊觉入冬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。云冉的银狐披风很快挂上雪珠,但她动也不动,同样,莲岸亦是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城下蜿蜒的人龙,以及明黄旗帜下的金甲身影,直到再也看不见。   328年冬,赵帝刘曜亲率全国精兵与石虎战于蒲阪,大败石虎,于是乘势进攻石生镇守的洛阳,石勒闻讯,不顾劝阻,执意亲自领兵直攻洛阳金镛城。刘曜列阵于洛西迎击,石勒与石虎及石堪、石聪分三道夹击,最终大败赵军,皇帝刘曜作战中醉酒落水,被石堪生擒。太子刘熙弃长安而西奔上邽,各征镇都弃守防地跟随,于是关中大乱。   宫中人心惶惶,都道说叛军攻入长安,一时半刻就要攻入未央宫,当朝丞相陈之子陈玄礼的尸首被隔着宫墙丢入宫城之中,这陈玄礼在刘曜出征之前,被指为驸马,赐婚清河公主,当太子弃城而走,他仍领着家兵于城中抵御叛军。陈玄礼血肉模糊的尸首让整个皇宫人心彻底崩溃,宫女太监四散而逃。   甘棠宫从未这般静寂,云冉与莲岸对坐许久,竟是相顾无言。莲岸一直抱着徽儿,时不时低下头去看孩子熟睡的小脸。   终于,莲岸站了起来,宽大的裙裾悉悉索索,云冉正要起身,谁知莲岸将襁褓放在了云冉手中,云冉抱住徽儿,不解地看着莲岸。   莲岸悲戚的双眸一直盯着徽儿看,良久才将目光移到云冉脸上,一滴泪划过腮边,她说道,“都说皇上被擒,生死未卜,石军眼看就要入城,我与皇上只有这一个孩子,万望妹妹替我保全这孩子!”   云冉耸然动容,“莲姐姐,事到如今,我虽无万全之计,但我定会拼上性命,护着徽儿、护着你!”   “不,”莲岸低声而坚决地说,“有你护着徽儿,我就放心了,但我,有我的去处。”   云冉大惊,她意识到了莲岸的决定,“莲姐姐,你不能!”   莲岸看着她笑了,凄美而傲然,“我愿为皇上殉节,为国家殉葬,我绝不能为叛军所辱,累及皇上圣明!”   “那我呢?莲姐姐,那我呢?”云冉泪流满面,一声声问她。   “这宫中,唯有你有一线希望,”莲岸整了整衣饰,对着云冉跪了下来,“多说无益,只求你成全!”   云冉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扶起莲岸,哭声哽在胸口,紧紧攥着她的手,颤声说,“我,我答应你!”   莲岸点头,最后看了看孩子,决然撒手而去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建章宫燃起熊熊大火,云冉站在横波殿外,带着徽儿、延意,对着建章宫的的滔天火光,深深下拜。    ☆、第三十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     樱桃钗乱发散地跑进横波殿,“小姐,奴婢找遍了甘棠宫,不见公主踪影!”   云冉蹭地一下站起来,对着跪在地上的宫女说,“你是公主的贴身侍婢,当真不知公主去了何处?”   那宫女吓得不住磕头,“方才公主不让奴婢跟着,奴婢不敢撒谎。”   徽儿在云冉怀中啼哭起来,她赶忙轻拍着安抚,乳母接过去,抱去内殿喂奶,樱桃忧心忡忡地说,“公主在外面实在不安全,奴婢带着人出宫去找一找吧。”   云冉扫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,“哪里还有人可用?”   “可是小姐,公主她……”   云冉不置一言,转身走进寝殿,见徽儿吃饱了奶,在乳母怀中熟睡,那婴孩尚不知人间疾苦,犹自睡得香甜,云冉低头贴一贴他粉白的小脸。殿内早已没了炭火,她拿起一条红绫弹花小锦被盖在徽儿身上。   樱桃跟上来,“小姐……”   云冉自妆台最底层的小抽屉里,取出一把匕首,是那把宝光璀璨,巧夺天工的“流光”,虽尘封多年,仍旧是削铁如泥,云冉把匕首藏在袖子里,对樱桃说道,“佛堂里观音像后有一个暗室,你和乳母藏进去,无论发生什么,都不要出来。”   樱桃点点头,就要扶着云冉走,云冉摆开她的手,“延意是陛下的亲生女儿,我一定要出去找回她。”   樱桃大惊失色,“小姐,让奴婢去吧。”   “傻孩子,你出去只有死路一条,”云冉努力挤出一丝笑意,假意安慰樱桃,“我听说攻入皇城的是石虎的军队,他不会伤害我的。”   突然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二人一惊,紧接着“轰隆”一声,透过轩窗向外看去,朱红金钉的宫门已被撞开!   “快、快”云冉立即反应过来,回头示意樱桃和乳母,樱桃含泪拉着云冉的手,不愿放开,云冉气恼,“快去,孩子要紧!”樱桃咬一咬牙,转头护着乳母和孩子,走进了佛堂。   不过片刻,整齐有序的跑步声在大殿响起又止息,云冉可以看见殿中人影绰绰,却鸦雀无声。她站在门后,心像是被线提着,不能预知将要发生什么,她握住袖中的匕首,也许以她一死,引开那些人的注意,能够换取徽儿一线生机。   云冉下定了决心,正欲拔出匕首,忽然,她听见“嗒、嗒”的脚步声,沉稳有力,而又……熟悉……她不能置信,一分神之间,寝殿的门已被推开,那个人,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。   石勒!石勒竟然亲自来了!   是的,她十年没有见他,可她仅是听到他的脚步声,就已然认出了他!她愣愣地抬头,时光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些许沧桑,却依旧是那么英武沉郁,微蹙的眉头,凉薄的嘴角,暗黑透着幽蓝的眼睛如同承载了千万年的冰霜。他紧紧盯着她,那目光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情感,就如同他温厚带着薄茧的大手,在她的脸上流连。   石勒向前迈进了一步,脚步沉缓,似穿越了十年的光阴,他记得太清楚,那一年那一刻,十万大军兵临平阳城下,他是怎样剜下了自己的心,换来今日的万仗荣耀。无数个深夜孤寂的梦境中,天空是地狱一样的灰紫色,在尸横遍野血污的战场上,他看见她小小的身影,远远将他望着。那是他晦暗生命的唯一色彩,他迫不及待地走过去,伸出手一碰,一切却都如金粉一般散了。   云冉垂下眼睫,避开他的目光,无声后退了几步。他没有在意,只是像主人一样,打量这间寝殿一番,淡淡问道,“可还住得惯?”   云冉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,没有回应,他随意自如地走进来,在窗前的妆台旁站定,手指划过海兽葡萄纹铜镜、粉漆嵌贝母珊瑚妆匣、散落台面的金钗花钿,就像在审视她多年来的生活。   “倒杯茶来,”他随口说,就像这十年的时光不曾存在过,他们,也不曾分离。   云冉的心头像压着一座山,她所有的汹涌情感都被压在了山下,她轻声说,“已经没有热水了。”   她的声音像甘泉一样润泽了他干涸的心田,他的嘴角轻轻弯起,“你的琴丢在平阳,我替你带了回去。”   云冉有一丝的失神,“那么多年了,我早已经忘了。”   “可是我没有忘,”石勒走近她,伸出手去,霎时间挥之不去的梦中那灰紫的天空,压迫住他的呼吸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,“跟我回家去。”   这个人就近在咫尺,她的鼻端都是他的味道,冰冷的铁锈和血混合的味道。她小心翼翼地呼吸,生怕惊动了脆弱而剔透的记忆之门,他的大手带着往昔的温度,而她只是说,“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家。”   石勒的眉头蹙起,就在此时,一声儿啼打破了殿宇的宁静。徽儿!云冉大惊失色,忐忑看向他,他的眸光阴沉不定,放开她循声走了出去。   云冉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,慌慌张张地追上他,拉住他的手臂,“石勒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她便愣住了,大殿里,几个士兵押着樱桃和乳母,其中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将一个婴孩抱在手中。   “小姐……”樱桃哽咽着,她被人殴打过,脸颊红肿着,嘴角青紫。   “徽儿!”云冉惊叫一声,扑过去,却一下子被石勒拉住,她仰起头看着石勒,他神情淡漠,却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。云冉太熟悉他的这种表情,她的恐惧蔓延到四肢百骸。   “你放过他吧,他只是个婴孩,他是无辜的,”云冉攀着他的手臂哀求。   石勒不为所动,面色阴沉如寒冰。云冉在他的脚边跪下,牵着他的衣袖,“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,石勒……你放了他吧!”   “斩草不除根,必留后患!”石勒斩钉截铁地说,对着士兵比了个手势,然后低下头俯视着她,低语,“云冉,别怪我心狠。”   云冉惊恐地看着那士兵把孩子高高举起,她冲上去,那抱孩子的将士反身格挡,云冉扑个空,膝盖重重磕到地上,她回转头对着石勒大喊,“他是我的孩子!他是我的孩子啊!”   石勒不慌不忙过来扶她,在她的耳边轻柔而残酷地说,“云冉,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。”   绝望。   无边无际的绝望将她拉入了深渊。她怎么会这么天真,再一次寄望于他?石勒是何等样人,怎会因了她的哀求就放过刘曜的儿子?她的眼泪滴到冰凉的金砖之上,她摸到了袖中的流光,那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。电光火石之间,她拔出匕首,抵在了石勒颈间。她再没有别的选择!   殿中石军将士们手中长刀嚯地同时对准了云冉。他们不见惊慌,这把匕首即便削铁如泥,这孱弱的女子,无论如何,不可能制得住孔武彪悍的石勒。石勒却挥挥手,示意他们退下。   “放樱桃和徽儿出宫去,”云冉泪流满面,她的声音和心一起颤抖。   石勒怜悯而痛楚地看着她,他恐怕从未想过,会有一日,他二人也会兵戎相向。他握住云冉的手,向下按去,刀尖刺破了他颈上的肌肤,渗出鲜红的血珠,他说,“若我还能甘愿赴死,云冉,那也只能死在你的手上。”   “王爷!”领头的将士陡然变色。   云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匕首,血已经染透了他的衣襟,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,没有一丝焦距,瑟瑟发抖如风中落叶,石勒抵着刀尖向前跨出一步,抱住了她,云冉颓然垂下手,“铛”的一声,匕首掉在地上,他的手捂住了她的双眼,云冉反应过来,像一只护崽的母兽本能地挣扎,他的双臂却越收越紧,像铁钳一样攥住她。   石勒的眼睛扫过徽儿,那将士心领神会,“噗”地一声闷响,樱桃尖利地惊叫,云冉从未听过樱桃发出这样的声音,之后,她什么都听不到了,所有的感官都离她而去,她的魂魄飞到了九天之外,不能思考,不能言语,不能动,在石勒的怀中软软的跌了下去。   幽白的月光下,女子一袭白纱衣,在庭中翩然起舞,脚腕上一串银铃,“叮铃铃”清脆若隐若现,那是年轻时的莲岸,光线越来越亮,云冉眯了一下眼,香雾弥漫中,眼前的莲岸变做华贵的深宫妇人,怀抱红菱弹花襁褓,包裹着一个粉琢玉砌的婴孩,云冉感到她在微笑,却一直没有看清她的脸。突然,“噗”的一声响,她吓了一跳,回过头看,襁褓摔落在地,光可鉴人的地砖上一滩刺目的鲜血缓缓流动,渐渐浸没她的脚趾。   “徽儿!”云冉腾地从床上坐起来,浑身被冷汗沁湿。   “小姐,”樱桃扶住她,“你醒了。”   云冉看看四周,简单的陈设,床头的点着蜡烛,“这是哪?”   “石军在城外的大营。”   樱桃的脸上鲜红的指印高高肿起,云冉张了张口,艰难地问,“徽儿呢?”   “小姐,小姐……”樱桃趴在她的腿上大哭,“九皇子他,他已经……”   云冉呆呆坐着,她想起来了,漫天漫地的鲜血,掉落在地的匕首,被蒙住的双眼,那男人眼中冷酷的寒光……她,没能杀了石勒,她,没能保住徽儿!   樱桃的哭声像蛛网一样缠着她的心,一丝一丝地迫紧,密密匝匝,不留余地。   门外一阵响动,石勒推门进了来,他已脱下铠甲,换上了一套玄色软缎常服,他看了看跪在床边,捂着脸痛哭的樱桃,皱了皱眉,说,“下去吧。”   樱桃不敢再哭,又不敢不从石勒的命令,犹犹豫豫地出去了。   云冉额头上冷汗涔涔,石勒走过去,伸手拨了一下她的头发,云冉偏过头,他的手顺势正了正她发上的蹙金玫瑰花簪。   “恨我吧?”石勒坐在她的对面,淡淡地问。   云冉抬起眼睛,看到他的鬓边已有丝丝灰白,她攥紧拳头,平静地说,“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。”   石勒突然恼怒,将她拉近胸前,赤红着双目,狠狠说道,“送你入平阳,是我毕生之痛,可是,在那般境地之下,无论重来多少次,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抉择!”   “成大事者向来不拘小节,我怎会不懂!”云冉冷冷看着他,嘴角一抹讥诮的笑。   石勒的怒意却平息下来,轻轻把她拥在怀中,说,“我隐忍了十年,终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,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你我分开。”   云冉被他抱在怀中,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把她的心逼成了小小坚硬的一团,“皇上早已在十年前,上禀天地,下告万民,封我为妃,你难道要逆天吗?”   “逆天又如何?”他轻声嗤笑,手在她的脊背上游走,他低下头轻吻她的发顶心,慰足地叹息,“你的身体发肤,灵魂骨骼,全都是属于我的,你忘了吗?”   忘?就是化作灰,她也忘不了!当时的她,那么勇敢、那么执拗地爱着他,太过执着,最终深深失望。时隔十年,她再一次看到他的脸,她便知道,那份爱沉积在她的灵魂深处,而她的灵魂牵系在他的身上,那牵绊比命运给人的愚弄更加沉重。   她单弱的躯壳再也无力承受,她闭上眼睛,“咫尺天涯,石勒,我们回不去了。”   石勒放开她,将那把流光放在她的手上,温柔而郑重的看着她说,“云冉,你若是恨,就杀了我,你若不杀我,就留在我身边陪着我。”   那匕首像烙铁一样炙痛她的手,她想丢掉,匕首却像有磁力一般,怎样也放不开,她紧紧咬着嘴唇,鹿一般惊慌的眼神看着石勒,泪如雨下。   石勒捧起她的脸,“你的样貌同十年前并无分别,而我已经老了。”他低下头去吻住了她苍白的唇,他迷离而沉醉地吻着,混不在意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。云冉的手颤抖着,凝注了她浑身的力气,可最终,她只能将刀柄狠狠地砸在他的脊背上。石勒顿了一顿,放开她的唇,手指在她光洁的脸颊上轻轻滑动,轻叹,“哪怕这一刻,就死了呢?”   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,拨开她额前濡湿的碎发,轻吻她的额角,“再睡一会儿吧,天亮拔营,我们回襄国去。”   云冉一惊,推开他说道,“我不走,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女儿!”   石勒蹙起眉,“刘延意?”   云冉紧张地看着他,绞着手指说道,“延意只是个公主……”   石勒笑得风平浪静,“男孩虽不能留,但你放心,你的女儿是无妨的,我会替你找到她。”   “男孩虽不能留……”他轻飘飘的话重重击中她的心,将她瞬间打入寒冰地狱之中。“如此说来,我倒要谢你了?”云冉冷得牙齿打颤。   石勒本已起身要走,听闻此语,复又回转过来,俯下身,握住她瘦削的双肩,看着她的眼睛说道,“为你做什么我都甘愿,只是刘家,我断不能相容。”   “你的手段,我自小见识的还少吗?”云冉唇边的笑意冰冷得像水。   石勒似是有些无奈,将她揽在怀里,叹了口气,“罢了,你先睡吧。”说罢,石勒便唤樱桃进来服侍,才匆匆离开。   天光微亮,营外已是有了簇簇的走动声,云冉睡得不安稳,醒了过来,她看着帐顶,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,恍惚间她以为,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,在石勒的军营中,她看着门口,石勒会如往常一般,逆着清晨的日光,推门而入。那样动荡流离的日子,她却从来都不觉得苦。   “小姐醒了,”樱桃端着早饭进来,打断了她的回忆。樱桃把托盘放在桌上,手脚利落的服侍她盥洗。   粗瓷粗碗,盛出来的竟是燕窝粥,还有几样精细小菜。石勒军中一向简朴,这是特意为她备的。   “小姐吃些吧,听说今天要、要赶路……”樱桃把汤匙放到云冉手中。   云冉并无甚胃口,只是推开碗,樱桃待要再劝,却见石勒推门进了来,樱桃吓得一惊,退到了一旁。   “趁热吃吧,”石勒坐到云冉身旁,“吃完了我带你去看看他。”   北郊城外,三军肃整,云冉站在一架黑漆马车下,远远看着一队兵士押着刘曜走过来,刘曜被围在中间,云冉看不清他的脸,只见他的脚步有些踉跄。   “他的伤不轻,我派了军医随车同行,”石勒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。   在确定可以控制自己的声线后,云冉轻声问,“于性命应是无碍吧?”   石勒顿了一下,说道,“无碍,你,可放心了。”   本以为他们把刘曜带到石勒面前,谁知这一对人竟转了方向,向着一架重兵环绕的马车走了过去。刘曜仿佛感应到什么,回过头张望,亦见到了云冉,目光中只有一闪而过的惊讶,随即竟如往日般温和地冲她一笑。云冉心中一急,就要走上去,却被石勒拉住了手臂。她心知不可再争,便生生顿住了脚步。   这时一近侍打扮之人上前来,说道,“报王爷,北苑城一孙姓老叟上礼求见刘曜。”   云冉偏头看,正是李合,李合无声地向云冉行了一礼。   石勒的面上划过一丝疑惑,还是点点头,“准了。你们……仔细些。”   很快,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,提着一直酒壶,走到刘曜身旁。老者先以觐见皇帝之礼拜了三拜,当着刘曜,倒了一碗酒,进上道,“仆谷王,关右称帝皇。当持重,保土疆。轻用兵,败洛阳。祚运穷,天所亡。开大分,持一觞!”   老人郎朗金石之言尤不绝于耳,刘曜满目震惊,那一字一句,皆如凌迟,他是亡国之君,败兵之将,他面前的,是他未能护住的子民,他脚下的,是他未能保住的疆土。他郑重地双手接过这碗送行的苦酒,一饮而尽。   云冉早已潸然泪下,就连石勒也在旁边喟然叹息,“亡国之人,足令老叟数之!”   “祚运穷,天所亡,”云冉低声叹道。   石勒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穆,他沉声说,“我知他待你不薄,可是云冉,他刘曜,不是一个好皇帝。”   云冉讶然看他,竟是无言以对。   石勒亲自押送皇帝刘曜回到襄国,将其软禁在襄国城外永丰城中,赐奴仆姬妾,美酒玉食。    ☆、第三十三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  一别十年,襄国城更加繁华热闹,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景象。云冉进了城便换了软轿,直接抬进了赵王府,也就是昔日的平晋王府。   此时已是天色将晚,云冉站在飞云馆前,看着熟悉的一景一物,恍若隔世,过去伺候她的子衿和瑞安跪在门前喜极而泣。云冉扶着樱桃的手,走了进去,屋内熏着百合香,家具摆设的位置都没有移动过,她的黄花梨圈椅上搭了蜀锦丝棉垫,书架上的书一点灰尘都没有,她的琴静静放在窗下,像是随时等待着她的主人。   子衿上前替云冉解下厚厚的狐裘,递给小丫鬟,重新跪下给云冉磕头,哽咽着说,“小姐可回来了,奴婢这十年来一直盼着这一天!”   云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,亲自扶起她,“难为你了。”   子衿再度垂泪,“王爷吩咐奴婢和瑞安看着院子,待我们十分宽厚,都是托了小姐的福。”   云冉听着她的话头,又见她已做妇人打扮,便问道,“你和瑞安……”   子衿微微红了脸,“王爷前年做主,将奴婢许配给了瑞安。”   云冉心中十分宽慰,“瑞安一定是个好丈夫。”   子衿含羞低头一笑,从食盒里拿出一只玉碗,“奴婢记得小姐冬日里从不饮茶,特意叫小厨房煮了牛乳茯苓霜来。”   樱桃接过茯苓霜,说道,“小姐这些年身子好了许多了。”   “那可真是太好了,”子衿喜道,“都是姑娘侍奉得尽心。”   樱桃拿调羹调拨了几下,递到云冉手上,随口问道,“敢问姐姐,这么多年没回来,府里可添了什么新人?”   “除了王妃和程侧妃、英侧妃——就是从前的舜英夫人、舜华夫人,倒是新添了几位侍妾……”子衿说着不安地看了一眼云冉,“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。”   樱桃伶俐笑道,“多谢姐姐提点,要不然走在府里,见了人都不知怎么请安,倒显得咱们没规矩。”   子衿笑笑,行了个礼道,“小姐舟车劳顿,可要先歇一歇?”   “不觉有些饿了,子衿下去备膳吧,”云冉温言道,“只留樱桃伺候着便好。”   子衿领命退下,樱桃扶着云冉在榻上躺下,在她耳旁轻声说,“军中人嘴紧得很,奴婢只打探到公主并不在被虏的宫眷当中!”   “怪不得一直没有消息,”云冉心揪了起来,“延意身份不同普通宫眷,能在哪呢?”   “这,奴婢就问不出来了,”樱桃低下头,“石王即答允过小姐,不如、不如问问石王?”   云冉的心中像翻了油锅,她的手紧紧扣住桌沿,握得指节都白了,“是,他答允过我,这一次,我不许他食言。”   樱桃握住她的手,红了眼眶,“奴婢看得出来,石王对小姐从未忘情,小姐何须自苦。”   良久,云冉才说道,“我与他,已不是一句有情无情可说。他是我命里的煞星,怕只有到我死了,才可烟消云散。”   将要入夜时分,瑞安进来禀报,“王爷来了。”话音未落,便见到石勒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。   云冉站起来,屈膝准备行礼,石勒一把将她扶住,“你我之间,何须行此虚礼?”   云冉拂开他的手,淡淡地别过脸。   石勒左右看了看,一挥手,“都下去吧。”   云冉穿着蜜合色交领折裥裙,外披一件象牙色绣栀子花罗袍,长发松松挽了一个髻。石勒手轻轻放在她的发髻上,“这是我送你的簪子,你十五岁生日的时候。”   羊脂玉精雕细刻的芙蓉簪,一瓣一蕊清晰可见,云冉正正簪子,“方才顺手一拿,还真没注意到,这些年,我也不大爱用这般奢华之物。”   石勒听着她说话,虽然是冷冷的,心中还是十分熨贴,他笑言,“夜深,不觉有些饿了。”   “太医说我脾胃虚弱,嘱咐入夜后不宜进食,我宫中已多年不备宵夜了,”云冉顺口说道。   石勒听她提及宫中之言,胸中浊气上涌,脱口而道,“刘曜在,也不备膳吗?”   云冉几乎想要一巴掌扇过去,但她只得忍住,冷冷说道,“皇上的膳食,自有御膳房料理。”   “瞧我都说了什么?”石勒手搭在她的纤腰上,“我说错话,枉做了小人,”说着他轻轻扳过云冉的脸,吻了下来,云冉别着身子,只得攀附着他的肩,靠在他的胸前。许久,石勒恋恋不舍得放开她的唇,拉着她坐在软塌上,问道,“飞云馆还是原先的样子,你不喜欢么?”   云冉摇摇头,“物是人非。”   “可是我终于做到了,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,”石勒牵起她的手放在腮边,青涩的胡茬轻轻蹭她的手心,不经意触动了她深藏心中的柔软情愫,许多年前,她最喜欢做这个动作。石勒看着她怔忡的神情,有一霎的分神,魂魄似是飞到了九天之外又被拽了回来,悠悠荡荡。   云冉抽出手,头低了半晌,说道,“明日我想让子衿把东厢房收拾出来,单给延意住着,你看可好?”   石勒微微一笑,“东厢房日光充裕,自然是好的,若缺什么,只管吩咐李合去办。”   云冉轻声说,“那孩子自小娇惯,也不知这些日子可曾挨饿受冻。”   “今日刚得到的消息,延意在石虎的军中,我命人以公主之礼待之,想来不会委屈,”石勒说道,“石虎的大军比我们滞后,我已命他加速行军,再过三五日,也就该到了。”   云冉怔怔听着,按捺不住喜悦,失口道,“可当真么?”   石勒看着她眼中的神采,愣了好一会儿,才说,“千真万确。”   云冉笑了,那笑容就像穿透暗夜的一缕阳光,石勒的呼吸一滞,低下头去亲吻她的眼睛。她侧头躲开,他却低低一笑。   这时,门外响起脚步声,李合在门外禀报道,“王爷,王妃在外求见。”   石勒随口道,“我这里不得空。”   李合迟疑着回道,“王妃说,时候不早,王爷该歇息了。”   王妃刘氏!   云冉心中冷笑,却推一推他的胳膊,“王妃说的是,你还是早些回去吧。”   石勒的手背摩挲她的脸庞,声音渐次低了下去,“我能回去哪呢?我哪也不去……”   “王爷?”李合在门外探寻地一问。   “送王妃回去,”石勒的目光不曾离开云冉的脸。   “可是我这里,没有能侍奉王爷的人,”云冉拨开他的手,站了起来。   石勒也站起来,倒了一杯茶,“你不必担心,我睡在你外间的榻上,就像从前那样。”   云冉愣了一下,许多年之前,石勒军职不高,主帅营帐也只得小小一间,石勒不放心她,便在帐中隔起帷帐,每夜,她都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。那是她人生最宝贵的记忆。那时的她再也想不到,如今她会在石勒的身边步步为营,百般算计。命运真的不得不令人一嗟三叹。   她接过茶杯,说道,“夜间不宜饮凉茶,你方才说饿了,我叫樱桃做一碗红枣粥来。”   石勒笑着说好,轻轻抱住她,头靠在她的颈间,深深嗅她的发香,他沉声说,“我已经老了,我不能再一次看着你离我而去,对不起,云冉,即使你怨我,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。”   永丰城是襄国城外最偏僻荒凉的一处小城,虽说叫“城”,却人烟稀落破败。可如今的永丰城,却是重兵把守,卫护森严,更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了。   马车在城门外,停了下来,李合上前拿出令牌,卫兵看了之后,立即放行。李合亲自赶着车,进了深深的洞门,云冉撩开车帘,向外看去,固若金汤的城墙给人巨大的压抑,马车辘辘穿行而过,竟像是走进了一座死城。   云冉坐立不安地等在暖阁中,李合跟侍卫吩咐了什么,那侍卫转身离开,过了会儿却见一青衣侍者走了进来,竟是王瑞。   王瑞见了云冉,眼中已是含着泪,几步上前就要行礼,“宸娘娘……”   李合皱着眉横了他一眼,王瑞噤声,立刻改口,“奴才给临川郡主请安。”   昔日在未央宫中,王瑞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,何时受过这等贱遇,云冉也只得说,“公公免礼。”   王瑞揩着眼角的泪,面色愁苦,苍老了许多,脸上的皱纹更深了,“皇上请,请郡主过去叙话。”   “去,去,”云冉一叠声说,樱桃追上去为她系好披风,匆匆跟着王瑞走了出去。  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,云冉的心随着一下子揪了起来,她看过去,门内站着的正是刘曜!刘曜一身月白色长衫,清减了许多,但精神尚好。   “陛下,”云冉的泪夺眶而出,不由得跪了下去。   刘曜扶住她,温和的目光落在云冉身上,“看你憔悴了许多,可是又犯了旧疾?”   云冉拿汗巾印了印眼泪,强笑着说,“并没有。”   刘曜清朗一笑,“来,尝尝我新制的茶。”   二人在桌前坐下,云冉心中千言万语,却不知从何开口。刘曜给她倒了一杯茶,说道,“你我久别重逢,为何要如此愁苦?”   云冉哽咽,如吞了一枚青橘,“臣妾愧对陛下!”说着跪了下来,伏在地上叩头。   刘曜忙扶她起来,“社稷到了如此地步,都是我的错,怎能怪责你一弱女子?”   云冉坐下垂泪,刘曜叹了口气,“宫中事我已知晓,莲儿舍生取义,我却在此苟且度日,想来,到了黄泉之下,我亦是配她不起。”   听得提起莲岸,云冉更是悲不能已,饮泣说道,“徽儿他……我护不住九皇子,将来黄泉相见,我又有何面目面对莲姐姐!”   刘曜面上布了一层愁云,“这孩子尘缘这样浅,是我带累了他,只愿他来世莫要投生在帝王家。”   “陛下,是臣妾没有看顾好徽儿”云冉站起来,又要跪下去。   刘曜一把拦住她,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单弱的背,在她耳边低声问“延意怎么样了?”   云冉作势将头靠在他胸前,“陛下放心,臣妾拼上性命也会保全延意。”   “吱呀”一声,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,刘曜回头看去,波澜不惊地一笑,“石王来了。”他自若地放开了手,云冉便背过身去擦干了眼泪。   石勒眼神冰冷,面上却带了和气的笑,“久违探访,不知这永丰城皇帝陛下可还满意?”   “美酒美女环绕,石王如此贴心周到,朕怎能不领情呢?”刘曜不卑不亢地说道。   “皇上满意就好,”石勒说着在矮机旁坐下,看着刘曜云冉二人,笑道,“都坐吧。”   云冉便斟了一杯茶给石勒,石勒尝了一口,“茶是好茶,只不过石勒是个粗人,不解真味,惭愧惭愧。”   刘曜笑道,“石王过谦了。”   石勒满面春风又饮了一回茶,才说道,“久闻太子殿下风雅,颇有乃父之风,如今一朝大权在握,若是误信了奸人谗言……石某怕他追悔莫及啊。”   云冉闻言手紧紧攥住了裙角,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哽在喉中。周围空气似都结了冰,她怕眼神出卖了自己,克制着不抬起头,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。   刘曜面不改色,只说道,“石王可还记得昔日的重门之盟?”   重门之盟!   那年联军攻克洛阳,在洛阳城重门之外,刘曜、石勒二人约定如交战,必不伤对方及家眷性命。那时她第一次见到羊后,郊外的朔风吹起衣角,只觉得宛若天人。现在想来,竟如同前世之事。   沉默片刻,石勒平淡地说,“事已至此,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   刘曜像是没有意外,只是说,“那么你我言尽于此了。”   石勒依旧很温和,站起身告辞,走到门首,却转头说,“云冉,我们回家了。”   云冉的腿有些麻木,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,刘曜离得她近,一把扶住她的胳膊,暗暗紧握住,看着她说,“当心。”   云冉与他对视片刻,垂下眼睫说道,“多谢陛下。”   石勒向她伸出手,云冉只得走上前去,随他一道登车而去。  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,泛着淡淡的碧色,入口清冽,回甘悠长。更漏声声,云冉独卧榻上,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罗裘,已是酒至半酣。已至石勒走进来时,她竟未有所发觉。当男人温热的手指抚上她光洁的脖颈,她才猛然醒觉,霎时间浑身冰冷。   石勒拿过酒壶,自顾自对着壶喝了几口,俯下身去亲吻云冉的脸,压低声音说道,“半日不见你,我便如失了魂一般,你说,如何是好?”   云冉讥诮一笑,“那么过去的十年,石王是如何度过的?”   “你想知道么?”他的眼中布满阴霾,手指在她栀子花般清香光洁的脸颊上滑动,“自然是一直想着终有一日我会踏平长安,而我们,会像现在这般重聚。”   喝下去的竹叶青让她的头脑没有那么清明,她说,“长安长安,你可知它的寓意,长治久安,呵,一朝城破,尸横遍野,如何能长安呢?”   石勒反而笑了,“我没有做那样的事,百姓生活一如往常。”   云冉见他笑,倒一下子清醒了,她太了解,有时候,石勒的冷酷并不可怕,他的笑才可怕。她错了,云冉心想,她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来惹他,他生气,于她有什么好处?   见她沉默,石勒摸了摸她垂下的长发,“你不必怕,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,只要你肯对着我说话。”   云冉讶然抬头看他,口中仍说,“别以为你猜得透我的心思。”   “我当然猜得透,别忘了,你十三岁就跟着我,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,”石勒倒了一杯酒,慢慢喝下去,“只要他劝说刘熙投降,我可以留他一命。”   小太子刘熙绝敌不过石勒的大军,兵败只是早晚的事,这是石勒给刘家的一线生机。   云冉绝没有想到,不待她开口求他,他便随了她的心愿。而他本可以此作为要挟,让她不得不心甘情愿做他一名宠妾,从此求出无期,求死不能。   可他没有。   她深深明白,他做出这样决定的艰难。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,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,石勒反身将她抵在榻上,金钗委地,她的如瀑长发披散开,菟丝一样绕着他的手臂,她的神情是淡漠而慵懒的,这反而让他更加动情。   “你的心中是爱我的,”他轻咬着她的耳垂,喃喃地说。   云冉张开眼看着他,他的身上又添了许多新的伤痕,最新的便是她用匕首刺的,伤痂脱落,留下了淡红的痕迹,淡的像化开的胭脂。她不安地拧身,碰落了酒壶,酒香溢满一室,熏然欲醉。她的头脑却无比清明,风起了,她听见了雪花飘落的声音。   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两日,整个天地银装素裹的洁白。金明湖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,覆着积雪,如铺了一层银毯。   “小姐慢些走,当心路滑,”樱桃亦步亦趋,跟在云冉身边,不时伸手扶着云冉的胳臂。   云冉回头笑道,“快点吧,延意等着我去接她呢。”没想到一个不留神,腰间被重重撞了一下,趔趄着差点摔倒,瑞安眼疾手快,在一旁稳稳将她扶住。   “小姐没事吧?”樱桃忙道。   云冉低头一看,撞到她的竟是个总角的锦衣小童,不过十来岁的样子,唇红齿白,生得甚是文弱。   “奴才给世子请安,”瑞安看清了来人,吃了一惊。   世子?云冉狐疑着打量他,轮廓倒是依稀有石勒的影子   “平身吧,”那小童亦看着云冉,只道她是个新入府的丫鬟,便问道,“你是何人?我怎的从未见过你?”   “大雅不得无礼,”梅树后绕出一行人,说话的正是为首的盛装贵妇,“还不见过临川郡主!”   云冉打量了一番,唇边泛起凉薄的笑意,“程夫人。”   程姝的体态还是依然纤柔婀娜,比原先丰腴了一些,更显得温婉多姿,她披着孔雀羽织金披风,把身后一众女子衬得黯淡无光。   小童躲到程姝身边,怯怯的不说话。原来他是程姝的儿子,被石勒封为世子的石宏。   “临川郡主!汲云冉!”跟随她的几个女子听到云冉的名号,都吃了一惊,纷纷克制着好奇的目光向她看过去。   “早就想去看望郡主,奈何郡主总是不得空,”程姝的眼眶微微红了,“十年不见,郡主一向可好?”   “托程夫人的福,本宫一切都好,”云冉的笑不达眼底。   “什么夫人?还不拜见程侧妃!”程姝身旁一个红衣女子站出来,盛气凌人地说道。   “秭归!”程姝厉声嗔道,“郡主身份尊贵,岂能向我行礼?王爷虽宠着你,你也不能太没规矩了。”   云冉冷冷看着她们,掩口笑道,“程侧妃说得是,本宫还有事,先行一步了。”   程姝侧身让开路,“郡主可是去接清河公主?”   云冉有些意外,点点头,“正是。”   “郡主别见怪,如今我主理一府之事,所以才知道,”程姝说道,“只是王妃一直惦记着郡主,郡主得了空,好去瞧瞧王妃了。”   云冉看着她温和带笑的的眸子,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,转身走开了。   远远甩开了那些人,樱桃才轻声问道,“奴婢记得小姐从前一向不与程侧妃生龃龉,如今怎么才回来,就……”   “当年我被她算计离府,就是太过忍让,如今回来了,她们必然深恨于我,况我又带着延意,延意身份本就尴尬,我若再一味退避,便只能由着她们作践了,”云冉冷冷道。   正说着,只见李合迎面走过来,对云冉行了个礼,“公主已在毓华堂等候郡主,郡主随属下过去吧。”   云冉略思索一下,问道,“却不知毓华堂是何处?”   李合答道,“毓华堂前些年才建成,二门内接待女眷用的客堂。”   樱桃伶俐笑道,“幸亏有李大人带路,不然咱们可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了。”   “姑娘说笑了,”李合垂目道。   不消片刻,三人便行到了毓华堂前,“公主在西偏殿,属下在外面伺候,郡主进去吧,”李和说道。   云冉扶着樱桃的手,迫不及待地走进去,四下张望一番,厅堂轩广清雅,一看便知是程姝的心思,西偏殿的门扉紧闭着,樱桃过去轻轻推开。延意孤零零局促的坐在椅子上,身上穿着簇新的锦衣,料子倒是华贵,手工却略见粗糙,也不是那么合身,定是裁缝连夜赶制的。   延意听到声音,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上蹦起来,惶惶然看过来,见是云冉,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,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。   云冉心疼难当,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,一把抱住延意,“延意啊……”   延意的身体僵了一会儿,才抱住云冉放声大哭,“母妃,母妃……”   “不怕了,不怕了,”云冉留着泪,安抚延意。   樱桃过来扶二人坐下,亦擦着泪说,“公主瘦了好多了。”   云冉拉过延意的手,“都是母妃没有把你照顾好,是母妃的错。”却在一晃眼间,看到延意的手腕上有一圈乌青,一惊,忙翻开她的袖口,但见纤细的手臂上满是青紫的痕迹。   樱桃也看到了,捂住嘴倒吸一口冷气,“公主,这……这是……”   延意瑟瑟索索抽过手,环抱着手臂低头不语。   “延意?”云冉轻声唤,心一直向下沉,手颤抖着撩开她的头发,白皙的脖子上亦有好几处青痕,云冉强自镇定下来,不再追问,只说道,“母妃在这府里,有一处旧时居所,随母妃住过去,可好?”   延意点点头,樱桃早已自悔失态,见状忙上前替她系好披风,一同回到了飞云馆。   云冉正在小厨房亲手为一道黄芪红枣清鸡汤调味,樱桃这时进来,面带难色说道,“公主沐浴,无论如何不让奴婢伺候……”   云冉放下调羹,微微蹙眉,“由着她吧,你们在外面守着。”   “小姐,”瑞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“大夫来给公主请脉了。”   云冉踱到门口,问道,“哪里来的大夫?”   “王爷着人请的城里济世堂的大夫,”瑞安答道。   “那就好,”云冉转头对樱桃笑道,“若是这府里的人,我可不敢用呢!”   瑞安低着头不敢接话,云冉又道,“下去好生看茶,你晓得轻重。”  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,云冉坐在床边看着大夫为延意诊脉,那老大夫诊毕,恭敬道,“这位姑娘惊惧过度,神思不定,在下开付安神汤来,喝几日便好了。”   “有劳了,”云冉温和笑道,“让瑞安跟着大夫去抓药吧。”   樱桃将一只金元宝塞入大夫手中,送了出去。   待人都走了,延意方才怯生生问道,“母妃,您何时在这府上住过?”   云冉看着她蜡黄的脸,十分心疼,只是面上不好带出来,只像平常一般说道,“大约比你现在大一些。”   “那这里是母妃的家吗?”延意问。   云冉摇摇头,“母妃从来没有家,直到入宫,才安定下来。”   樱桃端着药碗进了来,“公主该服药了。”   延意苦着脸喝了药,云冉递过一碟红亮亮的糖渍山楂,延意尝了一口,“是母妃做的?”   云冉含笑亲手拿过茶盅让延意漱口,“母妃知道,延意吃完药,总喜欢吃糖山楂的。”说着放下床帐,让延意躺下来。   “母妃别走,”延意小声说,手拽着云冉的衣角。   云冉在延意身旁躺下,“母妃不走,母妃一直陪着你,你安心睡吧。”   延意这才放心的合上眼,在药物的作用下,很快沉沉睡着了。云冉这才起身,到外室吩咐樱桃拿药方来看。   “枸杞子、鹿角胶、熟地黄、五味子、当归、柏子仁、酸枣仁、玄参、丹参、白茯苓、远志、桔梗,”云冉心中顿起了疑惑,“这本是个安神补心的药方,却加了鹿角胶、熟地黄。”   “可有不妥么?”樱桃问道。   “倒是并无不妥,”云冉沉吟,“只是那大夫并没有说实话,延意恐怕不只是惊惧过度这么简单,鹿角胶、熟地黄都是益精养血、补肝肾虚亏的药,等闲不会用在一个十四岁少女的身上。”   “奴婢再去找个大夫来,”樱桃忙道。   “不中用,”云冉说道,“再找多少来,也没有人敢说实话。我心中一直有个可怕的疑影,这药方倒是消了我的疑惑。”   樱桃不解地看着她,“公主她……生了什么病?”   “宫廷女子,一朝沦为俘虏,你说,等待她的会是什么?”云冉闭上眼,两行泪滑下脸庞。   “她可是公主啊!他们怎么敢!”樱桃惊恐地张大双眼。   “他们怎么不敢?!”延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   云冉回头看,延意不知何时起来了,赤着脚站在地下,脸色苍白,单弱的身子摇摇欲坠,目光中却满是执拗的恨意。   “公主怎么起来了?”樱桃小跑过去,拿来外衣披在延意身上。   云冉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,她拼尽全身力气,走到延意身边,双手搭在她的肩上,“延意,告诉母妃,是谁……欺负了你?”   延意似是不堪重负,颓然坐下,声音如同呓语,“那日,我听宫人们说,石军要攻入宫中,都在商议着怎么逃走,我想,就算要逃走,也要带着母妃的灵位一起走,不能把她孤零零丢下,我到了醴泉宫,宫里一个人都没有,我拿了灵位刚要走,却、却……”   母妃的灵位,她的亲生母妃,薛芷素。这个傻孩子啊,云冉心中叹了口气。   延意停了一会儿,接着说,“有一队兵闯了进来,凶神恶煞,见了我,就上来、来撕扯我的衣服……有个人说,我的穿戴不似寻常宫女,要、要留给将军,他们便把我绑了起来,关了起来。后来,后来那个男人来了,他是野兽、他是魔鬼……”说到此,延意慌乱起来,眼睛看着面前的虚空,双手乱挥。   云冉心疼无比,抓住延意的手,“别说了,延意,别再说了。”   可延意并不没有停止叙述,她的思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,她的记忆却似乎无比清晰,“他像野兽一样,几乎要把我撕裂,我咬他,他恼了,拿鞭子抽打我,然后把我绑起来,每日每日,都是如此……我求死不得……”   她的女儿啊,竟遭受了这般凌虐与侮辱!   云冉的脸色一定如修罗般狠戾,她的话语却是平静地,她问,“告诉母妃,那人是谁?”   延意歪着头想了一想,“他们叫他,石将军。”   云冉皱一皱眉,石军里石姓的将军太多了,她又问,“他叫什么名字,你知道吗?”   延意瑟缩了一下,手揪着衣襟,哆哆嗦嗦地说,“石虎。”   石虎!   “啪嗒”一声,樱桃手中的玉碗摔在地上,碎了。    ☆、第三十四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     石虎跪在煮泉斋中,如今的他,战功赫赫,石勒之下,军权最盛便要数他,地位早已今非昔比。   “混账东西”石勒铁青着脸,竟抄起手边的砚台,直直砸了过去。   石虎不敢躲,硬生生受了,砚台砸在额角,顿时血流如注。他连眉都没有皱,问道,“侄子不知何事惹恼叔父,还请叔父明示。”   “那么多女人,你要谁不好,偏偏是她!”石勒怒道。   石虎盘桓片刻,百思不得其解,疑惑道,“叔父是说那个公主?”   石勒冷哼一声,“你可知她是谁?”   “刘曜的女儿,”石虎心中不以为然。   石勒的咬肌紧紧绷着,按下一口怒气,冷冷迸出一句话,“她也是云冉的女儿!”   “这,这不可能!”石虎大惊,蹭的一下站了起来,“她分明已十三四岁……”   “是养女,却被云冉视作亲女,”石勒说道,“这些天来,云冉牵肠挂肚只为这个女儿,没想到,你这孽障!”   石虎浑身都僵住了,他终于可以再次见到她,可她,怕是永不会原谅他了吧。   石勒来到飞云馆时已是入夜时分,云冉正在调香,见他进来,只是略抬了抬眼,转头吩咐樱桃,“茅香和丁香皮没有了,去取些来。”   樱桃低着头快步出去了,石勒走过去,问道,“配什么香?”   “不过是些安神香罢了,”云冉说道,“延意睡不安稳,熏香可以助眠。”   石勒笑,“我还没见过那孩子。”   “吃过药睡下了,”云冉淡淡道。   石勒搓着手,面色十分为难,“云冉,有件事情,我不得不对你讲。”   云冉这才仰起头,定定的注视着他。   石勒轻咳一声才道,“石虎他……那日带兵入宫,他并不知道延意是你的女儿,他把延意……”   接下来的话石勒说不出口,尴尬地看着云冉,云冉冷笑,接口道,“把延意糟蹋了。”   云冉的话太过直白,石勒一愣,鼻尖微微冒汗“你已经知晓?我也是今日才知情的。”   云冉低着头挑弄香料。   “石虎现就在院外请罪,要杀要剐都由你,”石勒说道。   云冉沉默了半晌,把手中的香投入熏炉之中,清淡的甜香腾起来,她细细嗅了片刻,才说,“我杀了他,又有什么用?”   石勒试探着说,“那事已然发生了,不如让石虎那混账,娶了延意吧。”   云冉的目光随着升腾的烟雾飘忽不定,“皇上曾将延意许给当朝丞相陈幼子陈礼,那可真是个允文允武的俊秀少年,只可惜,在长安,率家丁卫护皇城时,被杀了。我是延意的母亲,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她能觅得佳婿,荣华一生,不似我这般颠沛流离,可天,就是不肯遂人愿。”   石勒只得忽略掉她的上半句话,“延意仍是公主之尊,我保证她荣华不改。”   云冉的声音骤然变得尖利,“荣华不改有什么用?她的一生已经被你们毁了!”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,这段日子,即便为了自己,她也不曾这般顶撞石勒。   石勒的脸果然沉了下来,过了半晌才说,“你为人母的心我懂得,我是真的想对你好,也想对你的女儿好。你今日也累了,早些歇着吧。”   石勒走后,子衿轻手轻脚进来,跪在云冉身边,说道,“奴婢方才听到小姐和王爷的话了,这事情,奴婢说句僭越的话,小姐实在不该迁怒王爷。况且王爷要公主嫁表公子,说到底也是为着公主好啊。”   云冉的眼睛酸涩,连泪都流不出来,“我是她的母亲啊,子衿,你让我于心何忍?每每想到延意受的苦,我怎能不怨他?”   子衿说道,“这些年来,奴婢都看在眼里,王爷他心里也苦,他让人维持飞云馆的原貌,却从不进来,想是怕睹物思人,更添伤怀,唯有右侯去世那日,王爷在小姐的房间坐了一夜,出来后,奴婢便听说,王爷要往长安朝贡,朝中大臣都反对,怕王爷有去无回,王爷还是写了奏折,却被刘曜驳回,奴婢想,王爷也许是想见见小姐……”   云冉有些动容,却还是问道,“是石勒让你说的这番话?”   子衿磕了个头,说道,“这都是奴婢的心里话,若有半句虚言,奴婢必遭天打五雷轰,魂魄下到地府永不超生!”   不知何时樱桃也进来了,同样跪在云冉身旁,“小姐,公主她,她已经……怕是唯有嫁与表公子了。”   “我也明白,这是最好的一条出路,”云冉说道,“可是,延意她怎么肯?”   樱桃流着泪道,“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说句不中听的,公主她何曾还是从前的尊贵呢?表公子跟小姐是自幼的情分,想必会待公主好的。否则公主总是要嫁人,嫁了旁人,小姐就能放心吗?”   这一语戳中了云冉的心事,“是啊,除了他,还有谁能信呢?”   子衿这时说道,“小姐若定了心思,奴婢有一言不得不说,表公子早已由王妃做主,与王妃的内侄女,征远大将军刘俞之女刘黛儿定亲了。刘黛儿这一年来,日日随侍王妃,景懿院大小事务都是由她打点,她的父兄皆为朝中重臣,小姐可要先拿个主意才好。”   樱桃“呀”一声,“王爷的意思该不会是让公主做、做小吧?”说完便自觉失言,捂住嘴觑着云冉,不敢再说话。   “是么?王妃的亲侄女?当真是能干呢,”云冉的眼神冷冰冰,她打开香袋,挑出一颗灰白色的药丸。   “小姐不可!”樱桃眼明,情急之下不顾尊卑一把抓住云冉的手腕。   云冉笃定的掰开她的手指,将药丸送入口中,然后说,“前日王妃送来的那支参甚好,去炖个老鸽汤来。”   子衿不明所以,不知方才所表是对是错,踟蹰着不敢动。   “只管去,”云冉的神色已然和缓下来。   子衿只得领命下去了,瑞安这时在门外禀报,“小姐,表公子一直在院外等着,请小姐示下。”   云冉头低了半晌,说道,“你让表公子回去,就说……我不怪他,但现下,我也不想见他。”   “小姐?”樱桃十分不解。   云冉只是将手边的香收进香袋,“拿去延意房里点上吧。”   冬日的午后,阳光明澈,空气凉而干燥,李和守在煮泉斋门外,觑着眼,远远看见飞云馆的瑞安急匆匆小跑着过来。   “李大人,快,快去禀报王爷,小姐病了!”   石勒赶到飞云馆时,云冉正躺在床上,微闭着眼,面色苍白,广济堂请来的医官余见济正在为她诊脉,见到石勒,那医官要起来行礼。   石勒摆摆手,问道,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郡主脉沉微弱,元气衰微,阴邪直入,怕是用了寒凉药物,否则小人日日来请脉,昨日还好好的,今日绝不至于此,”余医官说道。   “云冉的体制一向偏寒,从不用寒凉之物,”石勒沉吟,看向樱桃等人,“你们说!”   樱桃上前说道,“昨日王爷走后,小姐只用了小半碗紫山参老鸽汤就睡下了。”   “可否请姑娘拿来让小人一看?”余大夫拱手问道。   石勒点点头,须臾,樱桃端着昨日剩下的汤和没有用完的参一起,呈在众人面前。   余医官打眼一瞧,便大惊失色,“这可不是紫山参,这是玄参!”   石勒蹙起眉头,“有何不妥?”   余医官说道,“正如王爷所言,郡主体质偏寒,若是山参倒也罢了,可这玄参大寒,是万万用不得的!”   石勒铁青着脸,扫视一屋的仆人,“你们可知罪?”   樱桃跪下,面无惧色,“回王爷,这玄参是王妃送来的,说是上好的紫山参,咱们才敢给小姐用的。”   樱桃这一席话如平地惊雷,石勒眼中簇起一团火,怒道,“传王妃!”   “石勒,”云冉气息微弱地唤他。   他在床边坐下,握住云冉的手,冰凉,他怎么暖也暖不过来。   “我都听到了,想来是奴才们不当心,送错了药,”云冉说。   “我自有话问她,”石勒歉疚地看着她,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,亲手放下了帷帐。   刘妃很快到了飞云馆,见石勒独自立在厅中,便上前请安,“不知王爷传妾身来有何事?”   石勒淡淡看了她一眼,目光落在了她身边的刘黛儿身上,这女孩打扮的素净,眉眼细细,与她的姑妈有几分相似。   见石勒不语,刘妃便笑问道,“这飞云馆我也多年不曾来过了,还是老样子,云冉呢?怎么不见?”   “云冉自回府,还未去拜见王妃,王妃莫气,”石勒轻轻一笑。   “怎么会,我本该先来看看她的,”刘妃一时摸不到头绪,只得附和着说。   “听说王妃还送过来不少补品?”石勒坐下边喝茶边随口问道。   刘妃微微一怔,随即笑道,“那都是应当的。”   “王妃亲自选的?”   刘妃脸色变了变,一旁的刘黛儿行了个礼答道,“是姑妈嘱咐黛儿选的,姑妈前几日身子不好,精神短,黛儿便从姑妈素日用的补品中,选了极好的送过来的。”   “自从王爷恩准妾身搬到景懿院,我院里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是黛儿打理,很精细个孩子,”刘妃神色恢复如常,笑着说。   石勒盯着刘黛儿看了片刻,只看得刘黛儿发怵,把头低着。石勒转头看向瑞安,“把东西拿上来。”   瑞安称是,端着托盘上来,石勒指着上面的东西,沉声说,“这是你送来的紫参,可经医者断定,这是一支玄参。”   刘妃目光一闪,口中利落道,“黛儿,瞧你,连紫参、玄参都分不清,还不快回去换!”   王黛儿跪下请罪,“黛儿不才,分不清紫参、玄参,还请王爷恕罪。”   刘妃上前说道,“不是妾身要替黛儿脱罪,妾身瞧着,这紫参、玄参样子可真差不多,若非医者也难分别,何况黛儿呢。”   “可云冉体质虚寒,用了你这玄参便一病不起了,”石勒冷冷说道。   “黛儿也不知竟闯下如此大祸,请王爷责罚。”刘黛儿眼泪顷刻流了下来,叩头说道。   刘妃叹了口气,指责道,“还不快进去给郡主磕头赔罪!”   石勒皱了皱眉,“云冉可是差点赔上性命。”   刘妃只得迎着石勒的目光说道,“黛儿这么不小心,不宜留在府中,妾身明日就把黛儿送回家。”   刘黛儿伏在地上闻言不敢抬头,哭着说,“姑母要罚,黛儿不敢辩,可黛儿绝无害人之心。”   “王爷,”刘妃上前一步说道,“黛儿从未见过云冉,更不知云冉是何体质,怎会成心害她呢,黛儿也是无意中闯下的祸,念她平日侍奉我十分尽心,又将与虎儿成亲,就宽恕她这次吧。”   石勒反倒一愣,“与石虎成亲?”   刘妃见石勒有所松动,便道,“王爷忘了?前年定下的。”   石勒看着云冉卧房的方向,面色阴沉不定,过了好一会儿,才说,“还没来得及告诉王妃,孤准备晋封石虎为中山公”   刘妃喜不自胜的样子,说道,“妾身替虎儿谢过王爷!那么黛儿……”   石勒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黛儿,说道,“刘黛儿犯下大错,险些害死人命,公侯夫人是当不得了。”   刘妃大惊失色,“黛儿罪何以至此!”   “王爷,黛儿不是有意的,王爷开恩!”王黛儿膝行上前,不住叩头苦求。   这时一个瑰紫宫装丽人踱着优雅的莲步进了来,正是程姝,她依依行了个礼,“拜见王爷,王妃,妾身听闻王爷要降罪于黛儿姑娘,特来请罪。”   石勒反而笑道,“何罪之有?”   程姝肃容下跪说道,“王爷、王妃嘱妾身主理一府之事,妾身无能,多有□□乏术之时,景懿院的诸多事务都是黛儿姑娘替妾身做,黛儿姑娘虽然能干,但到底年轻,此番错漏之事,都是妾身失职,黛儿姑娘有一分错,妾身倒有九分错,还请王爷责罚妾身吧。”   “事情是王黛儿做的,孤怎能偏罚程侧妃呢?”石勒反倒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,端起茶喝。   这时,樱桃走进来,在石勒面前跪下禀报,“小姐醒了,嘱奴婢对王爷说,不敢再住在府里,想搬到永丰城去。”   刘妃脸色虽煞白,却好似对眼前危机恍若未闻一般说道,“妾身听闻云冉是刘曜的贵嫔,要说住到永丰城去也是合情合理。”   石勒脸色一沉,还未待开口,便听得樱桃冷笑,“小姐不敢住,还不是因这府中有欺心害主的奴才,”她说着瞟了一眼王黛儿,“若是往日在甘棠宫,犯了这种大错,早就杖毙了!”   刘妃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桌子,“贱婢住口!”   樱桃扬起精致的下巴,“就算王妃杀了我,我也是要说的!”   王黛儿又一次重重叩头,“姑娘的话黛儿不敢当,黛儿与郡主无冤无仇,实在不敢加害郡主。”   石勒揉了揉额角,有些疲倦地对刘妃说,“王黛儿毕竟是你的侄女,孤不忍重罚,孤在上党为刘家重修了祖坟,便让王黛儿回到上党守灵吧。”   刘妃愣住了,王黛儿大哭,“王爷开恩啊!”   程姝上前劝道,“王爷,黛儿父兄皆是朝中重臣,为王爷浴血沙场,王爷这样罚他的女儿,要刘老将军做何感想?王爷不能寒了功臣的心啊!”   樱桃厌恶地看着程姝,横了横心,说道,“原来刘家功高震主,王爷连他家女儿都奈何不得,求王爷开恩,放小姐离府,不然小姐一条命也是朝不保夕的!”   刘妃闻言骤然大怒,一巴掌打在樱桃脸上,斥道,“胡言乱语!给我拖出去,乱棍打死!”   两边丫鬟扶住刘妃,她极少这般失态,钗环叮当作响。   石勒却只是抬抬手,对樱桃说,“下去伺候小姐吧。”   “王妃该自矜身份才是,”石勒理了理刘妃身上的璎珞,“明日孤便叫李合送黛儿去上党,你们姑侄这一分别,不知多久才能相见,回去景懿院好好说说话儿吧。”   程姝在后面扶住刘妃的手臂,“王爷虑的极是,咱们回去给黛儿打点行装吧。”   丫鬟扶起刘黛儿,那刘黛儿又不得不委委屈屈向石勒谢了恩,一行人才出了飞云馆。   石勒进到卧房时,云冉正就着子衿的手喝药,樱桃站在一旁小声抽泣。   “闹得也太不像了,”云冉拿汗巾拭了拭嘴角,“那姑娘毕竟是王妃的侄女,表公子未来的妻子,何苦呢?”   石勒坐在床边,看一眼樱桃,嘴角轻轻上扬,“这丫头说得对,他刘家的人,难道只能赏,不能罚吗?”   “你给我跪下!”云冉变了脸色,厉声道,“打量我在后面什么都听不到呢!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吗!”   樱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,“奴婢知罪。”   “不妨碍,你才好些,别动怒,”石勒连忙劝说。   云冉低下头,“这些年我虽身在长安,却也知道,你打下这铁血江山,刘家功不可没,他家小姐与表公子,也是门楣相当,珠联璧合,如今竟为了这么一桩事,害得刘家小姐远走上党,我还不叫人给骂死么?”   石勒把她轻轻拥在怀中,说道,“刘家人立下军功,也是我石勒起用他的缘故,我石勒即用他,就降得住他,你实在多虑了,就算他有几分功劳,也无人敢说闲话。”他顿了一顿,接着说,“况且刘黛儿曾许婚石虎,这一去,也省了好些周章。”   云冉靠着石勒温暖的胸膛,内心一团火一块冰交错,百般不是滋味,口中说道,“不想竟搅了表公子的良缘,真是罪过。”   这时,子衿进来说,“医官来请脉了。”   “传进来吧,”石勒拍拍她的手,“我还有些事,晚上再来瞧你。”说罢,便走了出去。   云冉手轻轻放在樱桃肿起一边的脸上,心疼道,“委屈你了。”   樱桃眼一下子红了,“奴婢不委屈,小姐千金之躯,竟然为了公主,服用那种虎狼之药,虽然除去了刘黛儿,可小姐,小姐的身子……”   “没有办法,延意若与她共侍一夫,那才是真正的进了火坑,”云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“我是她的母亲,为了她,我什么都做的出来。”   云冉在房中足足养了一个月才见好,石勒日日陪在飞云馆,连政务都是挪在飞云馆办。这日清晨,石勒留下同云冉共进早膳。红稻米粥、和合饼、黄米枣糕,配简单的几样小菜,翡翠黄瓜、风干腊鸭、油浸松茸、酿紫姜尖儿,都是家常的味道。   云冉指着桌上的现磨豆浆说道,“给延意送过去。”   樱桃说道,“公主那边已经有了,配着核桃、落花生、白芝麻磨的。”   “延意怎么不过来同我们一起?”石勒问道。   云冉一笑,“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,怎么出来与你同坐呢?”   石勒笑,“那件事你还不能点头吗?”   云冉放下碗筷,面上划过怏怏之色,“这可是延意的终身大事啊,你当初又没说表公子曾订过亲,万一延意不为表公子所喜,就算成亲,怕也是一对怨偶。”   “石虎他绝不敢亏待延意,”石勒安慰道,“况且延意是你教出来的好孩子,怎会不为夫君所喜呢?”   云冉盛了一碗粥放在石勒面前,笑道,“我可是最不懂讨好的。”   石勒用过早膳动身去了军营,云冉看着天气和暖,便带着延意一同往西苑散步。这一个月来,延意的身子虽调养的好了许多,却还是一直悒悒不乐,不愿见人。甚至樱桃说,一到深夜,听到丁点动静便吓得啼哭不止。云冉知道她的病因,从不拿正言开解,只是时时陪着她,出外走动游玩。   “公主,你看,迎春花都开了呢,”樱桃拉着延意的手,走过去看花。   这二人一人着粉白,一人着水红,应着嫩黄的迎春,只看得人赏心悦目。云冉微微笑着,这时□□中走来一行人,为首的女子穿一件银红织锦宫装,赤金发饰,通身明晃晃富贵气派,待得走进了,也果真是明眸善睐的佳人。   “姜夫人,姜秭归,”子衿在云冉耳边小声说。   姜秭归已是低身行礼,“见过郡主。”   “姜夫人不必多礼,”云冉淡淡道。   延意听到声音,转过头来,正对上姜秭归的眼神,“呦,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清河公主吧?”姜秭归轻佻一笑,肆无忌惮地打量延意。   此言一出,姜秭归身后的随从低声纷纷议论,直拿眼觑着延意。延意如芒刺在背,低着头挪到樱桃身后。   姜秭归上前一步,眉飞色舞地说,“听说公主在咱们石军大营中伺候了表公子一个多月,迷得表公子连亲都退了,公主小小年纪,本事可真不小,看公主这气色好的,可是好事将近了吧?”   “啪”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姜秭归白嫩的脸上,樱桃站出来厉声喝道,“你算什么东西,敢对公主无礼?”   “你这贱婢,敢打我!”姜秭归恼羞成怒,扬手要打还过去,樱桃反应快,一把抓住她的手。   “樱桃,退下,”云冉的脸阴沉如水,她的声音轻而且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口中是在说樱桃,但一双眼直盯着姜秭归。   樱桃放开手,姜秭归眼中闪过一丝恨意,也不敢再动手。   姜秭归咯的一笑,烟视媚行的大眼睛看着云冉说道,“妾身在家乡时听过一段轶闻,从前教坊街上有母女二人,极有勾引男人的手腕,母亲嫁入大户人家给老爷做妾,而女儿呢,嫁给了老爷的侄子,可见这种本事也是家传的,郡主说,是与不是?”   “姜夫人的故事有些来历,本宫比不得姜夫人见多识广,”云冉波澜不惊地冲她一笑。   姜秭归见云冉并不动怒,便理了理袖口笑着说,“瞧我差点误了正事,王爷召我去寝殿,王爷他一向爱听我弹月琴。”   她将“寝殿”二字咬得极重,几乎有些炫耀的意味,云冉只说道,“那么姜夫人快去吧,迟了石勒该等急了。”   姜秭归福了一福,带着人要走,延意本就躲在后面,姜秭归走到她身边时,低但清晰地说,“什么公主?不知伺候过多少男人,比破落户都不如!”说罢,昂着头摇摇摆摆地走了。   延意捂着嘴,大滴的眼泪留下来,整个人摇摇欲坠。   云冉不许声张,只让樱桃子衿护着延意,一路回了飞云馆。   尽管云冉一再忍让,不欲将事闹大,可她在府中,还是听到了越来越多有关延意与石虎的风言风语,极为不堪入耳,云冉极力弹压,还是有些话传到了延意耳中,延意更加连门也不敢出,饮食都少进了。   “别说风言风语,就光是那眼神,往身上一扫,奴婢都觉得受不了,何况是公主,”樱桃愤愤对云冉说,“一定是姜氏那贱人搞的鬼。”   云冉摇头,“姜氏那么蠢,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,一定是刘妃和程姝在背后谋划!”   “她们?”樱桃恍然大悟,“小姐,现在当务之急,是让公主尽快与表公子完婚,公主嫁过去,也就眼不见为净了,过不多时,什么流言也都平息了,”樱桃说道。   云冉思虑一番,说道,“你去做一盏百合汤来,着瑞安亲自送到表公子府上,就说,春日天干物燥,我送一盏甜汤给他。”   一日傍晚时分,石勒如往常来到飞云馆,丫鬟服侍他净手更衣后,云冉过来,穿着家常水蓝春绸衫,百褶水波纹绫裙,长发用银丝线松松束着,唯一的饰物是手上一串通透琥珀。她递过一盏樱桃露,笑言,“天气变热了呢。”   石勒尝了一口,温凉微酸,格外爽口,他说,“这几日你可有听到什么不入耳的话?”   云冉摇头,“没有呀,我什么也没听到。”   石勒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,拉着她的手坐下,说道,“今日石虎来府里,求我做主,把清河公主赐给他做妻子。”   云冉低下头,问道,“是表公子所求么?”   “石虎说钟情延意,非她不娶,求我成全他,”石勒有几分感叹,“前日有人为程遐小女儿说亲,欲配与石虎,程遐如今官拜右侯,又是世子的亲娘舅,这门亲事对石虎的前程大有助益,他却一口回绝,可见,对延意是真心的。”   云冉安静听着,不发一言,石勒接着说,“其实石虎现在就在门外,这样的事,总要他亲自来求,才显正式。你看如何?”   云冉这才微微一笑,“那便请表公子进来吧。”   石虎进来后先向石勒行礼,然后对着云冉深深一揖,便低着头有些局促的站在一旁。   他比十年前更加高大伟岸,再不见了年少时的轻狂模样,云冉的眼眶微微泛红,轻声说,“表公子到底挣得了一份功业,不负当年之诺。”   石虎的耳畔轰鸣,他十年不曾听过她的声音,整个人都僵住了,动也不能动。此刻石虎就算面对千军万马,也没有这般胆战心惊,这是他放在心上,宁可负尽天下也不愿相负的女子,他一点也不敢想象,云冉得知了他对清河所做之事,会有什么反应,若她能不恨他,就算死,他也愿意。   “表公子,我只有延意一个女儿,”云冉哽咽,欲语还休。   石虎十分明白,为何云冉会对他没有一丝嗔恨,于是他说,“我倾慕清河公主已久,我石虎起誓,此生只娶清河一个妻子,必定待若珍宝,若违此誓,天人共弃。”   “有表公子这句话,我便将清河托付给你了,”云冉殷殷看着他说。   石虎小心翼翼抬眼看她,就是他梦中所见那个样子,他的心底一片潮湿,强自镇定地说,“你放心,我必不负、不负清河。”   “好、好,”石勒也松了一口气,高兴道,“我赐石虎府邸一座做为贺礼,再赐延意食邑三千担。明日便着人选个好日子下聘!”   石虎跪下谢恩,云冉笑道,“小厨房备好了晚膳,表公子不若留下用膳吧。”石虎不敢应。   石勒说道,“都是一家人了,你不必拘礼。”   石虎这才低头称是。云冉站起来,“那么我下去烫一壶酒来。”   云冉轻拉裙裾,转身要走,石勒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“快些回来。”   云冉脸微微红了,甩开他的手,走了出去。石虎看着这一幕,心中只有苦笑,从前一心恋慕石勒的云冉,旁人不觉,但石虎看得出来,只要有石勒在的场合,她的眉梢眼角都是化不开的喜悦,而如今,她眼中再也没有了那种光芒四射的活力。他心疼她,却无能为力。   翌日清晨,送走了石勒,云冉怀着心事到东厢房,见延意正在窗下临字,调养了这些日子,延意的面色见红润,性子却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,或是看书或是刺绣,若不搭话,她便可以整日都不开口。大夫过来也只是开些安神的汤药,吃了便昏沉沉睡着,醒来后更加迷蒙,云冉明知她是心病,便吩咐停了药,尽可能多花些时间陪着她。   “延意的字颇有你父皇的风骨,”云冉站在她身后,赞许地说。   “母妃,”延意放下笔,屈膝行礼。   云冉笑着示意不必,拉着她坐下,将嫁与石虎之事缓缓向她说了,又将她与石虎之间的渊源一并说给她听。   不出所料,延意噗通一声跪下来,哭着说,“母妃,延意不想嫁人!延意一辈子伺候母妃!”   云冉心如刀绞, “母妃知道你受了委屈,可时移世易,母妃这样安排,只为你能终身有靠,石虎他,一定会好好待你。”   听到石虎的名字,延意无意识的瑟缩一下,伏在云冉膝上,哭道,“母妃,我害怕,我恨他,我恨他!”   “傻孩子,母妃不能跟着你一辈子,唯有你自己有了尊贵的身份,有了权势,才能保一世周全!”云冉握着她的手,劝道。   延意抽泣着说,“我不要身份权势,我、我宁愿做个婢女,去永丰城伺候父皇。”   樱桃在一旁急得变了脸色,劝道,“公主,小姐都是为了你啊。”   云冉摆摆手,止住了樱桃的话,擦去延意脸上的泪珠,“你当永丰城是个好去处吗?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,你父皇怎会忍心让你去受苦?”   延意拗起来,挣开她的手,哭喊,“若要我嫁给他,还不如就死了!”   “住口!”云冉喝道,她扳过延意的双肩,直盯着她的双眼,“你是你父皇的女儿,刘家的血脉,你要活着,你要活得好,你懂吗!?”   云冉从未对她大声说过一句话,延意一时吓愣了,云冉将她抱住,“好孩子,母妃知道这不容易,可是,有人要逼死咱们,咱们母女难道如她所愿,抱着一起死吗?”   延意抬起头,有几分迷惑的问道,“所以母妃留在石勒身边,是吗?”   云冉的眼泪情不自禁落了下来,延意手忙脚乱替她擦泪,“延意错了,延意不该这么说。”   云冉搂着她,“延意,你只记着,你是公主,你不用再怕任何人。”   延意懵懂地点头,“母妃,身为女子,也只好随波逐流了吧。”   云冉沉默了半晌,才说,“我们每一个人,都是被不可知的命运牵着走的。”    ☆、第三十五章 有匪君子,如圭如璧   梁上的燕子飞了回来,啾啾喳喳叫个不停。   石家下的聘礼如流水抬入飞云馆,各式奇珍异宝、首饰钗环,半点不逊于昔日宫中所用之物。樱桃看着堆得满当当的库房,说道,“表公子这般心急,聘礼都送来了。”   “听说都是王妃亲自主张,程侧妃操办的,”子衿在旁说道。   樱桃不屑地撇撇嘴。云冉冷笑,“不这样做,怎显得她才是当家主母呢?况且,石虎早已今非昔比,她既不敢逆石勒的意,也不愿失了石虎的心。”   “王妃毕竟是表公子的姑母,小姐当真不去拜会?”樱桃问道。   “她不急,我急什么?”云冉在妆台上选了一支珠钗,“替我更衣,聘礼这么丰厚,我该去谢谢石勒才是。”   “刚瑞安来说,王爷午间同大臣们生了气,现一个人在翡翠轩,谁也不敢去劝,小姐可要过去?”樱桃说道。   云冉点头,樱桃便跟着进去服侍她更衣装扮,往翡翠轩去了。   李合守在翡翠轩门口,见云冉过来,便行礼,“见过郡主。”   “石勒此刻可得空?”云冉笑问。   李合说道,“王爷说,郡主若来,无须通传。”说着,便替她开了门。   翡翠轩本是云冉的书斋,装饰朴素一如往常,只多了几张会客的桌椅,石勒背着手,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。听到声音见她,笑着伸出手,“你来了。”   云冉走过去,这幅画只轻描淡写画了几竿竹子,连落款都没有,却透着落落风骨,她有几分伤感,“这是先生的画作。”   “右侯雄才伟略,只可惜天不假年,”石勒的话带着无限的挽怀,转而又有几分气恼,“我的身边只剩程遐之流,鼠目寸光,又无胆识。”   “天下有几个右侯呢?”云冉的手指珍惜地划过画面上的留白,“程大人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。”   石勒拉起她的手,贴在腮边,“我有再多的烦恼,只要看到你,就心安。云冉,一辈子陪着我。”   云冉的心有一刻的柔软,时间仿佛倒流了十年,还是在这间屋子里,她与石勒共度了许多温柔的时光,她说,“听说先生归葬祖籍赵郡,等延意出嫁,我想过去好好祭拜。可惜,你没有空陪我。”   “有,当然有,”石勒的指节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,这下连他自己都怔住了,这是他从前惯常的动作,牵起了无数酸涩的情愫。   这时,李合在外禀报道,说姜夫人求见。   石勒还不待发话,云冉推一推他的手臂,“快快让进来吧,外面风凉,别冻坏了美人。”   “那便让她进来吧,”石勒亦笑道。   姜秭归的排场极大,出个门亦要带着三四个随从,进门便携进一股冷气,仍是一袭红衣,珠翠玲珑,环佩叮当,年轻姣好的脸庞明艳照人。   “王爷万安,”姜秭归娇滴滴福了一福。   “起吧,”石勒道。   姜秭归施施然起身,瞥了一眼云冉,“郡主也在。”   云冉看着她但笑不语。   “妾身做了核桃露和莲蓉蛋酥,预备王爷午后用的,”姜秭归甜笑着依身上前,早由丫鬟打开食盒,将点心摆了出来。   云冉笑道,“这芙蓉蛋酥色泽金黄,色香味形俱佳,姜夫人好手艺。”   姜秭归扬起骄矜小巧的下巴,“郡主过奖了。”说着转头盈盈看着石勒,“王爷尝尝吧,凉了就不香了呢。”   石勒拿起一块递到云冉嘴边,“尝尝看。”   姜秭归见二人如此亲密,脸色微微一变。   云冉却偏过头说道,“恐怕今日没有口福了呢,出来前我做了些酒酿糯米糕,算着时辰,也快好了,我也该告辞了。”   石勒含笑听她说话,接口道,“可是夹一片梅干的那种?”   “正是,难为你还记着,”云冉抿嘴一笑。   “那我可要同去讨一块糕吃,”石勒说道。   “除非你将翡翠轩还给我,”云冉抱着手,笑道。   石勒大笑,“得赐一饭之恩竟要这样大代价!”   “王爷……”姜秭归见石勒不理睬她,似嗔似娇地唤道,“归芳阁备了山鸡汤,当宵夜最好,王爷晚上过来用罢!”   石勒随口道,“不去了,你也回去吧。”说着便亲手为云冉披上披风。   姜秭归想来从未受过此等冷遇,涨红了脸,张口便道,“王爷日日留在飞云馆,恐怕于礼不合!”   石勒停下手,不怒反笑,淡淡问道“于礼不合?于什么礼?”   姜秭归不知死活,明仗着素日里在王府中最是得宠,鄙夷地看着云冉说道,“她是废帝刘曜的妃子,敢问她是以何身份侍奉王爷?”   石勒眉间一蹙,冷冷道,“你从哪听来的这种话?”   “王爷,妾身是为了王爷清誉着想!”姜秭归骄纵惯了,自以为理直气壮,却没发觉石勒的面色益发阴沉。   云冉波澜不惊地轻笑一声,说道,“废帝?我竟不知皇上何时被废?如何被废?”她轻飘飘看了石勒一眼,“又是谁……废了皇帝?”   “无知蠢妇!”石勒手掌怒拍桌案,“皇上只不过暂居我府上,何来废帝一说?”   姜秭归吓得跪在地上,“王爷息怒,妾身不懂朝政,说错了话,王爷恕罪。”   “闭门思过去吧!”石勒冷冷说。   姜秭归忙不迭谢恩,云冉却在此时开口道,“姜夫人造出这样一个谣言,将废帝的罪名安到王爷头上,王爷竟只要她思过,王爷持家也忒宽仁放纵了些吧。”   “你休要挑拨离间!”姜秭归怒道,转而对石勒求道,“妾身绝没有那层意思!”   “当然,”云冉不以为意地理了理衣带,“这是你们王府的家事,不容我一个外人置啄。”   石勒若有所思的看着云冉,“你不是外人,的确是我罚的轻了。”   说罢便唤进李合,说道,“姜秭归出言犯上、行止不端,罚入西苑为奴,永不得面上。”   姜秭归如遭当头棒喝,膝行上前抱住石勒的腿,哭着说,“王爷饶恕妾身这一次吧,妾身真的不是故意的,王爷……”   “拉下去!”石勒冷冷道   李合带着人架住姜秭归出去了,姜秭归的哭喊声尤不绝于耳。   “我记得你从前从不在意这等琐事,”石勒低下头,神色莫测地看她。   “从前府里也并没有得宠的姬妾对我耀武扬威,”云冉似笑非笑微微仰起脸。   石勒突然抱住她,轻轻亲吻她的额角,“什么宠妾,都是不相干的人。”   “怎生得如此薄情,把自己的枕边人说成是不相干?”云冉的手搭在他的腰间,隐去眼中的锋芒。姜秭归只是轻狂,这样的女人她见过太多,如今却再不能容得姜秭归乃至任何人在她的面前放肆。这王府中人势必不会对她敬服,那么,便只能令人忌惮了。否则,她与延意,将何以安身立命?   “王爷,”李合复又进来垂手立在石勒身旁。   石勒有些恼了,“又有何事?”   “王妃打发人来,问王爷什么时候去景懿院?”李合提醒道,“今日是王妃的千秋。”   石勒一沉吟,对云冉说道,“你我一同去吧。”   云冉笑道,“按理是该去拜会,可我没有备贺礼,怎么去呢?”   “让李合去办。”   “那我只好从命了。”   景懿院中华灯初上,这里本就是整个王府最富丽的一处院子,王妃居于此处,比从前更添了气派。   刘妃早早带人迎在门外,见石勒便俯身下拜,“王爷万安。”   “王妃免礼,”石勒虚扶一把。   刘妃见到云冉微微一愣,随即笑道,“云冉来了,你回来这么久都没能见上一面,想来是我的疏忽。”   “一直想来拜见王妃,奈何一直病着,怕将病气过给王妃,不敢来,”云冉唇边带一丝笑意,“听闻今日是王妃千秋,特来拜寿,还请王妃恕云冉唐突。”   “这可是说的哪里话,你能来,我高兴还来不及,”刘妃喜滋滋拉着云冉入座。   石勒、刘妃落座后,几房年轻的妾侍上来行礼,程姝带着一列丫鬟鱼贯而入上茶水,亲自捧了两盏茶,奉给石勒、刘妃。   “这么多年不见,云冉你可是一点都没变,”刘妃笑着打量她。   云冉不动声色看过去,十年过去,她老了许多,饶是再细细保养,眼眉嘴角处亦刻下了深深地皱纹,目光却还是犀利的,只是这份精明,云冉从前没有看懂。   “王妃过誉了,王妃才是风采依旧,”云冉说道。   “这张嘴也还是那么乖巧,”程姝掩口笑道。   刘妃端起茶杯,撇了撇浮沫,说道,“听说姜夫人惹王爷生气了?”   “王妃是要替她求情吗?”石勒笑问。   刘妃说道,“秭归一贯娇纵,还不都是王爷宠得?罚是该罚,可西苑的活计怕是做不来。”   云冉睇了石勒一眼,眼角一丝嘲讽的笑意,笑道,“王妃还是这般心慈。”   石勒有些尴尬,仍旧和颜悦色地说,“姜氏有大错,若不是赶上王妃的好日子,怕就要下狱了。”   “呵呦,”程姝娇声道,“王爷也说是王妃的好日子,什么下狱不下狱的,吓煞妾身了!”   众人便都笑了。   程姝朝云冉笑道,“怎么不见清河公主?都是亲戚了,该多走动才是。”   云冉笑言,“清河偶感风寒,等好了再来拜见王妃。”   “我虽未见过,但你的女儿,是差不了的,这是虎儿的福气,”刘妃笑道。   程姝笑了一声,说道,“这可真是姻缘天定,妾身依稀听说,表公子同清河公主在长安是就已相识,当真是一段佳话!”   听得提起长安之事,云冉心头突地一跳,只见石勒冷着脸问,“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?想步姜秭归的后尘吗?”   程姝面色一僵,即刻跪下请罪,“王爷恕妾身多言。”   石勒只对刘妃说道,“王妃平日里也该好好管教约束她们才是。”   “王爷息怒,都是妾身的不是,”刘妃低头请罪。   “罢了,孤不是要怪你,”石勒说道。   “是,”刘妃站起来,“宴席已备好,请王爷入席吧。”   晚宴摆在偏厅,菜色精致丰盛,云冉倒了一杯酒,在石勒耳边轻笑道,“年纪大了,肝火这么旺可不好。”   石勒失笑,正要伸手去接酒杯,云冉手一偏,自己喝了。   刘妃坐得近,他二人的话听得分明,佯作未闻说道,“姐妹们久不见王爷,都想来给王爷敬杯酒呢。”   石勒允了,几个年轻俏丽的妾侍便依次上前敬酒,因着姜秭归的前车之鉴,都当作没有见到云冉。   酒过三巡,云冉便告了乏,退席回飞云馆去了。刘妃本以为石勒会留宿景懿院,谁知散席之后,石勒匆匆就走了。   景懿院中重归寂静,程姝斟了一盏茶到刘妃手边,说道,“王妃莫恼。”   “我恼什么?”刘妃反而自嘲地轻笑,“自王爷亲去长安接她回府,我就知道,咱们再没有安生日子可过。这十年来,王爷身边也并没有少人服侍,我本以为王爷不是那多情之人,谁知他竟能隐忍至今。”   程姝慢慢喝了口茶,说道,“王妃不必灰心,她到底是刘曜的妃子,名不正言不顺。”   “今时不同往日了啊,”刘妃目光一瞬,旋即垂下眼眸,“王爷铁腕,说一不二,朝中的人谁会为了个把女人,去得罪他。”   “咱们刘家和程家的势力不容小觑,”程姝低声说。   “你真是糊涂,”刘妃冷笑,“程家刘家都是面上光鲜,内里加起来,也比不上一个石虎!黛儿之事,那贱婢句句影射我刘家功高震主,若不是她在背后指使,一个丫头敢说那样话?王爷若真起了疑心,以王爷的手段,那刘家可是万劫不复之境啊!”   “如今表公子与云冉的女儿结了亲,咱们岂不是无招架之地了?”程姝咬一咬下唇,忧心忡忡,转念一想,又说道,“可表公子是王妃带大的,心里怎会不向着王妃,结下这门亲,也是看着王爷的意思吧。”   “到底不是亲生的啊,”刘妃幽幽叹息,转了转腕上的玉环,“云冉她虽不能生养,可会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,王爷若想抬举她,办法有的是,你忘了十年前的事了吗?”   程姝听得生生打了个冷战,“大雅差一点就成了她的儿子!”   “大雅虽封了世子,可王爷一向不喜大雅文弱,”刘妃冷冷看着她,“你这个做母妃的若不能替他争气,我也是无计可施的。”   “妾身省得,”程姝低下头,“大雅日后必定侍奉王妃如生母。”   刘妃松了松手臂,立即有丫鬟上前替她轻轻捶肩,刘妃合上眼膜,“莫说日后,且顾眼前吧。”   这时瑞安进来禀报,“王爷让小姐去一趟煮泉斋,李合大人在外面候着小姐呢。”   云冉心中起疑,现下这时辰是石勒与众臣议事的时候,等闲并不会宣召她。李合在外面也不便多问,便匆匆换了衣裳,往煮泉斋去了。   春日和煦的阳光洒在金明湖上,波光粼粼,煮泉斋仿佛笼在一团金光之中,厅中铜鼎袅袅燃着香烟,石勒背着手立在书案后,听见声音转过身来,他的神情肃穆,非同寻常,云冉一步步走过去,心中渐渐升起不祥之感。   “你,看一看吧,”石勒递过一封书信。   云冉疑惑地展开信笺,看到了熟悉的笔迹,这是刘曜写给刘熙的信。   “……与大臣匡维社稷,勿以吾易意也……”云冉看到此处,脑中嗡的一声。   “我曾说过,只要刘曜劝服刘熙投降,我便留他一命,谁知他竟如此不知好歹,自寻死路!”石勒面色冷峻,沉着声音说道。   云冉心中大恸,刘曜选择尊严,同时,也选择了死亡。   然而她不甘心,犹自做最后的努力,她说道,“刘熙不是你的对手,刘家的天下已是你的囊中之物,便让他做个平民百姓,又有何妨?”   石勒的目光深不可测,他说,“此时此刻,我与刘曜势必不能两存。”   一切都无可挽回,云冉跌坐在椅子上,失了神魄。   “我已赐他一壶鸠酒,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,”石勒俯下身,在她耳畔说,“云冉,别怪我。”   云冉愣愣地将他看着,半晌,一把推开他,跑了出去。   永丰城依旧是守卫森严,刘曜所居的院子扉门半掩着,云冉伸手欲推门,却又顿住了,她有些怕,她怕赶不及见他一面,却又怕见到他,无言以对。   正在犹疑不决间,她听见了幽幽的琴声,她一惊,推开了门,竟见院中一棵樱树,刚打了花骨朵,将开未开,而刘曜,就盘膝坐在树下,赤着足,不鞋而屐,月白色春绸薄衫熨帖的贴在身上,乌黑的长发披散着,膝上一把乌木琴,纤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,琴音呜呜咽咽,如冷月下的潺潺流水。身边放着一个托盘,托盘上放着一只赤金酒壶,并两只菊瓣高脚金盅。   刘曜停了弹奏,微微笑着看向云冉,双眸灿灿如星,说道,“你来了。”   云冉忍下夺眶而出的泪,在他身边随意坐下,“当年在管涔山你我初遇,也便是这般情景。”   “历历在目,”刘曜笑着将她的一缕鬓发掖到耳后。   云冉恬静一笑,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,将要倒第二杯时,刘曜拦住她的手,“这酒不好,”说着拿出随身带着的酒壶,“你还是喝这个吧。”   琥珀色的酒液,泛着葡萄青涩的香气,“长相思!”云冉的泪落在杯中,“他要赶尽杀绝,曜哥哥,我没有别的办法!”   刘曜平静说道,“社稷倾颓,我合当以死谢罪。”   “那么云冉身为皇妃,更该以身殉国,”云冉说道。   “女子何辜?!”刘曜正了神色,“莲岸殉国,是我不可饶恕之错,我是亡国之君,这一生征战杀伐,刀下亡魂万万千,已是罪不可恕,你若再随我而去,我恐怕更要堕入到无间地狱,永不翻身,云冉,你忍心吗?”   云冉眼泪涟涟,“你是为了让我活下去,才说这样话吧,曜哥哥,你两次救我性命,我却救不了你!”   刘曜的脸色平和而舒展,他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珠,说道,“你陪了我十年啊。我只不过早去几年,一百年之后又有什么分别?活着的时候总要好好地活着。不要伤心,来,让我们好好说说话儿。”   云冉有感于他的坦然,不禁说道,“你对生死之事竟这般豁达,是云冉不能及的。”   刘曜笑,“我这一生,得一知己如你,又能与倾心相爱之人共渡,实在不算是辜负。”   云冉轻轻靠在他的肩头,“曜哥哥与绿萼,真真是神仙眷侣。”   “绿萼……”刘曜不禁弯起嘴角,喃喃地像在说情话,“她杀了清流、芷素,做了那么多错事,可我一点都不怪她。”   “你果然是知道的,”云冉垂下眼睛。   “是,一定是我的错,让她感到不安,”刘曜眉心微蹙,“后来她去了……并不是石勒杀了我,早在那一刻,我就已经死了。所以,云冉,你实在不必太过介怀。”   云冉抬头看着刘曜,说道,“曜哥哥自始至终,都是那颗初心。”,   刘曜一下下轻抚她柔顺的长发,“人这一生又苦又短,有幸与相爱之人生聚,又何苦太过执着于旁骛?”   云冉胸中酸涩,“我一生为情所苦,尝遍了由情爱带来的喜悦、期待、嗔恨、嫉妒与悲伤,我早已不是你在管涔山中救下的那个女孩了。”   “我曾记得,你对我说,就算他石勒是个恶魔,你爱他就是爱他,我听了十分感动,我从未见过似你这般勇敢的女孩,”刘曜嘴角一缕温柔的笑,追忆往昔一般。   “我就是太过执着于他这个人,最终深深失望,”云冉拭去眼角的泪,“是我不好,我竟对你抱怨这些。”   “这些日子,你过得不容易,不对我讲,还能对谁讲,”刘曜看着她,“你恨石勒当初舍弃你,后来又恨他杀了你爱的亲人,他一次又一次地负你,可你心中还是爱着他。”   刘曜一语道出了她的痛处,云冉深感他是知己,她说,“曜哥哥,这世上,恐怕再无人知我如你。”   “云冉,兜兜转转,你还是回到了他身边,你们的缘分未尽,”刘曜说道,“我不恨石勒吗?他毁我家国,我当然恨他,可人之将死,我总要说句公道话,若此刻我与石勒易地而处,也必然会如此行事,每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,都会这样做。”   “他是我的义父,命中注定我们本不应该生情,由我强求而来,终于付出代价,”云冉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。   清风携着融融花香拂过,刘曜擎起酒杯,笑言,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春日迟迟,采蘩祁祁。八月剥枣,十月获稻。”   云冉心下一动,眼神在他的脸上梭巡,直要把他的样子牢牢记在心中,举起酒杯,随着他一同接着说道,“为此春酒,以介眉寿。”   刘曜朗笑,将酒一饮而尽,云冉亦抬手饮尽杯中之酒。   “曜哥哥,云冉这一生之中最平安喜乐的日子就是在长安的十年,我还未曾谢过你,”云冉终于笑着落下了泪。   刘曜说,“那么,你便为我弹奏一曲,以完此劫。”   “曜哥哥想听什么?”云冉微微歪着头,就好像平日里在甘棠宫与他闲聊。   刘曜眯着眼思索片刻,说道,“淇奥。”   云冉轻笑点头,将矮脚条案上的木琴摆正,素手轻扬,泠泠琴音流泻而出。而刘曜舒展身体躺了下来,头枕在她的腿上,缓缓合上了双眸。   “瞻彼淇奥,绿竹如箦。有匪君子,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。宽兮绰兮,猗重较兮。善戏谑兮,不为虐兮……”    ☆、第三十六章 此情须问天   李合一直送云冉回到王府,走到飞云馆门口,只听得里面传出阵阵喧闹哭喊声,云冉一惊,快步走过去,竟是王瑞跪在院中。   只听得延意问他,“王公公,你做什么来?我父皇呢?”   云冉心道不好,正要上前阻止,却听王瑞哭着说道,“皇上他、他驾崩了!”   “什么!”延意骤闻噩耗,惊得呆住了。   “王瑞!”云冉出言喝止,奴才们见她来了,便都退了下去。   樱桃也骇得脸色发青,扶着摇摇欲坠的延意,询问似得看着云冉。   王瑞膝行上前,重重叩头道,“娘娘救命!”   云冉示意樱桃将呆若木鸡的延意带进去,谁知王瑞又说道,“奴才的贱命算不得什么,求娘娘救救太子,奴才听见看守的人说,石虎就要带兵攻打上邽了!”   延意大惊,跪在云冉脚边,“母妃,王公公说的可是真的?”   “起来说话,”云冉忍着伤心,要拉延意起身。   “母妃!”延意执意不肯起,灼灼将她望着。   云冉只好点点头,“你父皇,确已驾崩。”   豆大的泪滴顺着脸颊流下,延意颤着嘴唇问道,“那,太子哥哥……”   “这件事母妃却不知情,”云冉别过头,拭去眼泪,将她扶起来。   延意怔怔的,口中讷讷说道,“如此,我可不能再在这里了。”   云冉一时没有听清,见她神魂颠倒,便叫樱桃扶她回房。   正在这时,一位将军带着人进了飞云馆,云冉一看,竟是石堪。   “拜见郡主,”石堪躬身行礼。   “石将军,许久不见了,”云冉淡淡道。   “郡主恕罪,属下奉命看管,不想被这奴才跑了出来,饶了郡主的安宁,属下这就把他带走,”石堪说道。   王瑞吓得面如土色,“娘娘救我,娘娘救我!”   云冉冷冷看了一眼王瑞,说道,“既然求到了我这里,我就少不得为王公公说句话了,石将军看,能否留他一命吧。”   石堪暗暗瞥一眼李合,说道,“不过是个奴才,郡主开口了,属下怎敢不依?”   “那么石将军便将人带走吧,”云冉说道。   “是,”石堪道罢,便带着人走了。   是夜,石勒来时见云冉与往常并无两样,一身莲青色绉绸对襟衫,素光绫百褶裙,外罩一件薄薄素纱单衣,只在鬓边别一朵白晶珠花。   云冉走出来说,“我今日有些乏了,王爷想来还有大事部署,我就不留王爷了。”   石勒细细看着她,她的面上平静无波,并看不出丝毫悲戚之色,只得说道,“我想看看你。”   云冉淡然一笑,“你怕我想不开?你放心,不会的。人么,谁都是要死的,不过或迟或早而已。”   石勒上前执起她的手,放在脸颊上轻轻贴着,他的胡渣有些扎手,微微的刺痒,“我已下令,将他葬入帝陵,”石勒说道。   云冉依旧是低着头默默无言,斟杯酒喝了,才说道,“一定要让石虎带兵吗?你让延意……你让她将来如何自处?”   石勒迟疑,心中也有几分不忍,说道,“我另派个人去好了。”   云冉漠然看着他绣蟠龙的衣襟,石勒为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,他做不到的,命运早已昭然若揭。   突然,门猛地被推开,延意哭着跑进来,跪在云冉面前,“母妃,求你救救太子哥哥吧!”   樱桃跟着跑进来,见了石勒,慌得脸都白了,只得去拉延意,“公主先起来。”   延意哭得腮红目肿,跪在地上不肯起,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看着石勒说,“你已经杀了我父皇,还不足够吗?就放过太子哥哥吧!”   樱桃吓得忙用手去捂她的嘴。   石勒面色晦暗,背着手,不置一词,云冉手搭在延意肩头,“延意别这样。”   延意抱着她的腿,大哭,“母妃,母妃,你让他放过太子哥哥吧!延意愿意替太子哥哥死!”   云冉心中仿佛被刺中一刀,抱住延意,“孩子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”   石勒走过来弯下腰扶云冉,没想到电光火石之间,延意拔出袖中的匕首,向石勒狠狠地刺了过去!   云冉大惊,不由自主挡在了石勒身前,石勒身手极快,抬脚踢在延意手腕上,匕首贴着云冉手臂飞了出去,划了一道血口。   延意吓呆了,跌坐在地,石勒回头怒视延意,云冉拉住他,“别吓着她。”   “樱桃,送公主回房去,”云冉脸色苍白,尽量说得平静。   “小姐,你的手……”樱桃也吓得不轻,挪着步子上前。   “我没有事,快去吧,”云冉若无其事地说。   樱桃立时反应过来,拉着浑浑噩噩的延意,匆匆走了出去。   石勒拿出药箱,替云冉包扎,他的神情即为专注,“想我死的人很多,下次不要这样,我宁愿伤的是我。”   “你别怪延意,她是一时冲动,犯了糊涂,”云冉顾不得伤口疼紧张地说。   石勒轻轻捧起她的脸,“为何还是对我百般猜忌?你怕我降罪于她?”   云冉放下袖子,看着明灭的烛火,幽幽说道,“都说当年顺宜妃,就是延意的亲母妃因暴病而亡,其实宫中人都知,那不过是个说辞,事实是顺宜妃行刺皇上,被皇上赐死,帝后怜延意年幼孤苦,将她过继给我,可我却没能好好保护她,我不是一个尽责的母亲,所有的错,都是我的错,你若真要怪,就怪我好了。”   “看你多心,”石勒握住她的手,“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。我让她与石虎早日完婚吧,也好了你一段心事。”   “延意是我唯一的指望,她若能过得好,我也就无憾了,”云冉低下头。   石勒抬起她小巧的下巴,“你就不能指望我吗?”   云冉摇头,“不,我不指望你,如果我当初对你没有期待,后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失望。”   “你永不原谅我,”石勒眸光暗沉,“你挡住刺向我的匕首,却还是不肯原谅。我杀了刘曜,你只怕更加恨我。”   云冉的手抚过他英武的眉眼,微微弯曲的鬈发,苦涩地说,“你与刘家,不能用对与错来衡量,造化弄人,我有些怕了。”   石勒从未感到如此疲惫,他侧着脸吻她的手心,“我将朝政交与石虎,你我归隐乡间,过神仙眷侣的日子,可好?”   云冉心似夜色般悲凉,她的泪滴在裙裾上,瞬间隐没,苦涩地说,“我们这一世,怕是没有这个福气。”   石勒自背后轻轻拥住她,轻声叹息,他那时仍然以为,往后的日子,长得足以让云冉重新接纳他,他从未想过,云冉的这句话,会一语成箴。   延意与石虎的婚期很快定了下来,延意没有反对,只是哭。   直到出嫁前那一日,天未亮,云冉带着嫁衣,到东厢房为她梳妆。她木然地任人摆布,云冉坐在一旁,看着幽幽烛火中,铜镜里映出她酷似顺宜妃的容颜,竟有几分恍惚。   梳头嬷嬷的手艺十分灵巧,繁复的参鸾髻梳得分毫不差,云冉屏退下人,拿一支镶嵌硕大东珠的云蝠步摇,插入她高耸的发髻,手在她耳畔停了片刻,说道,“这是我娘留给我的,太过隆重华贵,我从未有机会戴过。”   延意抬起妆容精致的脸,终于问道,“母妃,你那日为何挡在石勒身前?你从来都是他的女人,是不是?”   云冉看着她身上的嫁衣,五彩丝线绣出金凤比翼,矮身握住延意冰凉的手,“我原只望你永不知人间疾苦,却不曾想,我们母女的命运竟是一般坎坷。你的问题,我永远没有答案,你亦无需究根问底。你嫁入中山公府,石虎定会待你好,你还有一生要走,不要再纠结上一辈的恩怨是非。这,也是你父皇的意思。”   延意紧紧盯着云冉说道,“那么母妃,延意该怎样做呢?该怎样做才能明明不爱这个男人,却还能嫁给他?就像你当初嫁给父皇一样。”   云冉迎着她带着怨愤的目光,说道,“能嫁与你父皇,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。你是刘家仅存的血脉,你要为刘家撑住这口气。”   延意眼中的光暗了下去,一点点抽出手,淡淡地说,“延意明白了。”   这时,喜娘在屏风后禀报道,“禀郡主,吉时到了。”   樱桃托着银盘进来,盘中放着大红喜帕,双手高举跪下道,“奴婢给公主贺喜。”   延意站起来,大幅的裙裾悉悉索索,她正对着云冉跪下,叩头,“清河拜别母妃。”   毕竟是母女连心,昔日膝下承欢的小小孩童,在这般境况下嫁为人妇,云冉不禁泪意朦胧。   延意再拜,“母妃十余年养育之恩清河不敢忘,此一去,再不能在母妃身边尽孝,母妃珍重!”   延意拜了三拜,云冉扶着她起来,“好孩子,你也要珍重。”   喜娘替延意盖上了喜帕,由子衿搀扶着,出门上了迎亲的花轿,一时锣鼓喧天,礼乐大奏,樱桃在云冉耳旁说,“公主终有一日会感激小姐。”   云冉看着远去的花轿,抿下泪水说到,“我从不想她感激我,我只想她好。”   迎亲的队伍远远过来了,石□□着高头大马,走在前面,云冉和石勒立在王府门前石阶上,她难得穿一件妃色宫装,银线勾勒出大朵富丽芍药花,仅用一支金簪,簪头嵌一颗硕大浑圆东珠,石勒一直牵着她的手,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温柔怜惜。   在场的臣属窃窃私语,都道是石王这位新进的侍妾虽不年轻,看上去却十分得宠。一旁的老臣冷笑,“你们竟不识得这一位?什么侍妾,这可是临川郡主!今日嫁中山公的,就是她的女儿。”   这位出言的老臣正是襄国城郡守樊坦。   “听说中山公夫人是刘曜的一位公主,这,这临川郡主莫不是位皇妃?”有人诧异地低声问道。   “刘曜已死,还提什么皇妃?老朽曾在先右侯手下做幕僚,亲见郡主自小跟在石王身边,当年的事,只当石王冷情,却不想还有今日,”樊坦慨叹。   “樊大人慎言啊!”   樊坦转头看到程遐立在身后,眼中闪过一丝不屑,抬手一揖,“程大人。”   “你我身为臣子,当知不可妄议尊上,”程遐和颜悦色地说。   “老朽只不过想起了昔年之事,心生感慨,妄议尊上却是不敢的,”樊大人冷冷说道。   “本侯不过提点一二而已,”程遐不疾不徐地笑道。   云冉并未听到这一篇有关于她的谈话,花轿已落地,石虎下马向石勒行礼,之后撩开花轿的软帘,扶着延意走下来。   就在走出轿子的刹那,延意飞快将一把匕首抵在了石虎的脖子上,石虎没有防备,楞了一下,不动声色地低声说,“刀锋利,公主拿稳了。”   有眼尖的侍卫看到,要上来,石虎比了个手势,压了下去,喜娘不明所以,战战兢兢也不敢出声。他们背对着府门,云冉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,只疑惑为何停了下来。   “公主入府吧,”石虎侧了一下身子,挡住众人的目光。   “我是不会进你那肮脏的门的,”延意狠狠地说。   石虎笑,“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,你只居尊位,安享荣华,有何不妥?”   “逆贼休痴心妄想!”延意反手将大红喜帕摘下,扔到脚边。   众人哗然。   立刻有侍卫围了上来,石虎挥挥手,“王妃调皮,与本王顽笑,不必大惊小怪,都退下吧。”   侍卫长有些犹豫,云冉走上前,强自镇定的说,“刀兵之器毕竟不祥,延意快别闹了。”   延意决然昂着头,嘴边一抹凄艳的冷笑,“我若真的嫁了石虎,才是笑话!”握刀的手用力,立时渗出血来。   所有观礼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,新嫁的王妃公然刺杀中山王!刘妃亦扶着丫头走了上来,神情急切。   石虎连眉都没有皱一下,“这把小刀,可杀不死人呢。”   “大不了与你同归于尽!”延意高声说,她看向云冉,“母妃曾教延意一国公主应有的气度,延意愚钝,能领会的只有这样了。”她闭上眼,把刀向下按了下去。   与此同时,“嗖”地一声冷箭破空!   “不要!”   “住手!”   石勒、石虎二人疾呼,却挡不住箭矢,石虎措手不及,下意识去推延意,不成想延意却不从,避开了他的手,任由利箭带着千钧力道,深深刺穿了她的胸膛。   延意软软倒在地上,大红嫁衣铺洒一地,胸口洇出大片鲜血,眼睛微微睁着,她已没了力气,眼珠转向云冉,竟是微微笑了,那笑容如小时候那般清甜,她的嘴唇翕合,“母妃……”   云冉簌簌发抖,踉踉跄跄走过去,看见延意闭着眼,像是睡着了一般,脑海中依稀闪过小小的延意,只得四五岁,那时她才失了亲生母亲,又不甚得父皇钟爱,刚住进甘棠宫,时时绕在她身旁,糯糯地唤她母妃。   一夕之间,她的世界又一次天崩地裂。   “延意,”她轻声唤,“母妃带你回家去。”她说着上前一步,一脚踏入了无尽的黑暗。   手上传来尖利的疼痛,云冉皱了皱眉,吃力地睁开了眼。   “醒了,醒了!”身旁的大夫捻着一支针,连声说。   石勒急急凑上前来,满脸憔悴的关切,却像是不大敢对她说话。   桌上的红烛已燃了大半,樱桃端着参汤走过来,眼睛红肿着,“小姐,用点参汤吧。”   云冉由着樱桃扶她靠在枕上,木然的咽着汤,她抬头问询地看石勒,石勒矮身坐在床边,握住她的手,低声说,“我已将清河公主送往帝陵。你可要、可要去送一送?”   云冉缓缓摇头,“送与不送,又有何分别?她死了就是死了。”   石勒见她镇静得异常,反更增担忧,“你哭一哭吧,不要闷在心里。”   然而她没有哭,她只是垂着眼眸,轻轻吐出一句话,“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。”   声音低低如絮语,石勒却是听得清楚,心中惊动,他屏退了下人,脱去外氅,如寻常夫妻一般,躺到了云冉身旁。   他默默抱着她,这一夜,二人再也没有交谈,她一直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,就像寒风中落单的幼雏。   可悲的是,这世上,不论没了谁,还是照样会有日升月落。   石虎在厅中侯了半晌,才见到云冉走出来,她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白绫裙,湖水蓝春绸衫,长发盘成规规矩矩的随云髻,发簪花钿都用纯银。她并无怎样悲恸,面上的神情却是倦怠的,仿佛已知晓这世界了无生趣,再没什么能提起她的兴致。她笑着请石虎坐下,眼中却无半点欢容。石虎看着她的样子,心如刀割。   喝了半盏茶,石虎才说道,“过几日,我便要出征了。”   云冉低着头,哦了一声,“战场上刀枪无眼,表公子万事小心。”   “我、我是要去长安,”石虎局促的像个少年,声音低得似呓语。   云冉似是并不在意,仍然没有抬起头,石虎接着说,“刘熙……我不会伤他,但是他恐怕,此生再无自由。”   云冉的神色终于有一丝松动,她站起来屈膝行礼,“我替刘家谢谢你了。”   石虎涨红了脸,手忙脚乱的扶着她,不让她拜下去,“我与、与刘家也算是姻亲,合该如此。”   云冉有一刻的滞怔,石虎犹豫了一下,说道,“我已查明放箭之人,隶属戍卫巡防营。”   云冉抬起头,似是示意他说下去。   “襄国城的戍卫巡防营,由石堪统领。”   石堪!云冉的心猛地一缩,紧紧盯住石虎,石虎接着说,“就是他下令放箭。”   “他与程氏一族,是否往来密切?”云冉的声音沙哑。   石虎反倒一愣,“并无蛛丝马迹显示他们是同一党。你怀疑……”   原来如此啊!   云冉冷笑,紧紧攥住手中玛瑙念珠,穿线断了,珠子咕噜噜滚了一地。她满腔的悲愤终是要找到出口宣泄,她的痛苦终是要有人来承担。   “石堪现在何处?”当她抬头看石虎时,已是平静无波。   “被叔父关在西苑一处院子里,等候发落,”石虎说道。   西苑这处偏僻的院落,周围守着重兵,石堪静坐在房中,一张脸上没有表情,一贯的看不出喜怒。   听到推门声,他向外看去,有些微惊诧,站起来行礼,“见过临川郡主。”   “石将军以为是谁?”云冉循着他的眼神,探究地一问。   “属下确是没有想到郡主贵人踏贱地,”石堪垂着头说道。   “将军下令射杀我的女儿,还容不得我来问上一问么?”云冉的声音非常轻柔,却无端端让人发冷。   石堪拱手道,“清河公主刺杀中山公,中山公乃国之重臣,不得有失,属下执掌戍卫营,职责所在,情急之中出此下策,也是无奈之举。然令得郡主痛失爱女,石堪任由郡主处置,要杀要剐,石堪绝无怨言。”   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,滴水不漏,云冉轻笑,“职责所在?最不愿延意嫁入中山公府的就属刘氏与程氏,你是刘氏的人,还是程氏?”   石堪显然没有料到云冉会如此直白,到底久处官场,很快镇静下来,说道,“属下自然是石王的人。”   云冉的目光如凝霜般落在他身上,这人样貌平平,生了一副忠厚像,不论谋略、才干、勇武都不出众,远远及不上他同辈的后生石虎,只因忠厚耿介,又是石勒义子,一直被石勒提携在身边。是石勒没有带眼识人么?不,他并非不忠,只是没有逃过情之一字。   也是一个可怜人。   “将军怕是忘了吧,”云冉不看他,似是不经意地说,“人生富贵何所望,恨不嫁与东家王。”   云冉的声音很轻,落在石堪的耳中起了惊雷,他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回到了那个春天,他生命中最潦倒落魄的春天。   然而石堪面不改色地说,“属下不明白郡主的话。”   “不明白也不要紧,”云冉一笑,似是再说在普通不过的一件事,“我的女儿死了,凶手却好好活着,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   石堪垂目,“清河公主之死确由属下造成,请郡主降罪,属下无可辩解。”   “我是不会杀你的,”云冉看着他说,“我知道你是为谁,我要你活着看她是怎样生不如死。”   石堪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,哽着声音说,“你说什么!”   云冉冷笑,走到门首说,“来人。”   侍卫长上前抱拳听令。   “将石将军送回府去,以后无事,就不必出来了,”云冉淡淡吩咐道。   “这……”侍卫长略一犹疑。   石堪大怒,上前问道,“这是石王下的令吗?”   云冉冷冷的说,“我的意思就是石勒的意思,要么叫人请他即刻过来?”   “将军请,”那侍卫长做了个请的手势,石堪面色铁青,拂袖而去。    ☆、第三十七章 报答平生未展眉      石勒到飞云馆时,云冉披着丁香色软缎寝衣坐在榻边,樱桃端着药正要服侍她服下,见了石勒,忙屈膝行礼。石勒接过药碗尝了一口,“好苦,去取蜜饯来。”   樱桃答应着下去了。云冉趿一双绣鞋,鞋面上绣着五色蝙蝠,站起来,替他解下外衣,换上一件石墨色半旧素锦袍子。   石勒坐在榻上,喝了口茶,这才说,“你软禁了石堪?”   “委屈了你的义子么?”云冉别过身子。   石勒从后面抱住她,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上,“我以为你再不肯跟我说话了。”他轻轻吻她耳后象牙白的肌肤,“你想怎样处置他都无所谓,你做什么都可以。”   云冉转过身,手抵在他胸前,“你就不怕我杀了他。”   石勒毫不犹豫地说,“一命抵一命,很是应该。”   云冉随即黯然,“可我杀他做什么呢?”   石勒拨开她额前的碎发,细细看她,臻首娥眉,双眸似有欲语还休的怅然,他情不自禁低下头亲吻她,唇齿间有清苦的草药香。她的手环上他的腰,他心中一动,抱起她进了内室。   烟罗层层垂下,她无力的伏在床榻之上,铺洒一枕青丝,石勒欺身上来吻她缭绕着汗湿发丝的背,她呢喃着说,“我们不如要一个孩子。”   石勒搭在她腰间的手一紧,缓缓覆上她小腹上的一处伤疤,“我宁愿只要你。”   她慵懒一笑,语声似是叹息,“你也觉得我不配做母亲罢。”   他扳过她的身子,看着她毫不在意的自嘲自弃的笑颜,眼中戾气大盛,“我是不会让你去冒险的!”   她只穿着轻薄丝衣,蓦地被他拉起来,只得拥住锦被遮挡,他有些懊悔,伸手拿起自己的袍子,罩在她身上,拥她入怀。   “我曾经那么接近过梦想,石勒,”她冰凉的手抵着他精壮的胸膛,“十年前,我离开襄国城时,是怀有身孕的,只是当时不知,后来,小产了。”   石勒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,“数个医官都说、说、我没有想到……”   初夏的惊雷滚过天际,檐下暴雨潺潺,石勒紧紧抓着她的肩,手背迸出青筋,“缘何小产?可是刘曜?!”   室内光线已暗了下来,没有人敢进来掌灯,云冉抬起头,看着他惊痛的双眸,“你总是不信,刘曜是个君子,即使那是你的孩子,他也愿意相救,可惜我福薄。”   “别说了,云冉,别说了,”他痛苦地撑住头,“是因为我,因为我弃你不顾……”   风挟裹着雨敲打着半敞的长窗,带着泥土味道的冷风吹起了层层幔帐,云冉赤着脚踏在冰凉的地砖上,飞溅的雨滴淋湿了她的锦袍,激起丝丝凉意。她燃起一支高阳红烛,明灭的烛火映得石勒的脸益发阴森。   “当时军中并没有擅千金一科的医官……”云冉止住了话头,似是不大愿意回想,只说,“后来也还是活了下来。”   石勒艰难地抬起头,“那时有探子回报,说你病了,我只当你犯了旧疾……”   “曜哥哥当时大肆寻找妇科圣手,并未回避隐瞒,那探子为何要骗你?”云冉晶亮的眼睛注视着他。   雨势更大了,石勒站了起来,缓缓走到窗前,他大口呼吸着沁凉的空气,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胸膛。   云冉站在他的身后,在他高大的背影后,显得身形更加娇小,终于,她问出了致命的一句话,“军中密探由何人管辖?”   石勒没有回头,牙齿间冷冷迸出两个字,“程遐。”   二人静静伫立,长久的沉默之后,云冉紧了紧身上的锦袍,说道,“我曾在平阳皇宫被人刺杀,命悬一线之时,是裴楷现身救我,我那时疑惑,究竟何人,非置我于死地不可?”   石勒回身紧紧抱住她,他整个人都在发抖。她的脸依偎着他湿冷的胸口,“侍奉那一位身孕的医官为我诊脉,事发后突然自尽,你不觉得死得太过蹊跷吗?”   “是她!”石勒咬牙切齿地说,“那毒妇!”   她也觉得自己对石勒太过残忍,但还是说了下去,“她早已知情,为了构陷我杀害你的长子石世,不惜以身犯险,再无人会疑心到她。”   石勒将她拉开一段距离,看着她,赤红的双目如暗夜的修罗,“她死一万次也不足惜!云冉,为何?为何你当日不辩驳?”   云冉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,冷冷的说,“你若信我,一眼就能看穿骗局,我何须辩解?你不信我,辩解又有何益?”   这男人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,这时却是乱了方寸。他掐住她的腋下,连拖带拽地把她扔到了床上,他的身体覆上来,狠狠地吻她,她胸中窒闷,一口气提不上来,剧烈地喘息,喉中一甜,竟是吐出了一口血,殷虹的鲜血溅到他胸前的白衣上,分外刺目,她抬起手去擦,头脑一阵眩晕,在石勒惊痛的呼声中,昏了过去。   程氏一族的败落几乎在一夜之间。先是右侯程遐被斥责弄权舞弊,削爵下狱。侧妃程姝在侍奉石王之时,言语上不知出了何差错,因嫉妒失德、擅涉朝政,被禁足。石勒铁腕,素来说一不二,昔日程氏门下追随者众多,竟无一人敢来说情。   内室传来几声咳嗦,石勒放下手中的奏折,进去探视。   云冉已醒转过来,就着樱桃的手喝一盏雪莲蜜水。石勒在床边坐下,云冉顺势靠在他的身上,只这么略动一动,又引得咳喘不止,平息了好一会儿才说,“一口气不来,往何处安身啊。”   石勒听得心如刀绞,方才医官的话又在耳边回想起来,“急痛攻心,牵动旧疾,病势竟是凶险的很了。”   “何故说那不吉利的话,没什么大事。”石勒强打精神说道。   云冉的声音软弱无力,仰起脸看着他,眼中竟有盈盈泪意,“你成日在这里守着我做什么呢?直叫人说我媚上作乱。”   “谁敢那么说?你把心放宽些才是,”石勒吻一下她冰凉的额头。   “主上,”李合在屏风外禀报,“程侧妃遣采葛求见。”   石勒不悦,“让她滚!”   李合又说道,“采葛说,世子病了,程妃不敢擅自做主,请王爷示下。”   云冉眼见石勒神色一动,便说道,“大雅那孩子我见过,唯唯诺诺的,不似将门之子,焉知不是生母太过溺爱之故?”   石勒面色沉了下来,“程氏心思阴毒,的确不适合抚育世子。”   “世子即病了,便接出来好生照料。”石勒对着门外的李合说道。   因着云冉一句“儿子总是要常常同他父王在一处”的话,石勒便命石弘入住了飞云馆的东厢房,派了许多老成持重的保姆照看,又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管教。而云冉因病着,只嘱咐奴才们好生侍奉,并未踏足东厢房半步。   “今日日头好,小姐用过早膳,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,”樱桃笑着走进来,服侍才起床的云冉梳头。   云冉今日似有兴致,挑了一支银镶蓝宝蜻蜓草虫头,别在发髻上,问道,“石勒什么时候走的?”   “走了快一个半时辰了,王爷一向早起,子衿姐姐服侍王爷用过早膳后走的,”樱桃拿一只同系蓝宝耳坠为云冉戴上。   云冉起身往衣橱中挑选,问道,“世子今日可好?”   “用过早膳,上书房去了,那孩子倒是安静,不吵不闹,”樱桃没忍住,又说道“王爷明知程姝罪大恶极,为何不直接杀了她!”   “她毕竟是世子的生母,石勒不能不顾及世子的颜面,”云冉挑一块茯苓糕,慢慢吃了起来。   樱桃低着头,浓密的眼睫似羽翼一般垂下阴影,“奴婢不甘心……”   忽听得廊下一阵脚步声,瑞安气喘吁吁说道,“不好了,程侧妃自尽了!”   “慌什么!”樱桃倚着窗子探出头,叫住了瑞安,“那起子女人,死就死了吧!莫要吵着了小姐!”   云冉挑出一件竹青色潞绸罩纱绣千瓣莲宫装,樱桃过来伺候她换上。这才到门边问道“什么事?”   瑞安走过去,“小姐,程侧妃昨夜自尽了。”   “可死了么?”云冉把玩着手上的宫绦。   瑞安摇摇头,“救回来了。”   樱桃在旁道,“奴婢就知道,她可舍不得死,做样子给谁看呢?”   瑞安陪着笑,有几分为难说道,“可是,王妃来了,要见小姐。”   “哦?”云冉一挑眉,“王妃难得屈尊来我这飞云馆,请王妃正厅小坐,我这就出来。”   刘妃在正厅侯了半盏茶的时间,心中渐渐升起几分焦躁。   云冉施施然迈入厅中,略屈了屈膝,“累王妃久候,王妃恕罪。”   刘妃上下打量她一番,笑道,“都说你病着,可我看着,你这气色是好多了。”   “前几日还起不了炕,今才好些,可巧王妃就来了,”云冉坐下后,樱桃进上一盏建莲红枣汤。   刘妃穿一身赭色麒麟献瑞宫装,低头间显出几分老态,“你这一病,本该早来看你,可程侧妃被禁足,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实在是□□乏术。”   云冉细细嚼一枚莲子,笑道,“老毛病了,怎敢劳动王妃呢。府中冗事虽多,王妃也需好好保养,莫要累坏了身子。”   刘妃叹一口气,十分惋惜地说,“程姝一向谨慎,不知怎的冲撞了王爷,入府十余年,她这还是头一遭。”   云冉看着琉璃手串在阳光下荡漾出如碧波一样的光彩,说道,“常言道,伴君如伴虎,登高跌重,任谁再得宠,也不能忘形,王妃说,是与不是?”   “她也是被她那不成器的哥哥连累的,”刘妃四下张望一番,“怎不见大雅?大雅调皮,不知可吵到了你?”   “上书房去了,王妃说差了,大雅乖巧的很,”云冉手中远山含翠的团扇轻轻摇着。   “大雅一向怕生,不若接到景懿院中照料,也防扰你静养,”刘妃喝着茶,缓缓随口道来,眼中的殷切还是没有遮掩住。   云冉心中冷笑,程姝追随她多年,一朝失势,她却并不顾这位盟友的死活,竟一心想要霸住她的儿子。   “程侧妃禁足多日,王妃一向仁善,为何不求求王爷放她出来,也好让她母子团聚,”云冉凉凉地看着她。   刘妃何等样精明人,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,做出知心人的样子,推心置腹地说,“外面都说是因程姝为兄求情,惹恼了王爷,实际上以程氏为人,怎会如此不分轻重,再则程遐虽无才干,品行也属中流,可到底跟了王爷那么些年,若要办他,何必等到近日。依我看,王爷意不在程遐,而在程姝。王爷厌弃程姝直要废她全族,任我再劝,也是不中用的。”   “王妃耳聪目明,可知王爷因何厌弃程氏?”云冉饶有兴致地问。   “这……”刘妃犹豫了一下,抬起眼笑道,“王爷的心思,我是不敢揣测的。”   “不论何因,程氏在外面做下的那些事,都是寻不上王妃的,”云冉嫣然一笑,“王妃的手上,又不曾沾了血。”   刘妃闻言暗自心惊,身子向前探了探,问道,“程姝,做下何事?”   云冉摇摇头,“王妃还是不知道为好,免得夜里不得安睡。”   刘妃的面色有片刻僵硬,用一方销金芝麻点汗巾在唇边印了印,云冉冷眼看了她一回,转头吩咐子衿换上新茶点心。   刘妃却道,“不劳费心,这会儿大雅应下学了,我这就领他回去罢。”   “回哪去?”云冉奇道。   “自然是回景懿院去,”刘妃和煦笑着,扶丫鬟的手站了起来。   云冉踱步到她身边,轻声说,“我不会将他交给你,我不会让你如愿,王妃!”   刘妃面带愠容,看着云冉吟吟笑靥,冷冷说,“我是世子的嫡母,扶养世子名正言顺!”   云冉看着院中两只雀打架,似是看得有趣,笑了笑,“春季多发疫病,若是王妃同程侧妃同时感染时疫,倒是可以一同挪出王府去医治。”   “你!”刘妃大怒,金翅步摇悉悉索索,“你为何要与我作对?你想做王妃?”   云冉鄙夷地看着她,嘲讽地笑说,“我才不稀罕,我不过是想为十年前的冤狱讨一个说法!”   “石世!”刘妃脸色铁青,仍强硬地说,“与我何干?”   云冉幽幽叹气,“哎,当真是冥顽不灵,你同程姝狼狈为奸之时,怕是没想到有今日吧。”   “你到底想做什么!”刘妃趋近她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“王爷不会信你一面之词!”   “放开小姐!”樱桃扑过来,将刘妃推得后退几步。   “放肆!”刘妃厉声喝道,“来人!”刘妃一转身,竟看到石勒竟迎面进了来。   “王妃?”石勒一进门时,便隐带怒容,见刘妃神态大异,便道,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“王爷万安,”刘妃忙敛容福了一福下拜,“妾身来瞧瞧大雅。”   石勒虚扶一把,奇道,“王妃神气不太好。”   刘妃已是含了泪,说道,“王爷,大雅才十岁,离了生母实在可怜,妾身看着心中不忍。”   石勒说道,“大雅很好,王妃放心。”   刘妃亲自扶着石勒的手臂坐下,说道,“大雅自幼在我身边长大,一向与我亲近,我真把他当亲生儿子待承,让他一直在飞云馆叨扰也不成个样子,我今日想着接大雅到景懿院去。”   云冉端着一只白瓷衮金边小碗递给石勒,那碗里蜜色汤汁,碗底沉着一朵樱花,她说道,“王妃是怕大雅在我这里受了委屈。”   “王爷,”刘妃恳切地说,“王爷对大雅寄予厚望,程氏一族获罪,大雅身为世子,若没有母族扶持,立足不稳啊!”   石勒将碗重重放在桌上,汤汁溅了出来,“孤的儿子,孤自会管教!”   刘妃跪下郑重行大礼,“妾身与王爷是结发夫妻,一心都是为了王爷,外面许多闲话,传得不堪入耳,还请王爷顾全大局,不能任由世子被人摆布!”   石勒登时冷了脸,不悦道,“既是闲话,王妃不听也罢!”   “能有什么闲话,左不过是说我挑唆着你刑囚大臣、陷害妃妾,搅得阖府不得安宁罢了,”云冉摆弄着衣上的璎珞,心不在焉地说。   刘妃被激怒了,厉声说道,“石堪曾生俘刘曜,汲云冉她,分明就是居心叵测!”   石勒的脸色益发阴沉,云冉却闲闲一笑,“王妃是不是还要说,云冉这叵测的居心,定是为了要替刘曜报仇吧?王妃置疑我的居心,我倒要问问,王妃怂恿世子拉拢外戚,却是何居心呢?”   刘妃怒极,到底是失了分寸,指着云冉道,“你的心思昭然若揭!只王爷被你蒙蔽了而已!”   “荒唐!”石勒喝道,“你身为王妃,竟像市井泼妇一般,跑来孤的面前吵嚷!”   “王爷!”刘妃重重叩了一个头,流着泪说道,“妾身不能眼看着这女人毁了这个家、毁了王爷啊!”   云冉闻言也跪了下来,“王妃如此说,云冉耽不起这个干系,要杀要剐,由得王妃吧。”   “够了!”石勒怒道,“李合,把王妃带回景懿院,无事不必出来了。”   “王爷!”刘妃抬起头,泪眼婆娑看着石勒   石勒一挥手,李合会意,上前说道,“王妃请。”   刘妃扶着丫鬟的手,慢慢站起来,摇摇晃晃出了飞云馆的大门。   而云冉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。   “快起来,看地上凉,”石勒说着把云冉扶起来。   “我知道那些人怎样说我,那些不明真相的人,”云冉拨开他的手,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海棠树,说道,“在这府里,我十年前是杀人凶手,如今是俘虏,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,迷得石王连妻妾重臣都不顾了。况且王妃不喜欢我,也不愿我照料大雅,我又何苦来!”   “我一定会还你公道,”石勒的眉头紧蹙,沉声说道。   “我无谓讨还公道,我只想罪人得到惩罚,”云冉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。   “你不会等太久,”石勒站到她身边,“这一次,我不会让你失望。”   数日后,王妃刘氏称病,前往御汤山函池别院休养。狱中的程遐罢官削爵,迁回原籍,永不得入朝。程侧妃处,却并无动静,而渐渐地,王府中隐隐传出半真半假的流言,道是十年前长公子石世实为程侧妃所害,石王定要将她重重治罪,洗清临川郡主枉担的罪名。   然而,将程氏治罪之事,被石虎得胜还朝耽搁了下来。月前赵国太子刘熙反攻长安,石虎领兵还击,大获全胜。一众王公大臣均为石虎所获,赵国自此灭亡,史称“前赵”。石虎凯旋而归,向石勒献上传国玉玺。石勒行皇帝事,设立百官,分封宗室,石虎以显赫战功,封中山王,加封太尉。群臣亦屡次上表叩请石勒登皇帝位。   飞云馆中,石勒靠在紫藤花架下的竹榻上,云冉在旁点起风炉烹茶,“这味蟹眼青,最忌用滚沸的水冲泡,否则煮得黄熟软烂,岂有这青碧的汤色?”   其时已入夏,云冉已卸去繁复宫装,换上茶白丝罗广袖齐胸襦裙,裙裾镂金花鸟,鸟儿的羽毛细如发丝,纤毫毕现,腰间束一条佩玉帛带,外罩一件轻软细薄冰蚕丝纱衣,发上戴着镶满珍珠贝母银钗,更显得冰肌玉骨,风姿绰约。她挽袖拿起月白瓷茶盏,递给石勒。   “噫,不香,”石勒觑着她笑语。   云冉睇他一眼,嗔道,“俗人!”   石勒便笑着凑过去,用指节敲敲她的额头,就像所有寻常夫妻一般,淡淡地聊着琐碎的闲事。   “今日采办送到小厨房一条鳜鱼,也难为他们这个时节还能办到这种鱼,你是喜欢洒上干菊花瓣清蒸,还是将香菇干冬笋干切丁塞入鱼腹中蒸?”云冉单手支着下巴,笑吟吟地问。   石勒认真的想了一下,说道,“后一种好得很。”   “那我去后面小厨房瞧瞧,”云冉说着提着裙角站起来。   石勒拉住她的手臂,轻轻用力,将她抱在膝上,说道,“我已择定时日登基。”   云冉虽早已料到,听他说出来,还是一愣,旋即说道,“你终于走到了这一步。”   是的,没有人比她更了解,石勒走到今天的万般不易,这一条路,他躲过了无数次刀光剑影,踩着累累枯骨,一步一步,走上了顶峰。她陪伴着他,踏上征程,从此再也看不到来时路。   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了良久,石勒说道,“云冉,做我的皇后!”   云冉的思绪飞到了很多年前,早到她还是一个纯真少女,他就说过,“云冉我的一切都要与你分享”。而今,他做到了,他站上了最高处,邀她一同看那里的风景。   她站起来走到花架前,仔细将垂下的一枝缀满嫩紫花朵的花蔓系回到架上,石勒跟随着起身,手搭上她的肩。   云冉容色肃穆,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“我是昭武皇帝赐给先帝的妃子,今生绝不另嫁他人,”   石勒不禁黯然,“我以为你从小就想嫁给我。”   “我的确从十几岁起就想嫁给你,”云冉温柔而坚定地说道,“可世事无常,我们没有夫妻的缘份。”   石勒苦涩地说,“你是我最珍视的人,到头来,我亏欠你良多。”   “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,”云冉的手搭在他的小臂上,“不做你的皇后,我亦不会后悔。”   石勒的眼圈微微泛红,他叹息,“我不愿勉强你,你不肯嫁我,我便不再另立皇后。我不会让你屈尊于任何人之下。”   “虽然于礼不和,但你是开国的君主,自然无人敢对你质疑,”云冉目光闪了闪,“其实你说这话,也不过是同我赌气罢了。”   石勒摘下一朵小小铃兰,别在她的发上,手指在她的耳后一小块皮肤上轻轻摸索,像是抚弄一只猫儿,“我一把年纪,还同你赌气?只有你是我心上的人,我永不立后。”    ☆、第三十八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   当年九月,石勒黄袍加身,正式称帝,定国号为“赵”,史称“后赵”。高丽、大宛、倭国等国都纷纷进贡称贺。后赵东包辽东,西达凉州,南到秦淮,北至大漠,成为比匈奴前赵还要辽阔的大帝国。   世子石弘于登基之日立为皇太子,然其母程氏并未因太子荣光而赦罪,仍幽禁于王府之中。令人更加诧异的是,石勒的后宫后位虚置,仅封了几位旧日的妾侍为嫔。朝野上下议论纷纷,猜测刘妃抱病已久,皇后之位许会旁落虽未过明路,却荣宠无匹的临川郡主。然而一道圣旨,将临川郡主汲云冉封为襄国长公主,位分在三妃之上,仅次于正宫皇后,更何况以都城封长公主汤沐邑之事,也是从未有过的。汲氏至此成为整个后宫位分最尊贵的女人。   登基大典那一日,云冉穿上绣有九对翟鸟的青罗绣翟衣,高挽太平髻,翠毓十二,碧凤衔之,配通天犀金玉环带。她坐在大殿的屏风后,看着石勒接受百官朝拜,他头戴冕冠,十有二毓,垂白玉珠,以朱组为缨,皂色上衣,绛色下裳,依周礼衣画而裳绣十二章。在山呼万岁的声浪中,一滴冰冷的泪划过她妆容精致的脸庞。   大典之后,云冉随石勒迁入新修建成的皇宫。石勒勤俭,皇宫远不及长安的宫城巍峨绵延。如今她所居的凤仪宫,按皇后宫殿规制建造,也只有过去的甘棠宫一半之大,更比不得献文皇后的长乐宫。樱桃初一见时,颇有些意外,云冉只道,连年征战,国库必定吃紧,石勒不耽于享乐,是百姓之福。   凤仪宫遍植高大梧桐树,偶有金黄的叶子坠落,天空高远,蓝得透明,阳光在庭中投下斑驳的影子,殿内清凉寂静,午睡方醒,一溜小食在大理石桌面上摆开,云冉只喝了两口酸梅汤便放下了,樱桃过来给云冉披上一件素纱轻衣,在云冉耳边轻声说,“程氏不肯就死,一直喊冤,要见皇上,见太子。”   云冉冷哼一声,“何曾冤枉了她?”   樱桃迟疑,她如今已是凤仪宫掌事宫女,各宫主子奴才都忙不迭与她攀交情,她已很少有这般犹疑不定的神色,“奴婢听说太子已在皇上面前求了两日,皇上也许会体恤太子的孝心……”   “太子怯弱,半点不似石勒,”云冉拨弄着一盏银耳酒酿饮说,“咱们去乾和宫瞧瞧他。”   乾和宫是石勒的寝宫,离得凤仪宫不算远,云冉乘一顶软轿,半盏茶时间也就到了,方一下轿,就看见石弘跪在殿外石阶下。   石弘看见一片妃色裙角,抬起头,瑟缩了一下,旋即低下头,“拜见长公主。”   云冉连眼睛都没抬,径直走上石阶。   “长公主!”石弘在后面高声唤道,“长公主留步。”   云冉停下脚步,回头看他。   石弘眼中满是与他年轻稚气的脸,不相称的焦灼,他说,“长公主可否替母妃求情,请父皇饶母妃不死!”   云冉走近他,微微低下头,轻声说,“太子可知自己并非长子?”   石弘一愣,错愕地点点头。   “既然你非嫡非长,是如何立为世子,继而立为太子的?”云冉笑着问,眼中一点温度也没有。   石弘十分惊愕,又不敢不答,“长、长兄夭折……”   “那么,你可知你的长兄石世,是如何夭折的?”云冉接着问。   石弘茫然地摇头,不敢说话。   云冉凑近他,低声说,“是你的母亲程姝,设计害死了石世,一个襁褓中的孩子,并且嫁祸与我,换来了你的太子之位和程氏十年的荣华富贵!”   “你胡说,我不信!”石弘的脸紫胀,愤怒地盯着云冉。   云冉嫣然一笑,“你自然不信。”说罢翩然转身,扶着樱桃的手,踏上了石阶。   方一踏入殿门,只听得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云冉看过去,一只瓷杯掷到地上摔了粉碎,石勒满面怒容站在书案后,一屋的奴才诚惶诚恐跪了一地。   “茶不可口?”云冉立在殿门口,似笑非笑看着他。   “怎么这时候来了?”石勒的声音有丝疲惫,按下了怒气。   云冉从食盒里端出一盏汤,“方才瞧见大雅,毒日头底下,也不怕晒坏了孩子?”   石勒揉一揉额角,对李和说,“送太子回去,告诉他,我让他去见程氏,他若再求,这最后一面也不要见了。”   李和飞快看了云冉一眼,低头说,“程氏一直说,要见陛下。”   石勒的眼中闪过明显的厌恶,“朕不会去。太子见完程氏,你明白该怎么办。”   正说着,殿外一阵喧哗,只见石弘疯了一样冲了进来,侍卫们见他如此,也不敢十分阻拦。   “父皇!父皇!”石弘的发髻都散了,扑在石勒脚边跪下,不住叩头,“父皇饶母妃一命吧!”   石勒一甩衣袖,怒道,“拉下去!”   石弘的额头磕破了,血顺着额角流下,云冉瞧着那刺目的鲜红,心突突直跳,似又看到了那一日,延意身上被鲜血浸透的大红嫁衣。她头脑中一阵眩晕,站立不稳,好在樱桃手快,在身后稳稳扶住了她。   “父皇!”石弘挣开侍卫,拉着石勒一片衣角,哭着说,“长公主所言,大雅不敢信,但若父皇认定母妃有罪,大雅愿意替母妃一死,为长兄偿命!”   石勒看向云冉,薄有怒意,“对他说这些做什么!”   初秋的天气,云冉身上的汗顺着脊背流下,她强撑着虚透的身体,若无其事道,“我以为,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尊位是踏着旁人的生命登上的,便会更加珍惜才是。”   石勒看看石弘,又看了看云冉,云冉从未见过他有这般犹豫不觉的神色。石弘对着云冉深深俯下身,“但愿母妃与长公主的旧怨,能随大雅而去。”他从胸前拿出一个红签瓷瓶,拔开瓶塞一饮而尽。   石勒抢过去,抱住他软倒的身体,含悲含怒地喊了一句,“大雅!”   云冉呆愣愣看着一抹鲜血从他嘴角溢出,她听见石勒抱着他含糊不清的说话,低沉的声音颤巍巍,只有两个字,“大雅!”   好多人急匆匆进殿来,云冉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人,她只觉得身子轻飘飘,终于失去了知觉。   熊熊的火光,尖叫声、喊杀声此起彼伏,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梦,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,她看向远处起火的高台,铜雀台,这里是邺城,她的一生,在这里改变了。二十年,她茫然地想,已经过了二十年。   石勒一定在这附近,那一把火,是他下令放的。她想她应该去找到他。   “石勒,”她出声唤他,四下张望,一个蹁跹身影映入她的眼帘,她的心剧烈地跳动。   裴贞。   她的母亲裴贞依然是美丽如珍珠般的女子,而她已由当年的小女孩,变做了满面沧桑的妇人。   一定是已经魂归地府,她这样想着,心中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欣喜。   “娘……”她满怀希冀地问,“你是来,接我的吗?”   裴贞温柔地笑,摇了摇头。她明白了,母亲只是来看看她。   “娘,为什么,”她喃喃地问,又似是失望地自言自语,“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世上受苦?”   裴贞不说话,眷恋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她,面容渐渐模糊。   “娘、娘……”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,一声声唤着,向着母亲消失的地方追去,前方突然金芒大盛,她在该刹那,泪流满面。   “杀了程姝,去杀了她!”石勒双目赤红,揪着李合的衣领一甩,力道极大,李合站不稳,踉跄几下。   “云冉一直恨她,杀了她,云冉就能醒过来了,”石勒的声音不高,残忍而淡漠。   “阿弥托福,”一着僧袍的老者走了出来,说道,“皇上何苦再造杀孽!”   来者正是国师佛图澄大师。   “国师,”石勒收敛了神色。   国师慈眉善目,声若洪钟,含笑道,“太子身中剧毒,还能活命,已是佛祖庇佑,皇上杀业本重,贫僧尝劝皇上少行杀戮,皇上俱能依言行事,此番却为何竟要刑于妻室?”   “那女人罪大恶极,不杀了她,云冉是不会醒来的,”石勒沉声说,“国师,云冉已昏睡了十多天了……”   “一念嗔心起,百万障门开,皇上若为她杀人造业,长公主怕就真的永沦苦海了,”国师的目光慈悲而睿智。   石勒一听此言,如遇溺的人抓住了浮漂,“国师可能救救云冉?”   国师但笑不语,这时樱桃急匆匆跑进来,脸上犹有泪痕,跪下道,“皇上,小姐醒了。”   后来很多人都记得那一年秋日,长公主病重,皇帝为祷其痊愈,大赦天下,开仓放粮三个月。   午后的飞云馆静悄悄的,云冉午睡方醒,樱桃听见动静,端着一盏白参汤进来,因太医说云冉体虚,禁不得人参之类大补的药,而白参补气生津,养阴清虚热,最是养人,樱桃便每日炖了来,服侍云冉喝下。   “太子怎么样了?”云冉这日精神还好,便靠着玉纱软枕问起了前事。   “早已好了,今日上书房去了,”樱桃答道,顺手掖了掖被角,“太医当日说,太子服下去的,可是鹤顶红,全都束手无策,后来国师来了,把太子……救活了。”   “国师?”云冉听着十分疑惑,“鹤顶红之毒如何能解?”   “佛图澄大师,西域来的高僧,”樱桃的表情亦是困惑,“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,连皇上都问不出。皇上对国师很是信服,国师劝皇上不要造杀业,皇上便没有杀程氏。”   “原来是他,”云冉说道,“我在长安时便听过佛图澄大师的名号,先帝也曾想迎请大师入京。可后来大师去了襄国城,传闻大师颇有神通,曾以佛塔上的铃声预言先帝必被生擒。”   “小姐,程氏的事难道就做罢了?”樱桃秀丽的眉头皱着,咬着唇说。   云冉摇摇头,示意她不再说,支起身子说道,“听说御林苑的秋景十分别致,我想出去走一走,替我梳妆。”   樱桃便服侍她起身,打开衣橱,边笑道,“前几日司库送来好些赶制冬衣的料子,奴婢替小姐选了,也不知合不合心意。”   云冉站起来,有一瞬头晕目眩,定了定神,才看看挂的密密麻麻的各色衣裙,将手一指,硬套会意取出一件蜜合色通身长裙,裙角绣疏落折枝梅。   “奴婢伺候小姐梳头吧,”樱桃边说边将衣服挂起,“内务府新进上一套蓝玉的头面,真是精致的不得了。”   云冉打开樱桃所指的妆匣,果然一整套首饰雕工自不必说,难得的是由同一块蓝玉所雕,巧妙利用了纹路与色泽,十分赏心悦目。   秋风已有了些凉意,云冉站在庭院中,看着大片金色梧桐叶纷纷坠落,樱桃过来替她加上了一条同色披帛。   御林苑中的菊花开得正好,云冉听得几声孩童的嬉笑,转头看,正是石勒的小儿子石恢跟着他的母亲梁贵人正在赏花玩耍。   梁贵人见了云冉,便带着石恢上前来,屈膝行礼,“长公主万安。”   云冉只在大典上远远见过梁贵人一面,这次离近了看,样貌有几分清秀,不算出众,但福气是好的,石勒从前的众多姬妾中,除了程姝,也只有她生下了皇子。凭着这份功劳,石勒称帝后,也得了贵人的封号。   云冉点点头,“梁贵人好。”   石恢亦躬身行了礼,“拜见长公主。”这石恢年仅5岁,模样似他母亲,一双眼睛滴溜溜打量云冉。   “二皇子长高了好些,”云冉笑着说。   正说着,不远处听得內监唱喏,“皇上驾到!”   只见石勒踏着大步风风火火走来,梁贵人等均跪地行礼,云冉的膝盖将将弯下去,石勒一把扶住,“我听人说你到御林苑来了,等不得过来瞧瞧。”   云冉发髻上蓝玉长簪折射出盈盈水光,她淡淡一笑,“总在屋里躺着,闷也闷坏了。”   石勒这才看看周围的人,说道,“都下去吧。”   梁贵人连头都不敢抬,带着石恢匆匆走了。   “前几天你连话都不能多说,今日可算是好了,”石勒轻轻捏她的小臂,“这么一病,又清减了许多。”   “我倒是感谢这一场病,”云冉抬起头含笑看他,“这是天意。”   石勒神情有些不自在,“大雅他……”   “从前只当太子怯懦,却不想他还有这样的勇气,太子他是个仁孝的好孩子,”云冉说道。   “我的确没有想到,”石勒一副后怕的样子,“也吓坏了……”   “那么,”云冉握住他的手,看着他的双眼说,“请你饶恕他的母亲吧。”   石勒出其不意,“国师让我为你积福,赦免程氏,可你怎么肯?”   “程氏罪大恶极,可她的罪,她的儿子都已替她赎了,太子已是死过一次,不要辜负了孩子的孝心,”云冉神色不改,像是再说别人的事。   “我和你一样恨她,她不仅害了你,还杀了我的长子,可是大雅那孩子……”石勒说着有些动容,眉头深深锁着。   云冉握住他的手,“我在昏睡中曾梦到了母亲,她不忍我受苦,赶来看我,游魂尚且如此,我又怎能阻拦一个父亲爱他的孩子?”   石勒眉间微动,反手握住她的柔荑,说不出话来。   云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唇上,“我都懂得。”   石勒一把将她拥在怀中,下巴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。   翌日,皇帝下诏赦免程氏死罪,将其幽禁于原石王府中,准令太子每月探视一次。    ☆、第三十九章 醉笑陪君三千场      “咳咳咳,”厢房里传来一阵咳嗦声,越咳越凶,樱桃小步跑着进去,云冉扒在床边,抚着胸口喘气,脸色青白。   “小姐,”樱桃吓得脸色煞白,一边将云冉扶起来,靠着腰枕坐起来,一边吩咐道,“快去请太医!”   “我没事……”云冉出言安慰樱桃,没想到声音出口竟是如蚊呐一般有气无力。   樱桃倒了杯茶扶着她喝下,太医也到了,樱桃便放下帐子,由太医诊脉。云冉又昏沉沉睡了过去,并不知太医何时走的。   这厢里,太医诊完脉出来,竟见到石勒坐在厅中,忙颤巍巍下跪。   石勒挥手让他起来,问道,“怎么样?”   太医低着头说道,“长公主从入秋就开始病着,一连病了四个月,若过得了这个冬天,便可望大安了。”   石勒越听越恼,一脚将太医踹翻在地,“拖了这么久都治不好,朕要你们何用?”   太医惶恐叩头道,“臣定当竭尽全力!”   樱桃出来说,“皇上,小姐请您进去说话。”   石勒瞪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太医,“还不下去配药!”   太医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出了凤仪宫。   石勒推开寝殿的门,鼻端一阵熟悉清苦的药香,他撩开遍绣凤凰出云的厚重宫锦帷幔,看见云冉坐在桌边,喝一盏参汤。  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惊怕,云冉反倒安慰他道,“方才躺着觉得胸口有些闷,坐起来反倒好多了。”   石勒和软了一些,说道,“李合在民间寻访了几名高人,医术极通,明日便带进来给你瞧瞧。”   “才又听见你呵斥太医了,”云冉嗔道,“你若这样,宁愿不让人来看的了。”   石勒笑了一笑,“我不再说他们便是了。”   云冉低头拨弄衣服上的穗子,说道,“平日里,你也要少生些气才好。”   石勒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,“那可要你在旁看着才是,我若发了脾气,你可要提点我,除了你,怕没人敢直言吧。”   “那你要赐一把尚方宝剑给我,下斩佞臣,上斩……”云冉说着手掩住了口,吃吃一笑。   石勒心中如吹进了清风,接口说,“上斩昏君!我若成了昏君,你大可斩了我!”   云冉伸手描摹他英武的眉眼,“你一定是万民敬仰的明主。”   无疑,石勒是一个好皇帝。他是北方从战乱中得到了统一,他能够体察百姓疾苦,改革法制,整顿赋税,劝课农桑,使得在战争中遭到重大破坏的农业生产得到了极大的恢复;他设立学官,兴办太学,行考试机制,选拔人才;他厌恶晋朝奢侈风尚,一生勤俭……   然而真正令得他快乐的,唯有眼前之人而已。   “中山王这边请,”瑞安躬身打千,将石虎引进凤仪宫。   石虎抬起头看凤仪宫上空,灰蒙蒙的天空,面色比这将要落雪的天气还要阴沉。他从未踏足过凤仪宫,只见这里同其他宫殿一样,算不得富丽堂皇。   宫女打起门帘,石虎低头走进去,一阵清幽暖香扑面而来,他看见墙角摆着一溜山茶花,又有宫女过来替他解下鹤氅,将他引至火盆处取暖。   “长公主请中山王入内一见,”一个宫女过来向他行礼,他认得这女子,自小跟着云冉,叫做子衿的。   他便跟着她走进了内殿,透过影影绰绰的轻纱垂幔,他看见云冉坐在一把贵妃榻上,穿一件芝麻花玉色夹纱袄,白纱挑线镶边裙,一束油黑头发散在胸前。许是因为殿内暖洋如春,他的额头微微冒出了汗珠。   云冉手一抬,请石虎坐下。   石虎看着她虽瘦弱,但精神尚好,并不似外间传闻的那般病入膏肓,略放下了心。   “我有一事,托付中山王,”云冉启口,抬起头静静地把他看着。   她的眼神明亮而轻灵,就像他初初见她时一样,他的胸口涨满麻痹的酸痛,若要用中山王的爵位,不,用他所有的一切去换取这一刻,他愿不愿意?他紧抿着唇,一言也不发,对她点了点头。   “樱桃,”云冉对身边一个宫女说,“过来见过中山王。”   樱桃似不是十分情愿的,低着头走出来,对着石虎屈膝行了礼。   石虎不明其意,抬了抬手,说道,“起吧。”   “樱桃自小跟着我,和我名为主仆,实则真如姐妹一般,”云冉说着用锦帕掩口,咳了几声,樱桃忙递上一盏散发着药香的茶。   云冉喝了一小口,便放在桌上,接着说道,“我如今,不能不替她的终身打算。樱桃妥帖伶俐,便让她跟了你去吧。”   石虎听着她的话,竟大有托孤的意味,甚感不祥,只轻描淡写地答道,“留着她伺候你。”   云冉低了头,形容有几分憔悴,想来方才是强撑着精神,半晌过后才说,“我怕是用不着了。”   “这是什么话!”石虎一下子站起来,说话音调都变了。   “哥哥,”云冉含嗔带笑看着他,就像从前他莽撞闯了祸,她来责怪他。而她自从当年许婚石勒,便再未这样称呼过他。   这一声唤让他整个人软绵绵,不由得跌坐在椅子上。   “樱桃在宫里无依无靠,若我……她岂非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?只盼到了那一天,你能将她带出宫去,好好安置,我便再无牵挂了,”云冉如话家常般说出这番话。   “小姐,”樱桃再也忍不住,跪在她脚边,双肩一耸一耸,无声地抽泣。   “你、你……”石虎几欲哽咽,目光对上她的双眸,颓丧地说,“我答应你便是。”   云冉轻轻笑了,疲倦地用手支着额,说道,“我有些乏了,樱桃,替我送一送中山王。”   石虎几乎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来的,宫女替他披衣时,他一直盯着墙角开得如火如荼的山茶。瑞安开门躬身送他,殿外的阳光明亮刺目,空气干冷。   “恭送中山王,”清凌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   石虎回头,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叫樱桃的宫女,她的身形是纤瘦婀娜,只见她抬起头,面孔竟是惊人的绝色,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坚韧而清冷。   晚来天欲雪,黑沉沉的天空似是不堪重负,宫人通传皇帝驾到,不待云冉走出接驾,石勒便步履匆匆进了来,一见她便面带笑容的从怀中取出一枝红梅,喜滋滋问道,“你瞧这花开得可好?”   云冉掩口一笑,接过来看着他不说话,他的目光落在她月白底绣缠枝红梅宫装之上,恍然大悟般说道,“原来我们心有灵犀。”   “难为你还惦记着我喜欢,”云冉接过来放在鼻端嗅一嗅,“我记得从前平阳城中将军府里的红梅开得最好。”   石勒牵起她的手,“你若喜欢,我教人移植过来好了。”   云冉随口笑道,“这如何使得?先不说路途遥远,就算栽得活,宫中人多嘈杂,也是难长得好。”   石勒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,靠上去轻轻吻了一下,“今日吃了什么药?觉得可好些了?”   内殿的铜火盆中添了橙皮和丁香,盖住了药气,云冉说道,“不过是平素养身的药,我已是好得多了,午后还去听了国师讲经。”   石勒的眼中有遮不住的笑意,在榻上坐下,自顾自倒了杯茶,说道,“那就好。”   云冉端出一只青花酒壶,笑道,“你下旨不让民间酿酒,我哪敢抗旨,积年的存酒都快用尽了。”   “我的禁酒令怎么禁得了你?你想酿什么酒都可以,”石勒单手支颐,懒懒的看着她。   云冉在他身边坐下,倒了两杯酒,“皇室自然是要做万民表率的。”   石勒一饮而尽,面上露出诧异之色,“梅霜醉!”   “自从你与……”云冉顿了顿,改口道,“我许久不曾酿过这梅霜醉了。”   “酒是好酒,”石勒的面色有些阴沉,“我从未喝过这样的酒,清冷凛冽,喝下去心都寒了。”   “酒又有什么错呢?”云冉饮尽杯中酒,轻轻靠在石勒肩头,“都是上辈子的事了。”   石勒低声说,“云冉,邺城离宫已建好,你若觉得宫中不自在,不若咱们住到邺城去吧,就我们二人。”   “邺城……”云冉的鼻端有些发酸,“也好,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邺城开始,也好在……”   石勒突然紧紧抱住了她,让她不能再说下去。   “我先陪你去赵郡祭拜右侯,之后再往邺城,”石勒在她耳边说。   云冉在他怀中抬起头,恬静的笑说,“好。”   “云冉,一直陪着我,”石勒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心。   云冉靠着他的胸膛,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,说,“好。”   翌年秋末,霜降时节,襄国长公主汲云冉,因病薨于邺城离宫,享年35岁,无人知其陵寝所在,归葬何处。 ☆、番外 惆怅旧欢如梦   满室寂静,石虎走进来时有些犹豫,他似乎还未想好该怎样对待她。他府上妻妾成群,此刻他却不知该把她摆在什么样的位置。   瞧你给我出的难题,他微微笑着,在心里说,随即黯然,叹息般吐出两个千回百转的字眼,“云冉……”   “王爷万安,”一身素衣、未配珠饰的樱桃迎出来,在他面前下拜。   石虎将她扶起来,温和地说,“就当这里是家,不要拘束才好。”   天色已暗,有侍女进来点上手腕粗的白烛,烛光下,石虎看清了她的脸,她有动人心神的美貌,面上一丝笑容也没有,比先前见时更见清瘦,下颌尖尖更显得双眸似星般潋滟。   樱桃顺从地垂着眼任他看着,许久,石虎才问道,“她……可有话留下?”  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,她抿了抿唇,说道,“小姐什么话也没有留。”   石虎有些失望,“你好生安歇吧。”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。   “王爷可知小姐因何郁郁半生,英年而逝?”樱桃没有动,只抬起头,眼神冷而坚定。   石虎神情似是有些惊动,紧紧皱眉,莫测地看着她,一把抓住她的手,走进了内室。   数年后   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棂,洒下一束银辉。龙榻上躺着久病缠身的老皇帝。英武一生的石勒,如今身形消瘦,气息奄奄,李和服侍他喝下了一口参汤,他的目光中有了些许神采。   “虎儿,”他用尽力气低声唤。   侍立在侧的石虎跪在榻边,恭敬道,“陛下。   石勒抓住他的手臂,看着他说道,“你日后,定要竭力辅佐太子,莫要似司马家兄弟相残以至失国,为后世耻笑。”   石虎叩头说道,“陛下放心,臣愿效周公辅政!”   “好、好,”石勒闭了闭眼,复又睁开,“待我去后,将我与云冉合葬,不立牌位,不设陵寝,无需祭祀。”   石虎头微微抬起,室内昏暗的光映得他原本满是戾气的脸有几分柔和。   石勒歇了片刻,嘴角浮起一个苍白的笑,“她厌倦了这人世间,才走的那样早,我终于可以去见她了,这一次,再也无人打扰……”   石虎动容,他胸口如翻腾着巨浪,他不禁想,这样的安排,云冉愿意吗?他十分悲哀,当他终于可以掌控自己和他人的命运,却再也无法跟她说上一句话。   “你知道……怎么做,”石勒面色赤红,开始有些气喘。   她一生为他,若是连他最后的遗愿都不遵从,她在天之灵定会怨怪,石虎这样想着,低下头去,说道,“臣,领旨!”   公元333年,赵国皇帝石勒驾崩,享年六十岁,谥号明帝,庙号高祖。石勒驾崩后,据他遗命,三日而葬;内外百僚在葬后就除去丧服,不禁婚娶、祭祀、食肉等;征镇牧守不能离开职守奔丧;下葬时敛以时服,载以常车,棺内不藏金玉器玩;土葬。   然而,朝野传说,高祖皇帝并未葬入皇陵,而是由中山王石虎,秘密葬入一处山谷,当日随行之人全部被杀,除了石虎之外,再无人知高祖皇帝下葬何处。   国丧期间,石虎以宿卫之名,征招长子石邃,让他带兵入宫,文武官员纷纷逃散,收捕太子亲舅、三年前官复原职的光禄大夫程遐、中书令徐光交与廷尉治罪。   太子石弘软弱,素来畏怕石虎,流泪辞让皇帝之位,石虎不肯,石弘于是即位,大赦天下。石虎将程遐、徐光杀死,总揽朝政。   无奈之下,石弘任命石虎为丞相、魏王、大单于,加九锡,以魏郡等十三郡为食邑,统领百官。石虎立石虎的妻子郑氏为魏王后,其子石邃为魏太子。   宫门依次大开,盛装的华服女子迈着姗姗莲步,缓缓步入这封闭已久的宫室。这女子正是如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魏王后,郑樱桃。她伫立在庭中,什么都没有变,恍然以为小姐就坐在窗边抚琴、或在灯下看书,间或会抬起头,轻声唤她,“樱桃……”   久已无人的殿内浮着一层灰尘,她褪去贵重的金钗、手钏,拿起一方丝巾,轻轻的擦拭妆台,她看到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容颜,眼中腾起薄薄水雾,良久,她抬头,重新看到镜中自己冷冷的双眼。   “启禀魏王后,太后已然歇下了,请魏王后择日再来吧,”万寿宫的青衣宫人跪在殿门口,恭敬的说。   樱桃冷笑一声,“我竟不知,这襄国城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!”   年轻宫人被这一笑的芳华摄住了心神,在他怔愣间,樱桃已越过他翩然而入,檀口轻启,“封住万寿宫,不许任何人进来。”   已是中年妇人的采葛在殿门外见如此阵仗,亦是不敢拦阻,退到路旁,而樱桃对她是连看也没有看一眼。   程姝高高坐在殿内的凤座上,多年的幽禁使她失去了当年的机敏和美貌,但仍竭尽全力保持着太后的威仪。当她看见樱桃款步走来,面容因愤恨有些扭曲。   “拜见太后,”樱桃的声音懒洋洋,连头也没有低。   “贱婢!竟敢擅闯我万寿宫!”程姝冷冷地喝道。   樱桃不以为意,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,斜斜睨了她一眼,方说道,“皇帝不顾先帝遗命,放你出来,难不成你还真以为,就坐稳了这太后之位?”   “石虎狼子野心!你们、你们杀了我的哥哥……”程姝咬牙切齿的说。   樱桃肆无忌惮地看着她,不屑地说,“先帝为壮太子声威,重新启用了程遐,谁知他是个不争气的,死了又怪得了谁?反正早就该死了!”   程姝反而镇定下来,“不成想,你倒是个忠仆。”“忠仆”二字咬得很重,满是鄙夷。   没想到樱桃竟笑一笑,“太后说得对,樱桃一辈子都是小姐的奴婢。”   程姝端坐着,“她杀不了我,你以为你就能吗?”   樱桃冷下脸,沉静地看着她,似要在她脸色搜寻到什么,许久才说,“小姐从未害你,你为何对她百般算计?”   “她也从未当我是友,”程姝嘴角一丝冷笑,“我十七岁入石王府,一心只想出人头地,也几乎成功了,我有什么错?”   樱桃站了起来,金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宽大裙裾轻摆,她冷冷说,“小姐心慈,未至你于死地,只可惜如今你母子二人落在了我手上!”   程姝紧紧握住拳,珠饰轻颤,“你会遭报应的!”   樱桃回眸一笑,“无论如何,你也看不到了。”   同年,石虎废石弘皇帝位,将其与太后程姝一同囚禁。彭城王石堪于兖州起兵讨伐石虎,兵败身亡。石虎遂杀石弘、程姝。群臣劝石虎称帝号,石虎下召曰:“王室多难,海阳自弃,四海业重,故免从推逼。朕闻道合乾坤者称皇,德协人神者称帝,皇帝之号非所敢闻,且可称居摄赵天王,以副天人之望。"于是赦其境内,改年曰建武。   故事至此,也便结束了,只有一句不得不提的后话,石虎登基后,荒淫废政,穷兵黩武,晚年子孙相残,暴病而亡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om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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